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相看两厌》作者:瑜灵 作品简介 被我欺负的人后来成了我对象 “体弱多病”闷骚攻 X 镖局少爷混混受(怼人一流) 权贵联姻向来讲的是门当户对,可济北柏穗城就有这么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 四海镖局的大小姐被高门显贵的侯爵府给定了亲,当然除了权贵外也没人觉得这是桩好事。毕竟这侯爵府里的长子贺亭衍可是个人尽皆知的残废,不仅残废还体弱多病,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江敬舟为搅黄姐姐婚事无所不用其极,大字不识几个歪心思倒是不少,见天儿欺负个残废还上瘾了。 只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贺亭衍白天像个兔子晚上就成了野狼? 喂喂,说好的病秧子残废功夫怎么比他还了得!!!这轮椅怕不是用来做样子的??? 众人叹息:“侯爵府的贺亭衍怕是要不行了。” 江敬舟:“他不行?你们怕不是瞎了吧!” 贺亭衍咳嗽:“敬舟,不可胡言。” 1.年上,1V1,HE 2.不是抢婚,姐姐跟贺亭衍是父母之命没有结婚,而且两人没有感情也从没见过。 3.感情剧情并存,有破案有宅斗。 4.攻前期有腿疾体弱,后期会好,某方面不影响。 5.受前期有点儿皮,之后会被“教导”。 第1章 读书   济北柏穗城的四海镖局最近接了单大生意,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全是镖局要运送货品的车辆,沉重的货箱绑着麻绳从贺候府里接连不断地被搬运送出。   一些看热闹的百姓在侯府外围了一圈,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批要送往灾区的赈灾粮。朝廷的货品大多有专用的铁骑护卫队,明明可以不用花这冤枉钱却偏偏找了城里的镖局,真可谓是白送银两。   当然柏穗城里的百姓也都清楚,这生意纯粹是贺候为了讨好未来老丈人的。   四海镖局的大小姐要与侯府的嫡长子成亲,早在半年前这事就在城里传遍了。高门显贵娶平民为正妻,在济北乃至泛安都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按理说这种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应当人人艳羡,只是知道侯府嫡长子的人各个都在为镖局大小姐不值。毕竟大好年华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要嫁给一个体弱多病的残废,这还没嫁过去就已经算得上是守活寡了。   江敬舟一头长发被胡乱地绑成一团,汗湿的衣服搭在肩上,光着个膀子急匆匆往镖局跑,还没进门便大声喊道:“爹!你怎么能同意呢!”   敞开的大门外摆了十几箱还没搬进正厅的聘礼,雕有麒麟地砖的院子里放满了贴着喜字的红木箱子。侯府送来定亲的玩意儿,数量都快赶上姑娘出嫁的十里红妆了。   镖头江荣远站在院子里跟下人们清点着,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难过。倒是坐在厅堂里的江夫人满脸愁容的唉声叹气,一双眼通红像是刚哭过。   江敬舟甩手把肩上汗湿的衣服挂聘礼架子上,双手打着圈解开手腕上为玩蹴鞠绑的布条,满脸嫌弃道:“爹!我姐要真嫁给那废物,别说是抱孙子,说不定嫁过去当天就得守……”   大逆不道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爹在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他这才反应过来,跟他爹一块儿轻点聘礼的还有侯府的管家。   “回厅里去,这儿没你的事。”   江敬舟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他爹这儿不敢犟嘴,但事关他姐的终身也就没听话回避。   他把侯府的管家从头到脚看了圈,脊背挺直昂着下巴,半点儿没平民见高门显贵的礼数自觉。   江荣远看着这个小儿子就头疼,忙对侯府管家拱手道:“实在抱歉,犬子平日里缺乏管教,一会儿我定当好好教训。”   侯府管家拿着聘礼账本笑道:“小公子性格开朗活泼,等去了侯府书院,想必也不会沉闷乏味。”   “什么书院?我为什么要去侯府的书院?”江敬舟站在他爹身后有些急了,他一个打小见著书本就犯困的人怎么这会儿要去书院了?   江荣远暂且没工夫搭理这混账儿子,与侯府管家轻点完聘礼便礼数周全地把人送走了。等院子里没了外人,他随手拿了把趁手的武器便要去教训人。   江敬舟顿时慌了,他在外时一身功夫能横着走,可在家面对自己的亲爹那可真是没辙。连忙撒腿跑正厅,躲他娘后边儿嚷道:“娘,你看我爹,动不动就打我!”   江夫人本就为了女儿出嫁的事糟心,忙把儿子揽身后,冲江荣远喊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敢动他,往后的日子我也不跟你过了!”   说罢,也不等江荣远辩驳,拿着帕子掩面哭道:“我这都造了什么孽啊,瓷儿要真嫁给那病秧子,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江荣远看着夫人哭顿时变得手足无措,无奈道:“侯府跟我们定亲又不是第一日,瓷儿还未出生时就跟贺家定好的。如今到了婚嫁年纪才退婚,你让我怎么去说?”   “谁知道那贺亭衍会长成个病秧子!”江夫人对丈夫吼道:“我不管,我把瓷儿养的花朵一般,断不能嫁给这么个将死之人,这根本就是糟践!”   “什么叫糟践,谁敢糟践我女儿。”   江荣远放下手里的武器上前安慰,然而好话还没说上几句,便听他那糟心儿子应道:“可不就是糟践,我姐要真嫁过去将来有的是苦日子要过。”   江荣远正要发火,忽然余光憋见了站在正厅帘子后眼眶泛红的女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道:“成亲还得明年,咱再看看啊。”   “还看什么呀,爹你要不好意思我去帮姐退了。”   江敬舟的一身热汗还没消,光了个膀子没衣服擦汗,于是便用手上拆下来的布条随便抹了把脸。头发乱糟糟的,几簇碎发全都汗湿的黏在额头上。   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脸被日光晒得通红,腹部略显肌肉轮廓的地方还留有两个脏兮兮的球印。浑身上下也就那条裤子看起来还像个少爷样儿,可裤腿的地方却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活像个逃难的。   言行举止毫无礼数规矩,肚子里没墨水就剩点儿拳脚功夫。   江荣远看着小儿子那是越看越来火,要不是时机不对恨不得上去抽两棍子。偏的家里两女眷全护着这臭小子,尤其是他夫人,那可真算得上是过分宠溺。   他压着火气,冲小儿子道:“你也别琢磨你姐的事了,明儿个就去侯府念书。都多大的人了连个账本都看不全,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江敬舟有娘撑腰说话也不怕得罪他爹,大言不惭道:“我不去,书有什么好读的,那些个文弱书生还不如我的拳脚管用。”   话音刚落便看到他爹又要去拿打他的家伙,赶忙拽着他娘的衣服躲在身后,继续说道:“你要真让我去了,那贺亭衍我就见一次打一次。”   “反了天了!”江荣远顾不得夫人阻拦,拿着棍棒便要打,“能去侯府读书,这么好的机会你以为人人都能有?那贺家请的先生可是教出过状元的,别人打着灯笼求都求不着!”   “我不去,他爱教谁教谁,教出个皇帝都跟我没关系。”江敬舟见母亲身后躲不过便纵身翻过桌子往江瓷所在的帘子后蹿。   江荣远年纪大了身上又有年轻时落下的旧伤,几番折腾后便气喘吁吁。他举着棍棒指着女儿身后的小儿子,没好气道:“你要不去,以后就野在外头别回来了。   成天不学好,不是玩儿就是打架,交的朋友也全是些三教九流的混混。你看看自己,从头到脚哪里还有点儿少爷样儿!”   江瓷护着弟弟,劝道:“爹,别打了……”   一旁跟着劝说地夫人夺过丈夫手里的兵器扔地上,说道:“你干什么你,敬舟不愿去就不去,侯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平时不爱说嘴,可一想到自己的儿女便忍不住道:“外头都说,那贺亭衍是个吃人心的妖怪,你真要把我一双儿女全往火坑里推吗!”   “胡说八道!这世上哪来的妖?”面对夫人的无知江荣远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把话说重了,“外头传什么的都有,你怎么听什么就信什么。亭衍若真是个妖,哪里还会体弱多病。”   一说到未来女婿是个病秧子,江夫人跟江瓷顿时又哭红了眼。   好好的定亲日子家里整的跟奔丧似的,江荣远连忙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事怪我成吗。但我跟你保证,亭衍绝对不是个短命的孩子,说不定等瓷儿嫁过去人就病好了。”   江夫人显然不信丈夫的话,正要骂回去,便听身后的敬舟说道:“娘,我忽然想去读书了。”   三人皆是一愣,只见江敬舟捋了几下额前的乱发,极其诚恳地说道:“爹说得对,好歹我们家也是开镖局的,我连个账本都看不明白那定然是不行的。”   他心里打着混账算盘,面儿上却一副改过自新般的醒悟模样,“毕竟是教出过状元的先生,我要不去多可惜。”   言闭,江荣远并未觉得欣慰,儿子几斤几两是个什么货色他比谁都清楚。义正言辞道:“侯府可不是能玩闹的地方,你若敢去乱来,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江敬舟忙摆手笑道:“放心吧爹,我一定好好求学。” 第2章 退婚   第二日一早,江敬舟总算换了身体面的衣服,暗纹白袍头绑发带,俨然一副文人学子的模样。   只不过当他出了镖局离开江荣远的视线后,立马又变回了平时的混混样儿。   装书的布袋随意地挂在肩上,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草,穿得人模狗样,言行举止却半点儿没有书生气。   他穿过人来车往的大街,行至城中出名的妓院时,抬头冲三楼喊道:“吕鹤,赶紧下来,读书去了。”   窗户被打开,同样一身学子服的少年从三楼匆匆下来。不同于江敬舟,他这位好兄弟的模样明显要比他乖多了。   虽打小长在烟花地,母亲又是老鸨,可言行上却比江敬舟要规矩的多。   吕鹤跑到二楼的扶梯时,单手撑着栏杆纵身下来。求学心切的他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冲进侯府。   “敬舟,我真能去侯府读书?会不会还没进门就被赶出来?”   毕竟像他这样上不了台面的身份,别说是侯府,即便是普通的学堂他也进不去。   江敬舟摆摆手,“你放心,贺候为了讨好我爹连家传的玉镯子都给我姐了,多个人读书小意思。”   吕鹤还是有些忌惮,说道:“可这毕竟是读书,跟我一块儿读,对那些皇孙侯爵的名声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读个书还要分三六九等?那这先生的眼界未免也太低了点。”他长臂一览搭着吕鹤的肩膀,安抚道:“万事有我在,谁敢欺负你我就脱了他裤子吊起来示众。”   说起来这贺家能看上他们四海镖局全仰仗他爹。当年贺候的大夫人难产而死,拼了命地生下一对双生子,奈何双生子天生体弱,出了娘胎便断气了。   贺候为此伤心欲绝,连三天停灵都没办便将妻儿一道埋进了后山的祖坟。谁曾想,新坟当晚竟从地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那双生子中竟是有一个活了。   也算是命大,刚好碰上了他爹送镖回来,深更半夜的刨人祖坟把孩子给救了出来。   贺候为感激江荣远的救命之恩,这才有了定娃娃亲一事。只可惜那贺亭衍的身体越长越不济,到十岁时连路都走不了见天儿只能坐轮椅。   江敬舟呸了嘴里的草杆子,看着不远处的侯府大门没羞没躁道:“一个残废还想娶我姐,别一会儿洞房还得让下人帮忙。”   对于这类污言碎语吕鹤那可真是张口就来,毕竟打小长在妓院,什么肮脏话没听过。   不禁笑道:“帮忙?别是个萎的就烧高香了。”   两个十五六的少年说到这事半点儿也没见脸红,嘻嘻哈哈地搭着肩到了侯府大门。   只见实榻大门的左右两只威武的石狮子气宇轩昂的立着,两排别着官刀的铁骑护卫队满脸严肃地并排站岗。   个个身材高大满身戾气,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刺骨的杀气。   从未见过皇家威严的吕鹤立马老实了,胳膊肘撞了两下江敬舟,小声问道:“早就听闻皇家的精英铁骑归侯府管,没想到真这么厉害?”   “厉害个屁,光站着就厉害了?你怎么不夸夸我?”   见惯武夫的江敬舟并未有所动容,在他眼里这些铁骑除了站姿挺拔衣冠冷冽外,还不如他那位有旧疾的爹。   听闻镖局二少来了,侯府管家匆匆开门出来相迎。对比较门口的两排铁骑,这位有些年纪的管家显然要和善得多。   甩了衣袍举止规矩的上前拱手道:“快快进来,这外头的毒日头晒得很,可别中暑了才好。”说话间,对江敬舟勾肩搭背的另一位少年问道:“这位是?”   吕鹤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只听江敬舟收了手说道:“我的书童,吕鹤。”   按理进侯府的人即便是个下人也得身世明了,可碍于侯爷吩咐的特别关照也就没在细问。   管家笑道:“快快进去吧。二位公子来得尚早,陶先生还未来,府里的公子哥儿也还在用早膳。”   “那感情好,先生来之前我还能再睡会儿。”江敬舟把装书的布袋随意往身后一甩,大步流星地跟在管家身后。   高门显贵的大门有所讲究,不仅门槛高还分了三扇,什么人该从什么门进均代表着这人的身份地位。   虽说江敬舟是侯府世子的未来小舅子,可按照礼数辈分也还没到能走正门的时候。   管家为其开了左侧的偏门,解释道:“等江大小姐嫁过来后就能走正门了。”   江敬舟看不惯这些繁文缛节,在家他就是个不守规矩的,更别说在外头。不过对他而言走哪儿都一样,实在不行翻墙也可以。   他无所谓的跨进偏门,两侧假山流水环绕,没多久便进了一条雕花繁复的长廊。   长廊通着偏厅,右侧花团锦簇左侧荷塘青青,光是条偏门的小路都比镖局的正门要建的华贵。   左侧的荷塘对岸是座凉亭,小路尽头的院门后是一座座华贵楼宇,也不知住着的都有谁。楼宇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就连眼下长廊里的梁角都雕着好看的蝙蝠纹样。   纵使花销上从不缺银两的江敬舟也不免啧啧赞叹,倘若侯府世子不是个废物,他姐嫁过来必是享清福的。   两人被管家带到偏厅,桌上早已备好了茶水糕点。只是还未来得及招呼人休息,便听端茶水的下人小声回道:“世子让两位少爷直接去书院里等候,陶先生不多时便会到。”   在偏厅休息喝茶水固然好,但从偏厅去往书院的路没有从正门进来走得快。如果让先生先学生一步到了院里,实属失礼。   管家明白意思,也就没招呼两人坐下,赶忙转了方向指引道:“二位公子这边请。”   江敬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听是世子的吩咐,忙问道:“贺亭衍也跟我们一块儿读书?”   管家边走边回道:“是,陶先生并非等闲,能来授课自然是都要听学的。”   江敬舟心里转着葫芦,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着人。不禁轻笑,等见着了面儿他就去帮他姐退婚,要是同意了他立马就走,书都不用念了。   书院被立在侯府的后院,地方大也清静。   此时的院里没什么人,江敬舟刚进书院便看到一道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身影。同样是一身白衣学子服,他穿着像流氓,而这人却带着股英气。一头长发披散未束发冠,仅用根发带在发尾处捆着。   好似听到了动静,轮椅上的人放下手里的书卷,修长的手指转着轮子转过身看他。   五官深邃俊朗,一双眼低沉冷淡,皮肤明显透着不似常人的白,就像是许多年没晒阳光的病态。   鬓前的长发整齐地归于两侧,唯有较短的碎发蓬松微卷。仔细看,那额头正中竟还藏着个美人尖。   温柔俊雅,阴沉淡漠。江敬舟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像女子却又没有女子的阴柔,说俊朗又不似武夫那般狠厉。   虽坐着轮椅,却也不难看出这人的个头不矮,甚至比他还要高出许多。深色的雕花轮椅上镶着金丝纹扣,明明艳阳高照,腿上却还盖着条暗纹花绣的薄毯。   他站在门外傻愣着,轮椅上的男子除了皮肤白了些外其实并不像病入膏肓的病秧子,眉宇间甚至带着些许的精气神。   他想,即便这人当下站起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看来外头传言病的快死的言论也不过是些空口白话。   门口的少年打量着贺亭衍,而贺亭衍也同样打量着这位未来的小舅子。十六岁的年纪带着股痞气,站没站样还没规矩,难怪江荣远巴巴的要把小儿子送过来。   他面上没什么声色,若不是要结亲,这样的人他根本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江敬舟见着世子也没行礼,走近后甩手将手里的书本包袱扔地上,而后转身利落地坐上了学子桌。   跟在一旁的吕鹤没敢上前,站在距两人两米开外的地方闷不作声。   江敬舟从屁股底下抽走被他坐折页的书本,毫无礼数道:“外头说你是个妖,原本我还不信,现在看到你本尊我倒是信了。”   刚才站得远没看仔细,现下走近了才发现,这贺亭衍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瘦弱。   拿著书本的手有半截手臂裸露在外,但仅仅那么半寸也能看出结实硬朗的肌肉,手背上的青筋在雪白的皮肤下显得尤为明显。   这要不是个坐在轮椅上又被外头传的风言风语,他还真以为这人也是个练家子。   贺亭衍拿书本的五指微微收紧,皱眉道:“下来!”   江敬舟没搭理他,逆反似的把一条腿也架在了桌上。他颠着手里的书本,说道:“其实我今儿个不是来读书的,就是来替我姐退婚的。你要是同意呢,往后我还能喊你声哥,你要是不同意。”   他抬头看了圈这间整洁清爽的书院,“我就把你脱光了吊这房梁上。”   贺亭衍平常所见的人大多都是些规矩齐全的名门,像这样的混混还是头一回见。虽对这小子的行径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本人竟比他所知道的还令人发指。   他强忍着怒火,骂道:“竖子不足与谋。”   江敬舟没读过书,对于文绉绉的话他其实听不太懂,但话里的竖子他却是听明白了。合着这么个病秧子也就只能跟他动动嘴皮,怪可怜的。   管家没跟来,院子里就他们三人,要欺负人就得趁早。他笑着跳下学子桌转着握拳的手腕道:“你最好赶紧答应了,要不然……”   贺亭衍阴沉着脸看他,多年来的良好教养在面对这小子时竟是有些压不住。书本被拽得紧皱,原本有些松弛的袖口因为用着劲儿被绷紧。   胸如擂鼓,气息紊乱。   江敬舟看他这架势,活像要站起来跟他打一架。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不是真病,几步上前拽住这人手腕,威胁道:“我可要动手了?”   话说的虽是提醒,可他手上的力道却早在开口前就使劲儿了。不想这废物病秧子胳膊还挺有劲儿,一时半会儿竟没能把人给拽起来。薄衣白衫下的身体张弛有度,用力时肌肉结实紧绷,在气力上居然半点儿不输他。   他惊叹的看向这人的脸。要命的是,他明明已经用上了八成地力,而这人却仍然没被撼动分毫,甚至有种只要稍稍使点儿力就能把他给拽过去的错觉。   两人在暗中较着劲儿,僵持了许久也没看出谁占上风。   贺亭衍的周身气场宛如被冰霜笼罩,即便没开口,光那双冷冽的眉眼都好像能把人看出两窟窿来。   江敬舟碍于这人是个残废没敢手脚并用,要不然就算赢了也显得他不光彩。正琢磨着该不该掀了这人腿上的毯子一探究竟,便看到院门外七八个公子哥儿拿著书本朝院里走来。   几人本是嬉笑打闹着来的,还没进门就看到贺亭衍冷飕飕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七八个少年顿时闭了嘴,腰杆挺直姿态规矩地站在门口行礼。   江敬舟见人来了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欺负,正要收回手,忽觉手腕一紧,竟是被贺亭衍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随后便听这人阴沉道:“既然无人管教,那便由我来教你。” 第3章 搞事儿   江敬舟一时没甩开,被强拽着拖到了靠后的一排桌椅前。   站在远处陆续进书院的几位少年没瞧见两人之间的僵持,等人快要到跟前儿了,拽着他手腕的人才巧妙地松开。   贺亭衍一改刚才的精气神,手里的书本掉落在地,单手抵着唇好一阵虚弱无力的咳嗽,连着鬓前整齐规束的碎发都跟着有些乱了。   进学堂的几人见惯了世子这副模样,也没上前询问,找了处自己的位置便安静地坐下整理起学子桌。   先前站在几人开外的吕鹤也跟着进来,不过依旧没敢靠太近,愣是坐到了隔壁桌的角落里。   江敬舟转着手腕,心道这病秧子这会儿倒是挺像那么回事了。   贺亭衍的小厮从院外匆匆赶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还没进学堂就闻到了股令人皱眉的中药味儿。   江敬舟侧过身让路,随后坐到了吕鹤边上,厌弃道:“还真是个病秧子。”   吕鹤把书本放桌上,看了圈座位前的皇家子弟们,小声道:“你还是收敛点吧,别一会儿婚没退成,人给你气没了。”   “气没了更好,连退婚书都省了。”江敬舟嘴里说着缺德话,眼睛倒是滴溜着仔细瞧那贺亭衍。   小厮送来的药也不知熬了什么,闻起来的气味比寻常的药都要刺鼻。食盒盖子掀开,整间学堂里都充斥着这股药味儿。   贺亭衍咳得气息不稳,顺了许久才接过小厮手里的药抬头饮尽。   江敬舟不懂医理,身边也没什么病的过重的人。他耷拉着腿转着还未沾墨的笔,眉眼盯着贺亭衍被毯子盖着的双腿,冲吕鹤问道:“你猜他喝的是什么药?闻着怪呛人的。”   同样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吕鹤顺着江敬舟的目光看了看,“说不定真煮了颗人心。”   “那都是传言,哪能真是个妖。”江敬舟听着就觉得恶心,收回目光开始打量起学堂里的其他学子。   虽都穿着学子服可还是能一眼瞧出身份地位,除了贺亭衍的两位弟弟外,剩下的都是城中的权臣子嗣。   他在来之前听他爹说过,不过真要他来分辨谁是谁,那是一个都不认得。   吕鹤按住他瞎转的笔,危言耸听道:“宁可信其有,毕竟那些被世子查过的人家全都被刨心而死,有一户甚至还被灭了满门。”   贺亭衍是个妖的说法虽没在明面儿上说,但柏穗城的百姓私下里早就传开了。   这事还得从十几年前一批被贪污的赈灾银说起。说是当年天灾降世,接连饿死了三座城的人。   朝廷开仓赈灾,倾尽了大半国库来救万民于水火。谁曾想,赈灾银在运送的途中被盗,连着送灾银的铁骑也都死绝了。   被盗走的钱财数目庞大,灾银又是秘密输送,除了朝廷里的大臣外几乎无人知晓。能被盗走,那必然是出了内贼。   于是调查赈灾银下落的事便落到了贺候的手里,这一查便查到了至今。   而贺候在朝野中诸事繁多,此事又过了十九年都没有下落,便干脆将侯府的铁骑护卫队以及查证权交给了嫡长子贺亭衍。   说来也怪,调查赈灾银被盗案也不是第一日,可自打这贺亭衍接手后那是查一户死一户。   倒不是说从前没有因为查案而死过人,只是被贺亭衍查过的人家死状都极为怪异。   尸体还未僵硬,或坐或站又或是正在做着某些事,被刨心时就像是瞬间发生的一般。   知道惨案的人家为能留具全尸,连丧事都没办便急赶着下葬。可即便如此,隔日还是被刨了祖坟挖心,实在是骇人听闻。   而自打刨心案出来后,更是闹鬼之事四起,一件比一件地匪夷所思。   江敬舟看向喝完药的贺亭衍,此时的苍白面颊总算有了点正常人的血色。他不禁在想,究竟什么药能像吊命似的让人恢复得这般快,难不成真在里头搁了人心?   院外传来了管家带路的声音,不多时便看到个长着胡子头发微白的先生被带了进来。   陶先生身着深色衣衫,走路姿态规矩有度,俨然一副文人学家的模样。   江敬舟几年前曾被父亲逼着去过一次学堂,只是学堂里的先生枯燥乏味又大多年迈,教个书还摇头晃脑实在无趣。   而眼前的这位看起来倒是挺有意思,虽礼数规矩却又不像是个老古板。   陶先生拿着两卷书册从外头进来,走到学堂最前端的桌案时,率先双手交握向众学子拱手一拜。   学生们纷纷起身跟着拱手行礼,唯有坐在后排的两人没有动作。   等三拜完礼,陶先生便出声问道:“江学子为何不起身拜礼?”   江敬舟手里转着的笔脱手而出甩到了贺亭衍的桌上,说道:“世子不拜我也不拜。”   打从见着面儿开始他就琢磨着如何让贺亭衍讨厌,等烦透了他说不定大手一挥就把这婚给退了。   言闭,陶先生还未开口便听最前排的少年冷笑道:“世子有爵位,礼数上本就可以不拜平民。何况身子病弱又有腿疾,行不了礼数也属情理之中。至于你……”   这位说话的少年面容姣好,头戴银簪满脸贵气,他转过身看向坐着的江敬舟,“一介平民还未与侯府结亲便摆起了贵族的谱,当真是个扶不上墙的莽夫。”   江敬舟被说了一通倒也没生气,直问道:“你谁啊?”   少年站的腰杆挺直,“立都伯爵府杜少卿。”   “我当是谁呢。”   江敬舟从笔筒里又拿出支新的笔转着,姿态坐得也越发不雅,两腿架桌上,一张靠背椅向后倾斜。   “世子的两位弟弟都未曾开口,你一个外人倒是来说嘴了。”   他笑道:“贺亭衍的腿是残了,可手还没断呢,即便站不起来也应当做足了礼数才是。   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是皇子在面对授业先生时也得弯腰曲拜,怎么得了个爵位反倒目中无人起来了?莫不是在座的各位都觉得先生不过只是个平民?”   论说骂架斗嘴皮子,他江敬舟虽不会文人学子那套,可照样也能不带脏地让人哑口无言。   杜少卿被强安了罪名,气得脸红脖子粗,“竖子无理!”   江敬舟乐了,“我这就无理了?那你是没见过我无理的样儿。别开口闭口的竖子竖子,除了这几句你还能说点什么?真要看不惯就拉个场子咱俩打一架,打得过让我跪下来叫你爷都行。”   他平时就不爱看这些皇孙贵族的做作样儿,正骂在兴头上就被边上的吕鹤踹了一脚。   冲他小声提醒道:“别说了,贺亭衍的脸都快要吃人了。”   只是这劝阻的话非但没能阻止,反而激起了江敬舟的逆反心理,他大声道:“我说错了吗?先生倾囊授业,当学子的理应感恩拜师,哪有拿着爵位自命清高的道理。”   他这话看似正直,实则也就为了气贺亭衍。这要放平日里,最不懂得尊师重道的非他莫属。   知道自己兄弟什么脾性的吕鹤无奈的拿手捂脸,甚至有点儿后悔跟着一块儿来了。在一群皇亲国戚面前大放厥词,他这书读得还不如去踢蹴鞠自在。   安静的学堂中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站在杜少卿身后的少年转身道:“理虽是这个理,可江公子若要说教他人首先得自己有个样儿。”   说话的少年个头不矮,且一身武将家的气派,没等江敬舟问他便先自报家门道:“将军府安启明。”   江敬舟顿时来劲儿了,心道这将军府的嫡长子必定一身本事,恨不得现下就出去拉个场子两人比试一番。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宣战,站在众人之首的陶先生忽然笑着问道:“亭衍,你怎么看?”   陶先生与贺亭衍早在开学堂前便认识,两人虽在辈分年纪上差了不少,但因为赈灾银被盗案经常会互相探讨商量,论说师生反倒更像是朋友。   今日的学子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贺亭衍原该是不来的,只是知道这未来小舅子品性后怕在课堂上捣乱,这才跟着过来旁听。   他看了眼坐没坐相的江敬舟,收起桌上正在查看的案件书卷,沉着张脸冲陶先生拱手道:“学生拜见先生。”   陶先生捋了捋胡子,随后看向江敬舟,“劝人归于礼数固然好,但首先你自己得做到。”   江敬舟很是意外贺亭衍居然会“屈尊降贵”,于是只能站起身学着其他学子的模样拱手弯腰。   “学生拜见先生。”   陶先生打量着众学子说了些授业前的训话,这才让学生们坐下翻书本。   奸计没得逞得江敬舟百般无聊,把书本竖着挡在面前后,又从包袱里摸出只蛐蛐罐。   原本认真听课的吕鹤忙伸手阻拦,小声急道:“你可别在胡来了。”   “怕什么,几只蛐蛐还能要了他命不成。”   他打开罐盖,里面安静地躺着七八只蛐蛐,全是昨晚连夜抓的。见贺亭衍看书看得认真没动静,便从面前的书本上撕下一页捏成团,顺手扔了过去。   纸团打在贺亭衍的腿上却没能引起这人的注意,他便又撕下一页往人脸上丢。   贺亭衍看都没看,面无表情的抬手接住。动作利落干脆,就像练武时接飞镖一样。   他侧头看向江敬舟,只见这人用书本挡面,趴在桌上拿着个装蛐蛐的罐子,用口型对他说道:“要不要玩儿?”   贺亭衍把手里的纸团扔了没搭理他,回首后继续钻研手里的案子。   江敬舟玩心大起,再次撕下一页往纸团正中塞了只蛐蛐。也不管贺亭衍听没听见,小声道:“给你一只常胜将军玩玩儿。”   蛐蛐受了刺激,还没随着纸团投到贺亭衍那儿便在半空中跳了出去。也是不巧,这蛐蛐不偏不倚的竟是跳到了贺亭衍前桌的少年衣领里。   安静的课堂上当即响起了一阵嚎叫,愣是把先生的朗朗书声给打断了。   那受了蛐蛐颠簸的学子哀嚎着跳起身,一边抓着领子翻找一边当众脱衣服。一身雅正的模样愣是乱了行头,等好不容易抓出来,那蛐蛐也被折腾死了。   少年气急败坏,“谁扔的!”   众人纷纷看向竖著书本的江敬舟。   江敬舟忙摊手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干的。房顶上掉下来,难道也怪我?”   “胡说八道!房顶上怎么会有蛐蛐!”   “怎么没有,我经常在房顶上抓蛐蛐。”   陶先生站在高位心知肚明,却转而对贺亭衍说道:“亭衍坐在后面应当看得最清楚,不如由你来说说是谁。”   那恼怒的学子气红了脸,可即便如此,在面对贺亭衍时也依旧做着礼数,拱手道:“请世子证个清白。”   江敬舟给贺亭衍使眼色,毕竟他这蛐蛐原也不是用来对付同僚的。只可惜这一学堂的人都看不惯他,贺亭衍当即便道:“正是。”   学子甩了手里脱下的衣服,江敬舟嬉皮笑脸地摆手道:“哎呀,我就是看课上得太无聊,想给你们找点儿乐子罢了。”   学子气结,“你不愿读就出去,这里没人会留你!”   其余的几位少年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你不爱读就别打扰我们。”   陶先生放下手里的书,问道:“不知江学子认为如何才不算无聊?”   江敬舟满脑子都是玩儿,哪里知道什么课业趣事,当即道:“我就是好奇想看世子手里的书,那蛐蛐纯属就是个意外。”   他站直了脊背,“凭什么我们看的都是之乎者也,世子就能看那鬼怪故事。”   隔桌的贺亭衍合上书本,冷着张脸纠正道:“是纸婚奇案。” 第4章 残废有两把刷子!   贺亭衍的二弟终是憋不住了,不过说话时倒也还算客气。他道:“大哥忙得很,若不是因为你来,他本不需在这学堂里看案。”   “看案?”   江敬舟这会儿的好奇心是真被吊起来了,只不过那书本上的字看不太懂,一半一半的也念不全写了些什么。   陶先生教书数年,头一回碰上像江敬舟这样的学生。义正言辞道:“欺负同僚不懂礼数,这罚还是要有的。”   他看了眼贺亭衍,说道:“既然江学子对亭衍所看的案子如此在意,不如这般。三日后的午时,写一则有关纸婚奇案的解决之法交予我。”   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连认字都难,还想写出对于案情的解决之法。陶先生此举不是惩罚,这是明晃晃的要把烫手山芋丢回给贺亭衍。   果然,话音刚落便听贺亭衍推拒道:“不可,此案非儿戏,一个心智不全的人如何能写出解决之法。”   “谁心智不全!别说得我跟个傻子似的。”   江敬舟向来是个喜欢跟规矩反着来的人,何况正愁没机会靠近贺亭衍,于是道:“我同意!一个破案子还能难得倒我?”   陶先生又道:“若是三日后你交不出,该如何?”   江敬舟心道这惩罚大不了就是不来读书,只要三日内能欺负地贺亭衍交出退婚书帖,这纸婚奇案写不写都无所谓。   他笑道:“随你处置。”   “好!”陶先生忽然有些欣赏起这浑小子的脾性,说道:“若是三日后你交不出来,那么往后所学所规束都得听亭衍安排。不可逾矩,不可反悔。”   江敬舟豪爽道:“就这么定了。”   不过是个残废病秧子,他要玩儿要闹又能奈他何?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还能把他吊起来打不成。纵观如今的柏穗城,除了他爹外谁人能打得过他。   陶先生琢磨着,生怕这浑小子同意了亭衍不愿管。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这要是写得不好或是亭衍帮写,两人同罚。”   贺亭衍冷眼看向江敬舟,他心知肚明陶先生是什么意思。放这么个人在学堂里,教书的教不好,学文的学不全,这是变着法儿的要让他把人带走。   他干脆收起案子,掰动扶手上的机关将轮椅转了个面儿,语气平淡道:“跟我去书房。”   两人独处,江敬舟简直求之不得,跟吕鹤知会一声后便赶忙跟上。   贺亭衍转着轮椅走在前头,行动上自然是没他的脚程快,不过他也没打算上前帮忙。   几个大步走到跟前,手里颠着两石子儿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姐写拒婚书帖?”   见贺亭衍不搭理他,又说道:“你说你一个坐轮椅的,既不能站又不能洞房,娶了我姐也是浪费。总不至于真像外头说得那样,指望冲个喜就能把病症给冲好吧?那都是在胡说八道。”   他毫不避讳地说道:“万一洞个房把命给洞没了,我姐还得背上克夫的罪名,这将来就算改嫁也没人敢要啊。”   “江敬舟!”   贺亭衍忍无可忍的出声制止,扶着轮椅手柄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隐隐发白。他从未见过哪个人能在他面前把这些羞燥话说的这般无所谓,尤其这人还是个比他小的少年。   无知无学识,目无尊长毫无礼数,就连品性道德都宛如烟花柳巷里出来的愚夫。   江敬舟觉得有趣,明明已经气急败坏却还故作雅态,这世家子弟怎么就这般喜欢守着规矩。   “干什么,生气啊?生气就对了。只要你把拒婚书帖写了,我保证不欺负你。”   贺亭衍的眉眼阴沉,拨动着轮椅机关往右侧院落的书房驱使,其间不论江敬舟怎么叫他他都不搭理。   院落的四周站着守卫的铁骑,书房的门没等他到跟前便早早地打开了。不同于侯府其他地方,贺亭衍所住的院落皆是没有门槛阶梯的平地。   木质轮子压着雕花地面进了书房,等江敬舟跟着进来后,侧头冲守卫的铁骑低沉道:“关门,不必伺候。”   他摸索着扶手机关下藏着的金丝线蓄势待发。   江敬舟新奇地看着贺亭衍的书房,从进门开始到桌案书柜,所有的家具以及物件皆是用铁甲制成。   一些大型的重物甚至还配有凹凸不平可转动的铁轮,就连那本该用瓦硕堆砌的屋顶也皆是些可用机关控制开合的铁片。   而这些铁甲机关之间环环相扣的连着数不清的金丝线,只要随便动一样其他的也会跟着运作。   他摸着铁面桌案,上面正放着副制作一半的人形机甲,边上还拟了几十张有关机甲零件的草图。涂涂改改,潦草繁乱,应该是失败了不下几十回。   铁甲机关术,这手艺他只听父亲偶尔提起过一两次,亲眼所见倒还是头一回。   房门被关上,他好奇地伸手去碰那人形机甲。然而手指还未触及,一条金丝线带着劲风忽然将他的手腕紧缚控制。   丝线的头部绑着把形似飞镖的利刃,没什么防备的他被这丝线拉得愣是向后退了几步。力道之大,险些让他丢脸地摔地上。   转身看去,只见贺亭衍左手拽着丝线右手拨动书房里的机关。听着铁轮碰撞转动的声响,沉声道:“纸婚案不必你想,先把《礼则》文书抄写十遍。”   江敬舟拽了拽手腕上的金丝线,竟是没能撼动半分。怪不得让铁骑全都退下,这人居然要偷摸着跟他动武!   他顿时来了兴致,相比较斗嘴皮他其实更愿意直接动手。   当即右手撑着铁面桌案纵身翻到另一侧,半蹲着站在铁甲制成的太师椅上,绷直了两人之间的金丝线,说道:“抄什么文书,陶先生可没让我抄书。”   说话间,也不知贺亭衍拨动了哪里的机关,那太师椅的两边扶手忽然开了几块小口,五六条金丝线从小口中飞蹿而出,将他的腰腹腿脚捆作一团。   头一回触碰机关术的他显然没什么好的应对策略,毕竟在他的脑子里除了拳头功夫还是拳头功夫。   他的半边身体被丝线捆的动弹不得,整个人以蹲下佝偻的姿态被固定在了太师椅上。手腕让贺亭衍操控着,就剩条右胳膊跟头还能活动。   偷袭,还用机关术,实属阴招!   他没好气道:“别整这些没用的,想打架就正大光明地打,我江敬舟奉陪到底!”   贺亭衍冷着面儿没什么表情,转着轮椅到书柜前拿了本《礼则》文书,相隔两米的距离准确无误地丢到了江敬舟的面前。   说道:“抄不完,不准吃饭。”   他把手里的金丝线绑在了书柜下的门把上,驱使着轮椅到窗下亮堂的地方停下,重新翻开放在椅背后的纸婚奇案便不再说话。   贺亭衍右手撑着面前桌案试图用武力挣脱,却发现那捆缚身体的金丝线越动便缚得越紧。   气急败坏道:“你把这些破线松开,我们打过!”   阳光沐浴下的贺亭衍隐隐泛着圈光,过于白皙的皮肤在光线下透着血脉的红。修长的手指翻了页书,那安静的姿态显然没打算理他。   他侧过头去咬缠绕手腕地线,只是这金丝线牢固无比,恐怕把牙绷断了也未必能弄开。   实在是大意了,这病秧子残废竟还留着这一手,怪不得要到书房来。   他仰头大喊道:“来人啊!贺亭衍要杀人了!”   “不会有人来的。”   贺亭衍额前微卷的碎发在低头时挡住了眉眼,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碰,用最平和的语气说着最骇人的话。   “若是抄不完,即便你饿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胡说!我要是不回去,我爹肯定会来找我的!”   贺亭衍翻著书页,淡漠道:“求学期间住侯府,这是规矩。”   江敬舟咬牙切齿,他爹一心让他来侯府读书,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跟他讲,鬼知道求学还有这种规矩!   贺亭衍再次“善意”提醒道:“越挣扎,那金线便缚得越紧,不想身体被勒断的话还是不要动得好。”   “贺亭衍!”   同样是气急败坏喊名字,先前是别人喊他,这会儿却是他喊别人了!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吃瘪来得快。   他长这么大,在这柏穗城里头一回遇上让他气急跳脚对付不了的。身上的金线还真就如贺亭衍说得那般,眼下因为挣扎得厉害都快有些喘不上气了。   右手握拳,心不甘情不愿的去拿桌案上的纸笔。这人无非就是借着机关来对付他,等他写完挣脱了,非把贺亭衍脱光了吊房梁上去!   《礼则》文书的内容并不多,短短三十张就是一整本。可对他这个不怎么识字的人而言,三十张书页宛如天书。   抄十遍,这不得抄到深更半夜都吃不上饭了?   笔尖沾了墨水,不认得字便只能依葫芦画瓢。就是这笔杆总也不听话,好好的小楷愣是被写成了鬼画符。   他蜷缩着身体在太师椅上难受得很,没好气道:“我被这么绑着写不好字。”   贺亭衍合上书本,右手拨动机关,让捆缚江敬舟的金线稍稍松了些。但这也仅让金线感觉不那么勒人罢了,书不抄完蜷缩的姿势便改不了。   随后他又驱动着轮椅到门边的水滴铁桶旁,打开机关计算时辰,拿上书本便推门出去了。   “贺亭衍!你去哪儿?我要是饿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你!想娶我姐,下辈子吧!!” 第5章 带坏同僚(一)   江敬舟烦躁地把《礼则》文书抄了两遍,碍于不识字,除了这些字的模样外也不知道究竟写了些什么。   不过他倒是发现了件事,贺亭衍出去前弄得那个算时辰的水桶,每过一段时间他身上的金丝绞线便会跟着松懈一点。   他想,也许就是为了计算他十篇抄完的大致时间来为他松绑。他转着手里的笔,墨渍甩得满桌子都是。   当即便将这该死的笔给扔了出去,而后装模作样的对门外喊道:“贺亭衍,我笔掉了拿不到。”   “没笔怎么写啊?纸也用完了……”   等了一阵发现外头没人,他立马靠着椅背百无聊赖的数起了房顶上的金线。他调整了个还算舒坦的姿势,没多久便去会周公了。   屋子里的铁片金线每隔半个时辰动一次,江敬舟长时间蜷曲着身体睡得腿脚发麻。   外头天色昏暗,他迷蒙着眼看了眼滴水桶,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到了戌时。身上捆缚的金线已全数收回太师椅的机关里,趁着贺亭衍没来,他利落地翻身出去直奔书院。   此时的学堂早已结束课业,毕竟侯府里连吃晚饭的时辰都已经过了。   他琢磨着吕鹤不会不讲义气的管自己先走,侯府这么大也不敢乱跑,十有八九就是窝在那儿等他。   学堂的大门紧闭,他匆匆上前,还没开门便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的笑闹声。   都这个时辰了按理学生早该走了,即便是住在侯府也该回房温习,怎么还欢声笑语?   他横扫着直接踹开了门,里头的少年们立马神色慌张的站立桌前,手放身后脊背僵直,活像是干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   拢共就三个人,吕鹤为首。因为慌张害怕,被刻意藏在身后的骰子咕噜着掉在了脚边。   三人一看来的是江敬舟,立马松了口气埋怨道:“来就来了踢什么门,我还以为是陶先生。”   吕鹤摆手道:“赶紧关门,我正教在兴头上呢!”   从左往右一字排开,除了吕鹤外还有将军府的安启明,最让人意外的是侯府的三少贺方戟居然也在。   白天学堂里一副文人学子模样,到了夜里居然跟他们一样偷摸着玩闹!这可把江敬舟给乐坏了。   他赶忙把门关上,问道:“你们赌什么?来钱的吗?”   吕鹤纵身跳到桌上盘腿坐下,晃着手里的骰盅说道:“来钱有什么意思,我们这儿站着的几个谁还缺钱。”   “吕兄,话可不能这么说。”   大半日没见地安启明已然跟吕鹤混成了兄弟,搬过学子椅两腿横跨倒坐着说道:“玩儿骰子求得就是个输赢缺失,有没有钱是一回事,要的就是个刺激。”   一旁明显长着张乖孩子脸的贺方戟劝阻道:“快别说了,你要是玩钱我可就不奉陪了,赌个衣服裤子的倒还行。”   江敬舟搓了搓手纵身坐到先生教书的桌案上,问道:“你们今晚都住侯府?”   贺方戟奇道:“哪儿是今晚啊,陶先生离开前我们都得住这儿。要不然进进出出的,我两妹妹的名声都得坏了。”   江敬舟腿架桌上,胳膊肘杵着膝盖,说道:“你们侯府破规矩真多。要不然这样,既然想玩儿个刺激那就干脆刺激点。”   吕鹤回首看他,“你想怎么玩儿?输了就脱光衣服绕侯府跑三圈?”   贺方戟跟着傻乐,“这要是碰上我大哥不得三天都没衣服穿?”   江敬舟拿起先生桌上的笔杆,敲了两下道:“我们几个玩儿多没意思。这样,要是输了的人就去把贺亭衍的裤子偷了。”他笑得奸诈,“得是穿里面的那条。”   贺方戟连连摆手,“别别别,偷我大哥的裤子,怕是腿脚都得被卸了重组。”   “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半天不出声的安启明显得有点儿兴奋,他一个武将世家出生,虽书读得不错,可碍于一身功夫没地儿使实在憋屈。   他举手道:“少数服从多数,我同意。”   吕鹤成天跟江敬舟混一块儿自然也乐意,立马道:“我也同意。”   他怕贺方戟胆小不敢玩儿,甚至还诱惑道:“要是输的那个真能把裤子偷出来,我就带你们去青楼长长见识,吃喝我包了。”   四个半大的少年顿时心痒难耐,春心萌动的年纪,对男女之事本就处于好奇心最胜的时候。   直接去青楼里看,那可绝对比春宫图有意思多了。   贺方戟犹豫片刻,碍于诱惑便点头道:“行,那我们先说好,万一输了不一定得是偷,我换个法子要总行吧?”   江敬舟就怕没人玩,立马跳下桌案走到几人身侧,“没问题,赶紧开局。”   吕鹤拿过骰盅划过桌面,熟练地来回颠簸摇着骰子,听声音快差不多时快速地按在桌面上,问道:“大还是小?”   贺方戟顿了顿,忽然问道:“为什么是吕鹤摇骰子?他摇的话万一耍赖怎么办?”   吕鹤手指敲击着骰盅,“我都请客了,不至于让我牺牲这么大吧?”   江敬舟双手环胸,提醒道:“你们最好别让他猜,这人玩骰子从来就没输过。我都玩不过他,何况是你们。   要是不信,你们可以试试,摇什么他都听得出来,比狗耳朵都灵。”   安启明还真就不信了,拿过吕鹤手里的骰盅随手摇了摇,问道:“你说说,现在里面的是什么数。”   吕鹤盘腿坐在桌上两手搭膝盖,想都未想,脱口而出道:“二二三,小。”   筛盅揭开,骰面上还真就是二二三。得了,这人即便玩了也是赢,这么看来能比得也就剩三人。   江敬舟对于玩儿还是挺有信心的,不过骰子这东西实在太看运气。加上家里不让他赌,在这方面其实也就算个半斤八两。   吕鹤重新摇骰,放下后说道:“我们玩儿几把?三局两胜还是一局定胜负?”   江敬舟:“一局,我压大。”   三局变一局,这赌注又这般大,猜测的三人顿时都紧张了起来。   “我在我爹的军营里也经常玩儿,多少也算半个行家。”安启明琢磨一阵,道:“我压小。”   两人都下了,剩下个从没玩过的贺方戟犹豫不决。   吕鹤提醒道:“猜大小可不能这么犹犹豫豫的,要是在慢些可就算你输了。”   贺方戟左右看着两人,一个是玩惯了的市井混混,另一个扬言是半个行家。他摇摆不定心急如焚,卷起袖子一拍桌面道:“我压小!”   骰盅拿开,吕鹤哈哈笑道:“一一三,小!”他颠着骰子,冲江敬舟道:“兄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还得是里面的那条。”   其余两人松了口气,随后便开始幸灾乐祸,“江兄,多保重。”   贺方戟好心提醒道:“我大哥房里可全是机关,我劝你别从窗户或是屋顶走,要不然真可能断手断脚。”   江敬舟满脸嫌弃,脱了外袍扔桌上,“去就去,愿赌服输。”   他卷起袖子绑好长发,玩闹的三人跟在他身后距五米开外猫着,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他随手捡了几颗石子儿在手里颠了颠,按贺方戟的指示到了书房隔院的楼阁。   亥时未过,贺亭衍住着的二层楼阁上还亮着烛火。也不知是不是对他自己的机关太有信心,大晚上的连个看守的铁骑也没有。   碍于先前书房里的金丝绞线,他甩手丢了颗石子儿往二楼的窗户砸去。只是那石子儿还未碰着窗户,转眼间便被从屋檐下打出的飞羽给穿透成了两半。   江敬舟额前的碎发被晚风吹开,随后又相继丢了五六颗。飞羽打落石子的声音终是扰到了贺亭衍,不一会儿便听到轮椅滚动来到窗边。   窗户被打开,贺亭衍穿着白色内衫阴沉沉地看着他。手里绕着金丝线,好似下一刻便会向他开战。   这人的面色看起来比白天要苍白许多,可那唇瓣却透着层不正常的红,就像发了高热一样。   许是刚从睡榻上下来,衣衫也没来得及整理,敞开的领口处还能看到层细密的汗。   江敬舟平日里就没个正经,当即取笑道:“贺亭衍,怎么满头大汗的,你是大晚上寂寞一个人亵渎吗?要是不行就直说,我带你去青楼教教你。”   话音刚落,便见那贺亭衍手里的金丝线冷冽地向他飞射而来。他几个踏步翻身避开,脚踏一层楼宇的铁甲柱子快速冲向二楼。   人没出来前,这房子就是个无人可近的武器。可只要人出来了,必定会把部分机关给关了。   手抓着房梁身手利落,江敬舟满脸兴奋地跳上二楼开着的窗户,冲退后的贺亭衍说道:“我就脱你条裤子,用完我就还你。”   贺亭衍拨动着机关,七八条金丝线从屋子里的房梁上落下,纵横交错的打向窗户上蹲着的人。   江敬舟眼疾手快的滚进屋内,却不想还未靠近贺亭衍,左手手腕便被金线捆缚了。   他一改先前在书房时那样左右躲避,而是径直地向贺亭衍的方向跑。左手拽紧轮椅扶手,右手拉拽贺亭衍的裤子。   却不想胳膊肘钝痛,贺亭衍拉着金丝绞线,单手将他的双腕捉住而后高举。看起来病恹恹的一个人,近身打斗时力气竟不是一般的小。   江敬舟一时没睁开,还没来得及抬腿踢拽便被贺亭衍一掌打在了腹部,生生向后退了好几个大步。   屋子里全是机关,但有一个地方肯定没有。他反手拽紧了绑着手腕的金丝绞线,毫不避讳地翻上了贺亭衍的床。   从外头进来鞋袜齐全,又不怕脏似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刚踩上贺亭衍的被褥便听这人厉声道:“给我下来!”   “我不。”   为防止贺亭衍力气大把他从床上拉下去,他赶忙抱住铁甲制成的床架,没羞没躁道:“除非你把裤子给我,要不然今晚我就睡你这儿。” 第6章 带坏同僚(二)   因为气愤,身体又刚退了高热,贺亭衍苍白的面颊看起来极为可怜。   他收了捆缚江敬舟手腕的金丝绞线,转而将金线当利器,狂风暴雨般打向床上的人。奈何这浑小子找着了死角,在他床上翻滚躲避自如得很。   金丝绞线头部的飞镖把被褥打出了十几道破口,丝绵断裂愣是起了不少棉絮。   江敬舟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搓了搓鼻子道:“要不然你给我衣柜里的也成,毕竟你穿过得我也不好意思碰不是。”   “滚!”良好的修养在这混小子面前根本不顶用,贺亭衍紧拽着扶手指节发白,“滚出去!”   江敬舟乐了,一边躲着金丝绞线一边说道:“好你个贺亭衍,罔你白日里还让我抄《礼则》文书,你自己就做不到那书上写的。”   虽然书上写了什么他半个字也不知道,但既为《礼则》,有关言谈等自然是会写到的。   贺亭衍没在跟他继续讨嘴上便宜,抬手拨动了衣柜上的机关。好好的铁甲床面忽然从中间向两边分开,连人带被直接从二楼的床榻摔到了一层。   江敬舟从破碎的被褥里直起身,扶着腰冲楼上大声道:“贺亭衍,你真要杀人灭口啊!”   铁器碰撞的声响接连响起,回应他的竟是十几道从一层墙壁内打出的金丝绞线。   手里没武器便只能干折腾,他翻滚着躲进一层的死角。解着自己的裤头喃喃道:“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病。”   他甩了甩被金丝绞线勒出红痕的左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反正他都进来,外头的三人也看不见他在干什么,裤子是不是贺亭衍的谁会知道。   他脱了自己的内里白裤,而后利索地穿好弟子服,避开重重机关又重新折回二楼。   他原是想从一层的正门走的,奈何这屋子里全是铁甲硬片,门锁还层层叠叠倒不如二层的窗户方便。   贺亭衍已然在楼梯口等他,他也不上那个当,抓着扶手栏杆翻身从贺亭衍的头顶越过。   从窗户上跳下去前还不忘回首道:“我要把你的恶行全都告诉我爹,让他亲自来把婚事退了。”   躲在院墙外的三人半天不敢吭声,毕竟那贺亭衍的屋子里机关响动还伴随着争吵。   本以为江敬舟这回是出不来了,没想到竟又从窗户里跳了出来,而且手上还当真拿了条内里穿的裤子。   吕鹤笑道:“你真拿出来了?贺亭衍没杀了你?”   没人瞧见自然能吹牛皮,江敬舟扬着手里的裤子说道:“我不仅拿了,而且还是从他身上扒下来的,不信你们碰碰,还热乎着呢。”   三人顿时嫌弃的往后退了一步。   贺方戟站在两人身后小声道:“你们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江敬舟把裤子随手一丢,拍着贺方戟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贺亭衍这会儿都快气死了,哪有心思来管我们。”   安启明看了眼贺亭衍所住的楼阁,开着的门窗已然关闭,摩拳擦掌道:“怎么说,还去不去青楼?”   “去,干嘛不去。”江敬舟看了圈漆黑的侯府,“就是这鬼地方到处都是铁骑护卫队,翻墙要是被抓了怎么办?”   贺方戟连忙出谋划策道:“有个地方没人管,后院下人们的茅房。”   江敬舟:“……”   吕鹤:“……”   安启明:“……”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确实就那一个地方没人管。”贺方戟带头领路,边走边说道:“我前两年还翻过一次。不过墙有点儿高,那回翻墙把腿给扭了,我爹知道后罚我跪了三天祠堂。”   三人相继来到所谓的下人茅房,江敬舟捏着鼻子一个翻身就上墙了。安启明身手不差紧跟其后,两人站在墙上给底下的人放麻绳。   吕鹤平日经常跟江敬舟瞎闹,翻墙也不是头一回,接过绳子后三两下便上去了。   就是那贺方戟有些困难,麻绳绑着腰腹,三个少年合力才把人拉上去。院落外相连的是条无人小巷,平日里多是用来堆积杂物。   巷子外的街道也安静得很,漆黑一片连个过路的人都没有。   而相隔两条街后的烟花柳巷就大不一样了,日夜颠倒的生意,到了夜里那简直就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贺方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大晚上出门,又是新奇兴奋又是愧疚害怕,但到底还是好奇心战胜了雅正规矩。   吕鹤熟门熟路地给三人带路,虽说青楼是他家开的,但他娘给他立了规矩,进出都不得从正门。生怕那些客人眼熟了他的脸,影响他将来的仕途。   他摸着钥匙去开后门,而后冲几人小声道:“咱们就开开眼见,不能光明正大地玩儿。我娘素日里不让我接触楼里的人,要是发现了铁定会打断我的腿。”   江敬舟满脸的无所谓,“那简单,咱们躲衣柜不就完了。”   四人相视一笑,从后院高墙上偷鸡摸狗的翻身上了花楼三层的屋檐。少年们站成一排后背贴着墙面,走到一间亮着灯火有声音的窗户时,立马蹲下身躲藏。   屋子里的客人正在跟妓子喝酒玩闹,窗外的四人只能听着却看不着。   吕鹤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很是不地道得往薄纱窗户上烫了洞。   江敬舟笑骂道:“你怎么这么熟练,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经常上来偷看?”   吕鹤:“别胡说,我要看还需要偷摸着来?”   其余三人显然不信。听屋子里男女嬉闹的声音比先前更胜,顿时推搡着扒窗沿抢看那块破洞。   吕鹤蹲的位置不怎么好,被三两下挤兑后,手里的火折子没拿稳,脱手而出从三层屋檐掉到了楼底下的灌木丛中。   “完了完了,火折子下去了!”   他往下看了看,见没起火便想着许是被碰灭了。随后钻到三人围聚的窗下,推搡道:“快让我看看,到哪步了?”   安启明第一个偷看,描述道:“男的被蒙了眼睛,一个人抓五个,抓着了就亲一口。”   江敬舟被他按在下边儿,忙起身把人推开,“让我瞧瞧,我还没见过这么玩儿的。”   屋子里灯火通明,透过被烧开的破洞传来一阵浓郁的酒味儿。   男子被巾帕蒙了眼,几个妓子衣衫不整地在屋子里四处躲避。男子左手拿着酒壶,右手伸直了到处乱抓。   脸面通红,纸醉金迷。   他刚看到男子笑着抱住一名妓子要喂酒水,还没到要亲的那一步便被拉开了。   贺方戟挤不过他们三个,只能搭着几人的肩膀站在最后看那窗户上映着的身影。可即便如此,也仍旧让他看得脸红心跳,春心萌动。   他压低着声音道:“我大哥平日里最讨厌这些了,他要是知道我跑来青楼偷看,铁定得打死我。”   江敬舟笑道:“是个正常男的哪有不好奇这些的。说不定贺亭衍就是私下里一个人偷偷看,平时在你们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贺方戟忙摆手道:“真没有,我大哥的书房里就没这种书,连张图都没有。”   江敬舟不禁有些鄙夷,“那他还想跟我姐成亲?也不怕……”   话说一半,贺方戟忽然打断道:“你们有没有闻到股焦味?”   江敬舟闻了一阵,赶忙趴在屋檐上往下看。只见几人下方的灌木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簇火,势头不大却在不停地往边上蔓延。   正看得起劲得吕鹤闻声过来,看了一眼后急道:“刚才的火折子!完了完了,真要烧起来我就死定了!”   江敬舟安抚道:“还好火势不大。兄弟们,掏家伙灭火!”   说罢,他率先站起身开始解裤头。其余三个浑小子连忙跟着照做,四人一排站在屋檐边上往底下浇水,转眼就把那还未起的火头给灭了。   只可惜这么站着太容易暴露,刚解决完,便听先前偷看的屋子里有人冲他们厉声喊道:“谁在外面!”   吕鹤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快快,赶紧躲起来!”   左右看着没地儿躲,见隔壁屋子的窗户开着又没灯,当即纵身翻了进去。   剩下几人紧跟其后,贺方戟是最后一个,因为没什么功夫就只能徒手攀爬。上去时蹬着墙面还不小心滑了一下,好在手攀附得紧没滚下去。   黑灯瞎火的妓子房间,明明外头热闹得很,可几人却莫名地觉得一阵阴森。   安启明帮着关上窗户,而后皱眉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屋子里有一股血腥气?”   吕鹤抬手挥了挥,摸到屋子里的梳妆台找火折子,皱眉应道:“何止是血腥气,还有股让人作呕的臭味儿。”   他拿了火折子把屋子里的蜡烛点亮。   不同于先前偷看的那屋,这间屋子显然在装饰上没有那么多的花里胡哨,仅仅只是间放满女子用具的闺房。   屋子变得亮堂,贺方戟看着自己的鞋面忽然厌恶道:“我鞋子上怎么有血啊?”   他往干净的地面上蹭了蹭,恨不得找双新的把鞋子给换了。   安启明闻着这屋子里的味儿觉得不对,跟父亲上过沙场的他顿时把目光聚集到了血腥味最重的床上。   红床暖帐的被褥鼓囊着,一看就知道里头躺了个人。这要是个活的,想必在他们进来时就早该有动静了。   江敬舟胆子不小,看着不对劲便大步上前徒手撩开床帐。红帐被褥下,竟当真死了个人!   死者是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衣衫凌乱一副刚刚春风快活过的模样。只是脸上满是惊恐,双目圆瞪四肢僵硬,敞开衣衫的胸口处赫然空着块血迹干涸的窟窿。   而那原本该在身体里的心,却是不翼而飞了。   柏穗城中有妖案,传言那恶妖专吃人心,出事的已经不下六起。而面前的这具,算起来已是今年的第三起。   安启明是个在沙场上动过真刀实枪的,见着尸体后并未觉得慌乱。他站在江敬舟的身侧,看着男子的尸体皱眉道:“这不是前两年因为人命官司还闹上公堂的盛秀才?”   江敬舟:“你认识?”   “不认识,只是这秀才当初闹上公堂时,断案的县令正好来我家做客。见府衙里没人,愣是找人寻路来了我家的将军府。”   “草草一眼你都能记到现今?”   “这算什么,千字文我都能看一遍记住。正所谓……”   “打住!你要是这会儿背书我能立马睡给你看。”   江敬舟将整条被褥全数掀开,忽然在死者的枕头边上看到张红色的人形剪纸。而那纸人的模样,像极了正要出嫁的新娘,   被尸体吓得退避三舍的贺方戟躲在桌子后边儿,看到那红色纸人不禁颤声道:“该不会是纸婚奇案吧?”   他阻拦道:“你们千万别动那尸体,得去叫我大哥来。要是把这现场破坏了,凶手就找不着了。”   江敬舟依言没在触碰,叫道:“吕鹤,你过来看看这个……吕鹤?”   回首时,只见这屋子的房门大敞,吕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就听那嚎亮的嗓音在花楼里从上往下大喊,“娘!出事了!” 第7章 纸婚案(一)   “白日里不学好,晚上还去逛窑子,你们可真是长本事了!”   陶先生拿着戒尺在四个蹲马步举水盆的少年面前来回踱步,这可真是他教学生涯中最为可耻的一道污点。   好好的文人学子世家子弟,竟是学着那些浪子去青楼。还翻墙爬屋顶偷看,闹出了人命案子!   青天白日,烈阳高照。侯府书院的学堂外,几个世家子弟围成一团看着陶先生教训闯祸学子。   为首的杜少卿双手环胸,笑道:“这下好了,世子是个妖的传闻总算是不攻自破。”   站在身后的几位学子跟着取笑道:“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嫁祸,要我说那江敬舟更像个妖。顽劣成性目中无人,模样也生的跟个青楼里的男倌似的。”   几人嘲笑的声音不大没让院子里的人听见,说得有趣了便跟着一块儿嘲讽取乐。   江敬舟背上挨了先生两戒尺,义气道:“是我逼他们去的,与他们无关。那死人发现时身体都硬了,要不是我们去,说不定烂透了都没人知道。”   “那很该感谢你们了?”陶先生气得胡子发颤。   他最气的不是江敬舟犯错,而是其余两名世家子弟竟也跟着一块儿胡闹。幸好事情发现得早,他把人带回来时没人知道几个学生去过。   要是这名声传了出去,不仅影响几人将来的仕途,还会连带着侯府里的学子闺秀也被牵连。   贺方戟手臂没什么力更没练过功夫,那马步蹲了没多久便开始站不住了。双臂高举得装水铜盆颤巍巍地往外抖水,低垂着头小声道:“我们下回不敢了。”   陶先生冷哼一声,用戒尺敲着他发颤的腿说道:“站好了,今日若不让你们明白其中利弊,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祸。”   说话间,贺亭衍坐着轮椅从院外进来。   一身学子服倒是换了行头,内里白衣暗绣,皮质腰封上用两块银纹紧扣。身披玄色外袍,金边花绣的领子立着,右侧肩膀处还垂着块黑玉,黑玉下深色的玉穗跟着轮椅行径而微微摆动。   与昨日相比,今日这身显得很是精神,甚至隐隐间还带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轮椅到了陶先生身侧停下,看着院中受罚的四人脸色犹如寒霜,憋了一眼后对陶先生说道:“我有话要问,晚些在罚。”   陶先生收了戒尺,离开前没好气道:“若是不知悔改,日后这学堂也不必来了!”   训话的人换了贺亭衍,贺方戟连忙把高举得铜盆放下,哀求道:“大哥,我能不能不举这东西。”   贺亭衍没说话,一个冷冽的眼神便让他老实了,赶忙重新举起扎马步闭嘴。   贺亭衍的手指敲击着扶手,冷着张脸冲四人问道:“昨日发现尸首前,你们在做什么?”   受罚的几人不敢吭声,唯有江敬舟无所谓道:“看人相好。”   贺亭衍看着他,沉声道:“还有呢?”   “没了。”   “真的没有了?”   江敬舟半点儿没意识到面前这人正酝酿着风暴,甚至还大言不惭道:“总不至于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我半夜三更得去你屋里偷裤子吧?”   跟着罚站的几人没忍住,憋笑憋得手抖。   贺亭衍操控着轮椅靠近了几分,手掌握着金丝绞线前端的飞镖,再次问道:“真的没有了?”   贺方戟看着他大哥的模样,心都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儿,连忙打断道:“有,我们躲进死者屋子时,我踩到了一摊血迹险些滑倒。”   安启明跟着补充道:“血迹是湿的,可尸体却是僵硬得像是死了好几日!尸体胸口被刨心的地方也像是新伤。”   几人说得疑点早在贺亭衍去查看时便知道了,现下说出来也帮不上多大的忙。无非是想问问还有没有看到过什么人,想找找别的线索。   江敬舟忽然想到了死者枕边的那张新娘剪纸,好奇道:“该不会跟纸婚案有关吧?能不能跟我说说纸婚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贺亭衍没搭理他,见问不出更多的便操控着轮椅转身要走,临行前说道:“方戟去跪祠堂,其余两人继续站着。江敬舟,跟我去书房把剩下的《礼则》文书抄完。”   “又抄!”江敬舟丢了手里的铜盆站直了,说道:“我昨日不是已经抄过了?”   话音刚落,贺亭衍手里的金丝绞线便利落地向他飞速而来。当着众学子的面也没留什么情面,将人捆缚后摸着轮椅机关便往书房走。   江敬舟懊恼挣扎,奈何这回贺亭衍没在收力,捏着金线用力一扯,生生将人拉拽的翻倒在地,整个人犹如犯人一般被拖着走。   他咬牙切齿道:“你绑我做什么,信不信我告诉我爹,让他……”   “江老爷今早来过了,他说,教导你不必手下留情。”   前两回与这浑小子对持他多少还留着点儿情面,只是这江敬舟实在是顽劣成性。更因为两家要结亲,在这侯府里无人敢得罪,即便是陶先生也会多少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留手。   这个人,他就是不想管,现下也必须得管了。   “胡说,我轮不到你管!”江敬舟被拖拽的一身灰,扭动着身体企图挣脱身上的金线。   院子里的众人没人敢上前,眼睁睁看着他被贺亭衍一路拖回书房。而这侯府里的人就好似没看见一般,任由他被这么丢脸的拖拽着。   书房的门关上,江敬舟靠着墙面坐起身,想到贺方戟昨晚说的这人讨厌没正经,当即便口不择言道:“我一个男的,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去青楼怎么了。你身体不行这不看那不学的,就这样还想成亲?”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看他,“不知悔改!”   “我没错,人又不是我杀的!”   贺亭衍拽紧了金线,甩手把金线穿过房梁紧紧握住,而后手臂绷紧用力,竟把江敬舟整个人倒吊着挂在了房梁上。   说起来,这“酷刑”还是江敬舟想出来用来威胁贺亭衍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金线垂挂房梁的距离还有一段儿,即便江敬舟功夫不错能来个鲤鱼打挺也找不到支柱。   他被倒挂着脑袋充血,难受道:“贺亭衍!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真看不惯我就把拒婚书帖写了,我保证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来打扰你!”   贺亭衍把手里的金线绑在桌案腿上,说道:“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放你下来。”   江敬舟气急,“那你最好别放我下来!”   长这么大,就算是在他爹娘面前都从没认过什么错。   他赌气似的不再吭声,贺亭衍则在桌案前理着昨日命案的线索。   如此被挂了半个时辰不到,江敬舟便开始头疼得厉害,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你先放我下去,我在认错。”   贺亭衍书写着案情,也没抬头看他,无情道:“先认错。”   江敬舟寻思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道:“我错了。”   贺亭衍放下手里的笔,退开一段后抬头问道:“错哪儿了?”   “你不是说认错就放我下来吗?”江敬舟大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   “不知错处,认了也是白认。”   受制于人,无法反抗,想他江敬舟这个柏穗城小霸王居然也能碰上对手。贺亭衍如此令他讨厌,即便这人没有残废得病他也绝不想与其成为亲家。   成亲被安排在了明年,他也不急于这一时。于是极不情愿道:“我不该穿着学子服去青楼。”   贺亭衍没动静,显然是对他的认错不满意。   他大声道:“我不该去青楼!”   “还有呢?”贺亭衍手指敲击着轮椅扶手,管教时剖有耐心。   江敬舟一时没想出来还有什么,只能道:“不该未经查证就冤枉说你不行。”   “你不该带着同僚去那种地方,更不该目无尊长,在学堂里私开赌局。”贺亭衍见他始终说不到正途便出声提醒。   江敬舟仰着脖子惊叹道:“你怎么知道?昨晚你跟着我们了?”   说完他才忽然想起昨晚落在学堂里的骰子跟外衫,懊悔道:“大意了,下回我一定藏好。”   见贺亭衍黑沉着脸,又赶忙改口道:“没有下回。”   缠着桌案的金线被松开,他翻滚着从半空中摔到地上,龇牙咧嘴地说道:“这么绑着我,怎么抄书啊。”   贺亭衍抬手收回金线,谁想刚给人松开,江敬舟便摩拳擦掌地往他这儿偷袭。   他摸着扶手将轮椅往后退了一阵,眼看着江敬舟的拳头便要落下来,反手握住挥来的胳膊与其对招。五指收力,横劈一掌打在江敬舟的胸口。   江敬舟吃痛得捂着胸口,向后退了几步。面前的这个病秧子身手利索面容姣好,怎么看都像是装出来的。   他翻身跳到桌案上,趁其不备横扫着猛地踢向贺亭衍坐着的轮椅。这一脚他用足了气力,满是铁甲机关的木质轮椅顿时不受控制地向右侧倾斜倒去。   贺亭衍眼疾手快的放出金丝绞线拉住房梁,轮椅倒下时整个人便靠着那金线吊了起来。   个头确实不矮,站直了竟比江敬舟还要高出一个头。只是那双腿显得有些无力,要不是用金丝绞线吊着,这会儿恐怕已经软在了地上。   贺亭衍的额头冒起了层密汗,变换双腿动作对他而言是极为困难的事。从脚底到腿根,每一寸肌肉都好似有千万根银针扎着,疼痛难忍。   虽说人没倒下,可这么牵着也等同于是废了。   江敬舟坏事得逞,双臂环胸绕着贺亭衍走了一圈后说道:“怎么样,你现在跟我认错还来得及。但要是一会儿被我扒光了吊房梁上,就算是求饶我也不会放你下来的。”   “你敢!”贺亭衍脸色刷白,可那骇人的气势却未减半分。   江敬舟往这人背上推了一把,还真是离了轮椅就不能反击。   他混账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一会儿我就帮你看看,要是真长歪了我就帮你阉了,反正留着也是累赘。”   贺亭衍一口气郁结心头,双腿带来的疼痛让他逐渐失力,右手紧拽的金丝线也渐渐松弛。   他咬紧着牙关满头大汗,在江敬舟再次绕到他跟前时,终是顶不住那阵疼痛眩晕。右手松懈,整个人软倒在了江敬舟的身上。   “喂,你别……”   江敬舟根本来不及反应,贺亭衍看着劲瘦一人实则身上结实得很,这么迎面往他身上倒根本架不住。   他想抬手去扶桌案,却只摸到了放在边缘的案件。纸张撒了半空,两人双双倒地,他自食其果的当了贺亭衍的肉垫。 第8章 纸婚案(二)   “贺亭衍?”   他被压在下边儿起身困难,贺亭衍眉头紧锁面颊苍白。人倒是还有点儿意识,可跟昏过去也差不了多少。   贺亭衍是正面倒下来的,此时面颊紧贴着他的颈窝,呼吸时的热气全喷在了他皮肤上,痒得很。   他是想用欺负的方式逼得贺亭衍讨厌,讨厌了便大手一挥给他拒婚书帖,可也从未想过要这残废病秧子的命。   他好像,当真是欺负得有些过头了。   他企图将贺亭衍推开,奈何这人重得很。手掌薄衫下的身体健硕,单说那胳膊上的肌肉就比他这个拿枪拿棍的还要来得结实。   “平日里都吃了些什么,我当你最多也就跟个姑娘差不多。”   皮质腰封下的腹肌凹凸有致,就连被他一直取笑的地方也……   他别过头从这人身下爬了出来,正想跑出去喊人,便听贺亭衍须弥道:“药……在桌案的,抽屉里……”   他手忙脚乱地去翻药,却不想那抽屉里竟全是瓶瓶罐罐。大小高矮不一,上面还贴了一堆他不认识的字。   急道:“这么多药,哪瓶是啊?”   没听到贺亭衍答他,他只好随手挑了几瓶拿到这人面前问。   他把人扶正了,可贺亭衍却像无骨似的软在他肩上。低垂地眉眼看了一阵后才抬手指着一瓶道:“这个,两粒。”   江敬舟赶忙开了药瓶塞盖倒了两粒在贺亭衍的手心,见这人没力气吃,便拽着手腕帮着把药喂进去。   药效没有想象中的快,吃了药的贺亭衍靠着他虚弱道:“别叫人,别让我父亲知道。”   “哦……”   江敬舟靠着桌案腿坐着,不一会儿靠他身上的贺亭衍便睡着了。面颊通红,身体还发起了高热,唇色也透着层非常人般的红,就像昨晚见着时一样满脸病态。   他忽然挺想问问这人究竟得了个什么毛病,虽说自己不是大夫,可也从没见过谁生病像贺亭衍这样的。   时而身强体壮好似无人能敌,时而又软弱无力一副病得快死的模样。   从外人嘴里听的,贺亭衍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据说出生时浑身泛紫,心跳也没了,下葬的时候半点儿声息也没有。   要不是碰巧遇到他爹,哪还有如今跟他怄气的这些事儿。   他用后脑勺撞着桌案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拒婚书帖是本意,欺负是顺手,可这会儿人被欺负瘫了,他又开始懊悔自己怎么能对个病秧子下这么重的手。   平日里力气这么大功夫也不差,他还以为真是装出来的。毕竟按他爹私下里说的,高门显贵里的人都藏着两副面孔,各个过日子都得套着张皮。   他无奈地坐着,顺手拿了张掉地上的案件纸翻看。左右不识字的他虽看不懂写着什么,可那上边儿的画倒是看明白了。   一副双人棺材里躺着具被绳索捆缚的女尸,身着新娘婚服头戴红盖看不着脸,身上穿戴的金银首饰虽未上色却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边上躺了具用纸扎的男子纸人,同样穿着大红婚服,与女子两手交握。但奇的是,那纸扎男子的心口处有一块破洞,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掏了心。   棺盖上被贴了不少黄符纸,周围的地面还散落着几条锁链。像是等盖棺后还要将其紧锁,生怕尸变了从棺材里跳出来一般。   他向来不信鬼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在他看来就是道士为了骗钱瞎忽悠的。   不禁喃喃道:“纸婚奇案,指的是女子跟纸人在棺材里成亲?可既是成亲又为什么要把新娘给绑着呢?”   “因为那女子是活的。”悠悠转醒的贺亭衍看着他手里的图纸说道。   江敬舟转头看他,高热已经退了,就是出了身退烧后的热汗,脸色还带着些许苍白。   “你醒了?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真要背上人命官司了。”   贺亭衍没搭理他,扶着桌腿坐直后想去收他手里的案件纸。   不想贺亭衍却一把拿开不愿还,好奇心促使着说道:“跟我说说呗,这纸婚奇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要是我能帮得上忙,就免了我的抄书可好?”   贺亭衍收回手,拿过地上的药瓶又倒了几粒吃下,仰着头说道:“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懂不懂?”   江敬舟又拿过几张画了图案的案件纸细看,“这案子你琢磨多久了?一个人想是想,多个人想也是想,那陶先生不也让我帮你呢嘛。   说起来三日期限也快到了,要是解决之法交不出去,你还得跟我一块儿受罚。”   一个没正经的混混说要帮着破案,恐怕谁听了都觉得像个笑话。不过江敬舟倒是真心想帮忙,不为别的,就是那妖吃人心案他实在是好奇得紧。   他指着画上的纸人道:“为什么这纸人的心口处也被挖了一个洞?不是说妖吃人心?难道连纸做的那妖怪也吃?”   案件纸里的画共有七幅,每一幅都大同小异,不过也不难看出这几幅里的新婚尸首各不相同。   新娘都盖着头盖看不到脸,可身上的华贵程度却不一样。有的首饰琳琅满目,有的就只戴几个玉镯佩饰。   而在这七幅画里,所有的纸人皆是心口被剜了个洞。   “为什么说是奇案?因为被刨了心?”   贺亭衍见他实在好奇,便答道:“奇也不奇。纸人只是个死者的替代品,奇的是原先被刨心的尸首。”   “快说说。”   贺亭衍拿过他手里的案件纸,看着那画中的纸人说道:“下葬时完好无损,没隔几日便会被挖坟取心。”   “照这么说倒还真是说奇怪不奇怪,说不怪也挺怪。”江敬舟屈膝坐着,单手架在膝盖上坐得毫无礼数。   刨心案早在两年前就有了,但基本都是些刚死之人,甚至还有些看起来像是被活刨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被说成是妖怪作祟。   而眼前的纸婚奇案却不同,人死后才被刨心。   江敬舟打趣道:“这是新鲜的吃腻了,想来几个坏死的换换味儿?”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贺亭衍面无表情显然没想搭理他。他倒也没觉得尴尬,再次问道:“那昨晚的那起刨心案,跟纸婚奇案又有什么瓜葛?”   贺亭衍侧过头看他,皱眉道:“为什么你觉得两者之间会有瓜葛?”   江敬舟眼睛瞪直了,“纸婚啊,死者的枕头边上放着张剪成新娘模样的窗花纸。”   见贺亭衍没吭声,他继续说道:“你不会没看到吧?当时我们在场的几个可都是看见的,就在死者的枕头边上。”   “没有,我去查案时,枕头边上没有任何窗花纸。”   逐渐恢复常态的贺亭衍从袖中甩出一条金丝绞线,勾住被踢翻的轮椅后,稍稍用力便将那沉重的轮椅给扶正了。   力道之大,半点儿看不出来刚才这人像是病的要死的模样。   贺亭衍拽着金丝线却没能站起来,冲江敬舟指使道:“扶我起来。”   “你有力气拉轮椅没力气站起身?”江敬舟觉得这人是在耍他,以贺亭衍的身手本事,即便是真瘫地上了也有的是办法坐回轮椅。   贺亭衍目光冷冽地看着他,他赶忙告饶道:“得,本少爷扶你。”   他蹲到贺亭衍的身侧,把人胳膊放自己肩上后缓慢地站起身。却不想这人几乎把所有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短短几步路走得他差点儿气绝。   好不容易把人扶轮椅上,还听贺亭衍抱怨道:“你力气可真小。”   “我!”江敬舟一口气憋胸口,想骂却又怕这人被他给再次气病,不知所谓的嘲讽道:“对,我小,就你大行吧。”   贺亭衍难得勾唇轻笑,也不知听这话心里在想什么。   他驱动着轮椅,拨动墙边的机关打开门,出去时忽然侧头对江敬舟说道:“我去查案,若是想看就跟上。”   江敬舟转了转刚才架人时被压疼的胳膊,边跟上边问道:“要是查出来了,我那《礼则》文书是不是就能不抄了?”   贺亭衍直言道:“不可以。”   “你怎么这样啊,刚我还扶你起来呢。就当感激我得不成吗?”   江敬舟跟在身侧仔细看贺亭衍的脸色,苍白的脸恢复了血气,那身热汗退去后还真是跟健康的常人一般无二。   他琢磨着,这病秧子的毛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论说是疾病倒更像是中毒。可随后想想又觉得不可能,贺亭衍的病打小就有,这侯府大院就算再怎么勾心斗角,下毒害人十几年也总会露出点马脚。   贺亭衍挥退了跟着他的铁骑。   出府后,江敬舟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问道:“你这两条破腿究竟是怎么残的?要是出生就这副样儿,等你长到现在两条腿早就萎缩了。”   他爹开镖局的最初曾收过不少徒弟,其中有一个就是打小生了病身体无力的。原是想来镖局学武锻炼身体,但那打娘胎里出来的病很难靠外力治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上的肌肉便开始越来越跟不上,等到了十岁时身高体格都还像个娃娃。没过两年那骨骼便开始歪长,人越来越瘦终日只能躺在床上。   而贺亭衍不同,要说是身体上的病倒也不像,单看时就觉得只是腿残了。   刚才两人摔倒,他发现这人的膝盖、小腿,甚至穿着鞋的脚掌,所有地方都完好无损还肌肉结实。   哪有人从娘胎里带出的残疾,还能长成贺亭衍这般好的?甚至比他这个习武之人还要好。   “你问这个做什么?”贺亭衍过了大街上的无阶拱桥,避开人群往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行径。   “好奇嘛,毕竟这关乎到我姐的将来,自然是想要问清楚的。”   贺亭衍行驶的轮椅忽然停下,回首看着他说道:“是江瓷让你问的?”   江敬舟撒谎道:“是啊。”   贺亭衍面露犹豫,但眼前的江敬舟显然还不是能让他信任的人。他面色平淡道:“我不会死太早的,让她不必担心。” 第9章 纸婚案(三)   江敬舟一时间哑口无言,平时那朗朗上口的嘴皮子在贺亭衍面前好像都不顶用。   他琢磨着,就算不会死太早又如何。就这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一时间死不了谁又能保证以后?他可不想让他姐年纪轻轻地就守寡。   “你就不能娶别人,干嘛非得娶我姐?这救命之恩想要报答多的是法子,也不是非得用嫁娶这一条。”   贺亭衍驱动着轮椅继续前行,一说到这些戳人心窝子的话时便不搭理人。   其实论说嫁娶,以贺亭衍如今的条件想要娶个家世清白的姑娘确实挺难的。钱财上能相抗衡的本身也不缺银两,大多都是求个人好子孙多。   如若是为了权贵,那也绝不会选择贺亭衍。毕竟侯府里的男丁不止他一个,如果病死了,那侯爵之位也会顺势传给家里的老二。   更何况就这身残废病秧子的样儿,十有八九是绵延不了子嗣了,嫁过去那就是个在侯府里的摆设。   他姐跟他一样,打小就长在个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心善脾气又软,一旦人没了,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你别不理人啊,我说的也是实话。”他毫不顾忌地说道:“不信你上大街上问问,这满柏穗城的权贵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你。”   贺亭衍终是黑了脸,回首问道:“那你说我该娶谁?”   “我……”这话可把江敬舟给问住了,寻思一阵后说道:“娶谁都行,反正不能是我姐。”   贺亭衍郁结心头,冷着张脸道:“你若是此行只为了说这些,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江敬舟乐了,他就喜欢跟这人反着来。不爱听他偏说,烦也能把人烦死,烦到气急败坏跟他动手他最高兴。   烈日下,贺亭衍的皮肤白的泛透。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眼角眉梢都隐隐泛着点红。   这要是个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哪个浪子给欺负的。他觉得有意思极了,比几个浑小子在一块儿讨论怎么扯姑娘头发还有趣。   手搭着贺亭衍的轮椅靠背,穿过巷子后便到了吕鹤家开的青楼。门外十几个铁骑围成一圈,过路的百姓被隔在两米外窃窃私语。   贺亭衍转了方向从青楼的后门走。从出侯府开始他便一直这么避着人群,好像生怕有人看见他似的。   江敬舟调侃道:“头一回进青楼什么感觉?是不是也挺好奇里面的姑娘长什么样?怎么跟男人亲热,怎么跟人生娃娃?”   “江敬舟!”贺亭衍出声制止,这难驯的小子若是两人还在侯府定会被他再次吊起来抄写《礼则》。   “怎么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他笑道:“别告诉我你什么也没想,我才不信。”   贺亭衍别过头径自到了青楼后门,两名铁骑帮着开门,轮椅进去后也没等江敬舟,厉声道:“关门!”   后门被无情地关上,江敬舟熟门熟路得到了另一边翻墙,而后沿着墙边往昨晚偷看的那条路走。   看到院子里往花楼行径的贺亭衍便大声喊道:“你要是害羞就直说,想看什么春宫图我家里全有!”   贺亭衍瞪了他一眼,他笑着上了三楼屋顶,从那扇出命案的窗户往里翻。翻进去前他还特意看了眼,墙上果真有个因为打滑被擦出来的血印子。   他顺着这血印往屋檐上看,因为瓦片色深不太明显,但这大白天的烈阳一照倒是看得清楚。这血印子从窗口到后院的墙檐,大大小小的竟是有五六处之多。最后一处,则是在他们昨晚灭火的地方。   不禁嗤笑,那后来刨心得刽子手十有八九是拿着心走的。既是拿走而不是当下就吃了,刨了心还要留下足迹,那就足以证明不是什么吃人心的妖,作祟的根本就是人罢了。   出事的屋子里仵作正在验尸,贺亭衍的轮椅也不知怎么上来的,房门打开后便看到这人摸着扶手机关在门口。   江敬舟蹲在窗沿上没进去,两手搭着看仵作解剖尸体。那躺着尸体的枕边当真没了新娘剪纸,就连地上也没瞧见任何被撕碎或是掉落的残片。   他抬手在鼻息前挥了挥,喃喃道:“昨晚还臭气熏天,今儿个怎么伴着股脂粉味儿。”   贺亭衍距离仵作两米外坐着没吭声,只是拿过仵作弟子递给他的案件纸皱着眉查看。   江敬舟不习惯这么沉闷,出声问道:“这究竟算不算是纸婚奇案?被刨心,又有剪纸新娘,说起来还真是挺像的。”   正在动刀的仵作年纪看起来跟陶先生差不多,不过脸上没有胡子显得要年轻些。他对这位镖局二公子的品行早有耳闻,知道隔年会跟侯府成亲家也没起身拜礼。   说道:“自然是不算的,如若真有剪纸新娘,那便是有人不知纸婚案的原委,想故意栽赃。”   贺亭衍放下手里的案件纸,说道:“凶手跟纸婚奇案不是同一个人,刨心的手法不同。这具尸体伤口凹凸不平,像是个没有功夫的人第一次动刀。”   江敬舟越听越好奇,“能不能跟我具体说说?死后被刨心,然后找个姑娘陪葬?”   仵作看了眼明显不想搭理的贺亭衍,收了开皮肉的刀子去边上的铜盆里洗手。而后拿过弟子手里另一把更小的刀再次走到尸体边上,边动刀边说道:“陪葬倒确实是陪葬,不过跟刨心案是两回事。”   话说一半又停了,江敬舟侧过身坐在窗框上,“你们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他摊手道:“我可是得了陶先生的令,三日内要写出纸婚奇案的解决之法的。你们要是不说,课业写不出来可不能平白无故的罚我。”   仵作转过头看了眼贺亭衍,见人点头默许后便起身解释道:“纸婚奇案,奇的是人死后被挖坟刨心,而这纸婚,说的便是女子陪葬。   陪葬的陋习早在先帝继位时便被废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被世人再次提及。”   他叹气道:“而且这陋习,在如今的律例里是被默许的。”   “荒唐,活人陪葬怎么能被默许。”江敬舟天不怕地不怕的骂道:“如今的陛下,是日子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屋子里的三人皆是一愣,心道这心高气傲的平民少年胆子倒是不小,当着他们这些跟朝廷有关的人竟也敢口不择言。   贺亭衍训斥道:“不可胡言乱语。”   仵作摇头道:“江公子在这屋子里说也就罢了,若是说给外人听,恐怕是要掉脑袋的。”   江敬舟显然还是个未经恶事的毛头小子,得了身功夫本事便觉得天下无敌,殊不知这世间险恶权斗心计。   贺亭衍看他一副坐没坐相的模样便头疼,说道:“下来,要坐着便好好坐,如此坐在窗框上半点儿没有礼数。”   “我又不是第一天没礼数,你让我下来我偏不下来。”他兴致高涨的冲仵作继续问道:“那活人陪葬旁的纸人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铁链跟镇尸变的符纸又是用来干嘛的?”   仵作见他问个不停,要是不说完恐怕这尸体是剖不安生了。   于是道:“被刨心的七位原主死法不同,有的是因罪而死,有的是病死,也有的是意外而死。这些人死前皆未娶妻,死后三日被挖坟取心。   巧的是,大多都是些富裕人家,有两个还是权贵之子。被刨心后家人伤心欲绝,怕人在地底下寂寞便出重金去买女子陪葬结阴亲。   但因为刨心的人是先下葬的,丧葬很是忌讳换棺材,说是换了地方便会影响家中贵气,便干脆买了副新的双人棺材,扎个死者的纸人像来完成这陋习。”   仵作手里的刀子划开了死者的腹部,继续说道:“至于铁链跟符纸,那新娘子被活埋枉死,自然是要拿东西镇压的。”   江敬舟沉默着数了数,“不对啊,据我所知,妖吃人心的案子也就六起。先不说眼下的这具,光这纸婚案死的也不止六个了。”   “外头所知的妖吃人心案都是被活剖的,并未算上死后被刨心的数量。”贺亭衍绕着手里的金丝绞线,再次提醒道:“下来。”   江敬舟吃过两次那金丝绞线的苦,当即纵身一跃从窗框上跳到了贺亭衍的身侧。站直了身体,左手环胸右手摸着光溜的下巴。   “全都是富贵人家……”他思虑的转头看向床上的死者,问道:“那这盛秀才呢?也会给他弄个陪葬的新娘?”   贺亭衍抬头看他,也没问这人是如何知道死者的姓氏,只是沉着张脸问道:“你想说什么?”   其实在江敬舟说出死者枕边有张剪纸新娘后他便心里大概有数了,只是被派出去查问的人还没回复,他便不能下定论。   凶手是谁,他已经知道了。   江敬舟笑道:“真要有陪葬,那就干脆伪装成新娘的模样躺棺材里,那刨心的人是谁,开了棺材不就知道了。”   主意虽说得荒唐,可贺亭衍却宛如醍醐灌顶,低喃道:“是个好主意。”   另一边的仵作忽然出声打断道:“还真如世子所料,这人是喝酒喝死的。肠胃穿孔,看来死前喝了不少酒。只是死期并不是四天前,而是隔了一日才死。估计是当下晕厥未死,作案之人以为死了便没管,活活在这屋子里给熬死的。   刨心的伤口未凝血,据我判断,应当正是几位公子误闯进来的前不久动的手。凶手死后刨心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想学那妖吃人心案来企图隐藏人为。”   “所以呢?凶手是谁?自己喝酒喝死的也算是凶杀案吗?”江敬舟在正事上不怎么爱动脑子。   贺亭衍手指敲着扶手,说道:“如果是被人灌酒灌死的,那自然有责任。”   男子的身上有明显春风快活过的痕迹,又在青楼中大量饮酒,嫌疑最大的自然是住这间屋子里的妓子。   且尸首在屋子里放了三日之久,这三日妓子皆未出现,还是一帮无意间闯入的少年发现的,畏罪潜逃的迹象实在明显。   倘若只是灌酒而导致死亡,有责任但罪不至死。当然,他也不敢保证这酒究竟是死者自己要喝的,还是被人恶意灌的。可事后未叫大夫还对尸体刨心,那就是从无意变有意,成了真正的凶手。   江敬舟寻思道:“照你这意思,凶手很可能就是住这间屋子的妓子?万一刨心得另有其人呢?”   仵作收了手里的工具,道:“世子找到了证据,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贺亭衍神色淡漠,他没将证据说出去,主要还是想查查,查查那被藏得世人不知的纸婚奇案是如何被泄露出去的。半懂半不懂的放了剪纸新娘,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打他接手追查赈灾银被盗案后,他就被冤枉是个吃人心的妖。原是因为被他查过的人家皆死的蹊跷,活剖人心,甚至还传言闹鬼。   也不知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   --   瑜灵   因为被灌酒而导致死亡,那么灌其酒的人必定有责任,人死后被刨心算是对尸体侮辱罪。但如果两者加在一起,其实我也不敢确定算不算是凶手(从无意到有意,但死亡过程并不是亲自所为),查阅了很多资料也不敢下定论。如果有学习法律的小可爱要反驳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第10章 纸婚案(四)   大厅中被审问的妓子已到了尾声,出命案屋子里的主人也被铁骑抓获。贺亭衍见差不多了,便驱使着轮椅出去。   江敬舟紧跟其后,他很是好奇贺亭衍的轮椅是怎么上下楼梯的。随后便看到这人用金丝绞线将自身与轮椅捆缚,右手一挥绑着扶手栏杆,就这么坐着轮椅从楼梯上下去了。   他感叹这新奇玩意儿有意思,心想着什么时候问贺亭衍把轮椅借来玩玩,这下楼梯的速度可比他疾走快多了。   他翻着栏杆快速跳到一楼大厅,无关紧要的几人都被铁骑送了出去,唯剩下那屋子的主人和这青楼的老鸨。   前者江敬舟不认识,后者则是吕鹤的娘。还未靠近便闻到了股浓郁的脂粉味儿,与那死者屋子里今日闻到的一个样儿。   他侧过身冲贺亭衍小声道:“凶手该不会是老板娘吧?”   毕竟是他好兄弟的娘,真要出事了,吕鹤的后半辈子都要被打伤杀人犯之子的罪名。   贺亭衍没应他,收了金线看向那老鸨身侧的妓子,问道:“四日前,盛秀才点了你的花牌去命案现场,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妓子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眼神游移道:“喝酒……寻欢作乐。”   贺亭衍皱着眉头满脸威严,与平日里的淡漠完全不同。江敬舟站在这人身侧,竟也隐隐有种心慌紧张的错觉。   贺亭衍直言道:“青楼里除了接待客人外还有销酒的规矩,酒水卖出去多少便有半数会落到你们的口袋里。   你诱哄盛秀才买酒将其灌至吐血,慌乱之下以为人死了便不敢叫大夫。拿了钱财逃之夭夭后,觉得人死在你屋里必定会查到你头上,于是又折返回来将其刨心做成了妖吃人心的假象。”   “不是的!”妓子辩驳道:“我没有杀他,酒是他自己要喝的,喝死了怎么能算是我的?”   贺亭衍倾身向前,左手胳膊架在膝盖上,满是压迫感的沉声道:“人,就是你灌死的。”   神情模样阴沉,周围看着的人皆是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出。   妓子被这压迫感吓得顿时双膝跪地,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盛秀才身体这般差,不过喝了两坛人就不行了。我以为他死了,这要是知道没死,必定是会去叫大夫的呀。”   妓子的模样风韵犹存,说话时下意识的搔首弄姿。   贺亭衍看不惯这些,半点儿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再次问道:“刨心嫁祸,谁教你的?”   妓子侧头看了眼老鸨,颤声道:“我不知道,我没有。”   “还不说实话!”贺亭衍厉声喝道。   妓子求救似的拽住老鸨的衣裙,“妈妈,你救救我,我也是为了楼里的生意,我没想过人会被喝死啊。”   老鸨沉着脸没吭声,但也没有将妓子推开。   贺亭衍抬眼看向一直默不作声却神情淡定地老鸨,“包庇罪犯乃视为同罪,你可要想清楚了。”   老鸨紧拽着手里的巾帕,道:“我也是昨晚才发现的。”   贺亭衍没继续问下去,这个女人他得暂且缓缓。转而对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妓子再次问道:“为什么要刨心?是嫁祸,还是有人指使?”   妓子哭着摇头,“我真的没有刨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亭衍坐直了脊背,无情道:“刚才我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那便是死罪。”   他抬手冲身后的铁骑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便瞧见铁骑端上来一盘被烧了大半的衣物鞋子。上头满是血迹,但不难看出是件风尘女子穿的款式。   江敬舟顿时一阵尴尬,因为他在那堆衣料中看到了支刻着仙鹤的火折子,那是昨晚几人偷看时吕鹤拿来烫窗纱的。   他脱口而出道:“这染血衣料该不会是在灌木里……”话说一半他便闭嘴了,看着贺亭衍那副威严样,挠头道:“没什么。”   如此重要的证据被拿出来,妓子自然是无话可说。这衣料都不用她承认,随便抓个楼里的姐妹问问便知是谁的。   她一下瘫坐在地,神情木讷的交代道:“我原是想多赚些钱,想着把人灌醉了能多要点儿。可谁知那盛秀才是个体弱的,酒下了两坛便嚷着不行了。   我心想那酒水若是只卖出去两坛怕是不够,便又私下让人多拿了几坛过来。趁着盛秀才半梦半醒,又给灌了些进去。”   她顿了顿,“灌着灌着,这人就不动了……我以为盛秀才死了,实在害怕便偷了他的钱财匆匆跑了。之后我越想越害怕,便想着那妖吃人心的传闻,就又折返回来把他的心给……”   妓子颤着身体不敢抬头看,“可谁曾想,我刚拿了那盛秀才的心便看到有人要上房顶,无奈下便只能躲在灌木里藏身。   想着一身血迹也走不出去。偏的这般巧,正好从房顶上掉下个火折子,我便干脆脱了衣服鞋袜,用那火折子一把烧了……”   江敬舟无语,想必这妓子也没想到,火势起来没多久就被他们几个给灭了,生生把这证据给留了下来。   他摸了摸鼻子,目光看向那盘被烧了大半还有些湿的衣服,只盼这些人在取证时别是用手直接拿地便好。   案情到这里真凶也算是落网了,可贺亭衍让铁骑把人压走后却又将老鸨单独留了下来。   手指敲击着轮椅扶手,说道:“十年前,盛秀才曾去县衙里闹过一件案子。原是他的大哥因病去世,嚷着要让他的大嫂陪葬。”   老鸨一直强作镇定的脸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贺亭衍继续说道:“他的大嫂不肯,便将其捆缚换上新娘服,强行塞进了棺材里活埋。”   说这些话时,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老鸨的神色变化。   “活埋等同杀人,那妇人的家人悲痛欲绝,一纸状书便将这盛秀才给告到了县衙里。   只可惜新帝继位后,陪葬陋习是被默许的。这盛秀才不仅没被判押还被无罪释放苟活至今,用着大哥大嫂留下的丰厚钱财每日快活。”   老鸨从慌乱到仇恨,最后又恢复到了平静。她道:“不是大哥大嫂的钱,是那被活埋女子陪嫁过去的钱,与那盛家没有半点干系。”   她抬起眉眼看向贺亭衍,“当年将其告上衙门的人便是我,被活埋的女子,是我胞姐。”   她愤恨道:“凭什么,凭什么自古以来受苦的都是我们女子!什么陪葬,为什么要陪葬?既是活埋那就是杀人!   杀人犯法!那姓盛的凭什么能苟活至今?还光明正大地用着我姐姐的嫁妆来我这儿喝花酒!”   贺亭衍沉默一阵,说道:“枕头边上的新娘剪纸是你放的。”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要让那盛家的两个老不死知道,死儿子都是报应!”   老鸨双目通红,因为太过气愤身体都跟着微微发颤。   贺亭衍想问的话问完了,不禁有些失望。是女子陪葬,却与纸婚案无关,更与那刨心案没有半点儿关系。   他驱使着轮椅转过身要走,但当人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身膝盖跪地的声响。   老鸨双拳紧握跪在地上,一改先前的怒火,说道:“别让吕鹤知道,他好不容易能读上书。”   那张新娘剪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在后来被收走。怕会被牵连,怕成为包庇杀人犯的同谋,怕因为不好的名声会影响儿子将来的仕途。   即便那个人让她恨到了骨子里,比那灌酒的妓子更想将其千刀万剐。   “他不会知道的。”贺亭衍低垂着眉眼,说道:“女子陪葬的陋习,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我向你保证。”   江敬舟怔了怔,看着贺亭衍的背影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震撼。   他赶忙抬脚跟上,出了青楼许久后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正义的。”   贺亭衍没理他,驱使着轮椅拐进小巷。   此时的天色已晚,走路时不太看得清路面,他不得不让轮椅的速度变得缓慢。   两人都没带火,青楼里的铁骑跟仵作还在善后。   江敬舟寻思着快步走到贺亭衍跟前,佯装无意实则是在带路。   许久后出声问道:“这纸婚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办?”   贺亭衍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却也不答,不过轮椅行驶的路线倒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了这小子的身后。   江敬舟:“我跟你去呗,躺棺材什么的,你肯定也不能带那么多手下一起。要不然人多了犯人不愿出来怎么办,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不用。”   贺亭衍转了个弯打算换一条路走,然而江敬舟却脚踏墙面一个利落地空中翻滚再次站在了他跟前。   单手撑着墙面,一副强盗拦路的模样冲他道:“你要是带我去,以后我就不欺负你。”   贺亭衍没好气道:“让开。”   “不让。”这条小巷路窄,他这么拦着贺亭衍也走不了,大有一副无赖的趋势。   贺亭衍抬眼看他,沉默一阵后说道:“你要是能把四书五经背全了,我便带着你。”   江敬舟靠着墙面的手一僵,“能不能换个别的?”   贺亭衍轻笑道:“不能。” 第11章 纸婚案(五)   “我一看书就犯困,别说是背了。”江敬舟满是哀怨,“就不能是打架或是比斗之类的?比个蹴鞠也行啊。”   贺亭衍双手绕着金丝绞线,再次说道:“让开。”   江敬舟三句话没个正经,想到这贺亭衍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就觉得新奇。刚才办案时那般威风八面,他便忍不住得想看这人气急跳脚。   于是道:“要不,我请你去喝花酒?喝高兴了叫两姑……喂!”   贺亭衍手里的金丝绞线不留情面地将他捆缚一团,轮椅向后退出窄巷,拖拽着又走回了刚才的那条路。   不过速度不像白日里那般快,江敬舟倒是没摔到地上被丢脸地拖着,可这么一跳一跳得好像也没觉得好多少。   “你这叫偷袭!想打架就光明正大地来,别一天天儿把我当粽子捆。贺亭衍!”   他被牵着进了附近的酒楼没回侯府。老板慧眼识珠,当即开了条无人的小道让贺亭衍单独通行。   楼道是斜的,中间全是些小阶梯状的隔层。贺亭衍的轮椅上的方便,也没像先前那样用金线拽着才能上去。   二层的雅间清爽干净,贺亭衍要坐得地方被腾开了椅背,桌面上早在他们上来前就被倒了茶水小食。   这架势一看就知道是常客,连轮椅专门通行的小道都有。   雅间的左侧贴着大街,窗户打开后能看到街道上的车来人往。许是因为贴近繁华地段,到了夜晚吃饭的时辰竟也还这般热闹。   江敬舟也没客气,一跳一跳的到了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整个人懒散地躺着,两条腿穿过桌子下放在右侧的凳子上架着。   “别说,你一来这地方我就饿了。可你这么绑着我我怎么吃啊?”他嬉皮笑脸道:“难不成你要喂我?”   贺亭衍面无表情的收回金线,安静端正地喝了口茶水没搭理他。   他转了转胳膊,两腿收回像只麻雀似的蹲在凳子上。端起茶杯仰头饮尽,感叹一声解渴后说道:“你怎么就把我松开了,我还当你真想喂我吃饭呢。”   贺亭衍喝茶时姿态雅正,左手托着杯底右手拿着茶盏。再配上那一脸俊俏的模样,还真是个活脱脱的世家子弟。   江敬舟低头看了看自己,坐没坐相喝茶也没个喝茶样,要说他是四海镖局二公子都没人信,活像是从哪个混混窝里跑出来蹭吃蹭喝的。   他靠着椅背忽然想起刚才断案时贺亭衍的那身正气,这要不是个残废估计他姐都得一见钟情了。   他默默地放下没礼数的腿,学着贺亭衍的模样端正姿态,喝茶也变得小口慢饮没有囫囵吞枣。   只是十六年来他没规矩惯了,忽然这么一本正经地左右都学不像样。   就在他琢磨着该怎么像贺亭衍那样把茶盏拿得好看时,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握着他的手教导道:“别捏杯口,不可太过用力也不可太过轻柔。”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边缘修剪齐整,干净清透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指腹带着温热,力道不大却能感受到手腕的劲头不小。   教他时微微低头,额前微卷的短发遮住半边眉眼,鼻梁高挺,唇红齿白。   看着看着,江敬舟都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哪儿了。直到那双低垂的眉眼忽地抬起对上他的,眼眸深邃望不到底,淡漠、迷雾还有些疲倦。   唇瓣微启,喉结滑动,操着口男子深沉的嗓音说道:“在看什么?”   他匆忙抽回手,手忙脚乱下还把茶盏给打翻了,半盏茶水撒了一桌,滴滴答答落了满身。   他动作鲁莽地站起身,没东西擦身便只能用手拍打。好在这身学子服的布料厚实,脱了湿衫后里边儿的衣服还是好的。   贺亭衍将打翻的茶盏扶正,心道这毛头小子不过是没人教罢了,若是能好好管束定不会这般没有礼数。   江敬舟把脱下的衣服挂在无人坐的椅背上,单腿架着凳子又坐回了那副混混样儿。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嘴里没个正经道:“你怎么长得跟个姑娘似的。”   贺亭衍冷着双眉眼看他,个高体健浑身透着股男子气,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无法将他比作个姑娘。   江敬舟笑道:“说真的,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也不用考虑能不能洞房的事儿。”   “江敬舟!”贺亭衍厉声制止,他就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过一个人,讨厌到恨不得真的与其打上一架的地步。   雅间的门被敲响打断了两人的话语,小二端着四盘菜从外头进来,手里捏着几块写着字的竹牌。   把菜放下后,将竹排放到江敬舟的面前,问道:“江公子头一回来,不知这下饭的汤想喝哪一道?”   江敬舟低头看了眼,大字不识得他忽然就泛起了难,可又有点儿好胜心似的不愿问。于是随手点了个名字长的,说道:“就它了。”   喝着茶的贺亭衍冲他点的竹牌上看了眼,轻笑着没吭声,任由小二收了牌子下楼去点汤。   江敬舟转了圈筷子,夹起只鸡腿便往自己碗里放。吃到一半时甚至还弃了筷子直接上手,半点儿没有饭桌上该有的礼数。   相比较贺亭衍的文雅,对面的这位怎么看怎么像个难民。也不知平日里在家都怎么教的,还是故意当着他的面儿做这些来令他反感。   饭菜吃了小半,贺亭衍忽然问道:“江瓷吃饭时也是如你这般?”   贺亭衍摆摆手,“我姐吃饭斯文规矩得很,有时候她说吃饱了我都没觉得她吃了东西。”   “那她平日里也会舞刀弄枪?”   江敬舟哈哈笑道:“怎么可能,成天绣花看书,说话都不带大声的。”   他掰着手里的螃蟹壳,嗦着腿里的肉说道:“我姐可好了,回回打架犯事儿她都护着我。我爹罚我跪祠堂的时候,她还会偷偷给我做饭吃,那手艺叫一个绝,比这楼里的可好太多了。   说真的,谁要是娶了我姐那绝对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将来我要找媳妇儿,铁定也得找我姐那样儿的。”   他顿了顿,看着贺亭衍拿筷子端碗的雅正样儿,忽然心虚的坐正姿态也拿起了筷子。   琢磨着要是将来真娶个像他姐那样的女人,十有八九得是像贺亭衍这样的男子才行。   可惜了,双腿残疾还一身毛病。   小二端了两碗下饭的汤上来,贺亭衍是常客,不用点店里也知道要什么。清汤寡水,看起来极为清淡。   而江敬舟这碗可就不得了了,汤面上厚厚的一层辣油,里面花椒香叶放了一堆,还有几块辨不出原样的肉块。   他当即就愣怔了,指着这重口味地问道:“这什么玩意儿?”   小二道:“双鞭酸辣汤,里头有羊鞭跟马鞭,很补的。”   江敬舟侧头看了眼好似在笑得贺亭衍,冲小二小声问道:“这是我刚才点的?”   “正是,江公子请慢用。”小二贴心地替他们关上门。   江敬舟看着面前这碗汤开始泛杵。   贺亭衍好心提醒道:“喝不下可以不必勉强,往后多识些字便好。”   虽说不识字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当着贺亭衍的面儿他就是不想承认。当即袖子一卷朗声道:“我就爱喝这种大补的东西。”   说罢,拿起勺子豪气万千地喝了一口。还未咽下去便猛地吐了出来,大着舌头道:“这什么啊,太难喝了!”   他倒吸着气,煽风道:“又辣又酸还一股味儿,这厨师怕不是犯什么大病才能想出这种菜!”   直到跟贺亭衍回侯府喝了三碗羊奶他都觉得自己的味觉是失灵的,辣的一晚上没睡好觉。   隔日一早,他破天荒地成了全书院起最早的学生。   吕鹤抱著书本进来时还以为眼睛花了,最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江敬舟不仅起得早居然还看起了书!   他很是不相信的绕到这人跟前低头看了看,而后一掌把书拍平了,见那书页里全是些正经的诗词歌赋后震惊道:“你鬼上身了?”   “我上/你身了。”江敬舟坐姿端正,指著书页里第一页的第一个字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子曰,你居然看《论语》?”吕鹤伸手探向江敬舟的额头,“你烧糊涂了?”   江敬舟把他的手打开,放正书本后念道:“子……曰。”目光往下移,“然后呢?”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安启明念着论语头一句抱著书本从学堂外进来。   两日没来的他已然把位置换到了江敬舟的前面,而吕鹤的前面则变成了贺方戟。   安启明倒坐在椅背上,问道:“你这是打算洗心革面了?”   江敬舟背靠椅背往后倾斜,翻着本“天书”叹气道:“我得把四书五经都给背了,要不然贺亭衍不让我跟他断案。”   吕鹤手一撑坐桌上,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话了?他说不让跟你就不跟?”   江敬舟把书本罩脸上,“可是他识字啊。”   吕鹤没明白,“他一直都识字啊?”   江敬舟两腿一伸手挂两侧,哀叹道:“他识字还满是规矩,跟他走出去显得我像个街上混的。”   吕鹤两眼睛瞪直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敬舟居然也开始有自知之明了!   哀怨的声音从罩着的书本下传来,“他断案我只能看着,他看案件我就只能干坐着,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安启明笑着敲击桌面,说道:“四书五经的内容可不少,等你背出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刚才来的路上可听说了,贺亭衍一大早就出去了。”   江敬舟顿时振奋得坐直身体,一本书掉腿上,问道:“什么时候?出去干嘛?”   安启明:“好像说是去查赈灾银被盗案,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赈灾银?”他丢了书卷急忙站起身,边往外跑边嚷道:“陶先生要是来了就说我病了,起不来床的那种!”   吕鹤取乐着喊道:“你不怕跟世子走一块儿像混混了?” 第12章 纸婚案(六)   赈灾银被盗案,这桩十几年前的老案查了许多年也没个头绪,贺亭衍怎么会突然又去查了?   江敬舟急匆匆地从侯府后院的茅房翻了出去,一个时辰前走得早没影了。他忽然想到昨日他说的躺棺材查纸婚奇案,跑一半又忽然换了个方向走。   赈灾银估计是个幌子,这案子自打贺亭衍被说是妖后就没在查过。青楼妓子刨心是初犯,即便现下世人皆知也不能排除他是个妖的说法。   这么赶着去查赈灾银,难道,纸婚案的刨心跟赈灾银也有关系?   柏穗城拢共就这么大,上下几十条街他熟得很。不一会儿便找到了贺亭衍要查案的府邸,光是门口站着的铁骑就挺扎眼的。   他抬头看了看,竟是沈氏公爵手底下所管辖的潭安伯爵府李氏。不禁有些感叹,这贺亭衍虽为侯爵府嫡子权力居然这般大,连公爵的人都能查。   如今泛安朝野中权势最大的共有四家,分别是康王爷、沈氏公爵、苏氏侯爵以及贺氏侯爵。   在以这四家为首归拢分支划分朝中势力,而其中最为权重的便是康王爷跟沈氏公爵。若非钦点下了诏令,一般人也不敢去查这两家管辖下的人。   江敬舟绕到伯爵府后院儿,见四下无人便纵身翻上了墙头,又几个利落翻滚蹲在了正厅的屋顶上。   前院里站满了李氏家眷,贺亭衍坐着轮椅在几人跟前听不清说了什么。   原本在他身后的两排铁骑正在搜院,搜到什么账本或是金银财宝便搬出来放到院子的正中。   那架势,跟抄家相比也就差个灭口了。   贺亭衍话说一半忽然停下,抬眼看向房顶,与这不请自来的浑小子对视后收回了目光。   江敬舟愣怔,心道这人竟这般警觉,他刻意放轻了手脚居然还是被发现了。不过贺亭衍没叫他下去,他便安定地在屋顶上待着。   铁骑把搜到的账本递给贺亭衍查看,边翻着账目边清算那院落里被搜出来的家当。   一般这样的官宦人家多少都会有点私贿,如果数额不大无伤大雅其实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李氏伯爵府里对不上账目的钱财数额实在是大了些,贺亭衍收到私下告发后不得不过来查证。   李氏仗着身后有靠山贪污的银两以达上万,不过这一笔笔的钱多是些底下官员贿赂过来的,倒是与当年的赈灾粮无关。   其中嫡长子所受的贿赂最多,可以说是来者不拒。这要是被报上去,贬官都算是小的。   李氏伯爵约莫四十来岁,底下全是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即冲贺亭衍拱手道:“世子莫要在查了,这银两我上交了便是。赈灾粮被盗绝对与老夫的儿子没有半点儿关系,钱财都是入了账本的,您一看便知。”   贺亭衍草草的把手里的黑账看完,看着那躲在伯爵身后的嫡长子说道:“我只负责查赈灾银,贪污案不归我管。不过,你这黑账里民脂民膏太多,三日内若不自行上交,我便将这黑账交于朝廷。”   伯爵抬手擦汗,忙点头道:“是是,今日便交,绝不私藏。”   那躲在身后的嫡长子浑身发颤,相比较被查贪污的银两,他更怕来这查案的人是贺亭衍。   他在父亲耳边小声道:“爹,怎么办?贺亭衍一走,我会不会被刨心啊?”   “别胡说,这世上哪来的妖。”   伯爵明白贺亭衍给了机会,忙招呼道:“快去厅里坐坐喝些茶水,别让这毒日头晒病了才好。”   江敬舟不太懂官宦之间的事,但作为百姓他向来看不惯这些肮脏事。先前对贺亭衍建立起的好感忽然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但硬要说贺亭衍不好,似乎也太绝对了。毕竟他爹就老跟他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几人进了正厅他便懒得听了,纵身翻到后院屋顶便打算离开。也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忽然把后院盖着的一块白布给吹开了半个角。   白布下露出半截棺材,棺盖开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塞了不少珠宝,却独独没有尸体。   贺亭衍派人搜院几乎把所有的钱财都搬到了前院的中央,那这棺材里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仔细地看着四周,停放棺材的院落里一个下人也没有。李氏伯爵府也没死人,更没为谁重办丧事,而那棺材的华贵程度也不像是给下人或是妾室的。   他忽然就联想到了妖吃人心的悬案,好像被惨死活剖的都是些被贺亭衍查过的人家。   今日被查的是李氏伯爵府里的嫡长子。难道!这些人当真是被贺亭衍杀的?表面上不得不原谅官宦,而后趁着没人的时候惩奸除恶?   仔细想想,这棺材放在隐蔽院子里,铁骑确实没有进来过,是贺亭衍故意让他们留手的?   他又折回刚才的正厅屋顶,正准备翻瓦片一探究竟,便看到贺亭衍坐着轮椅出来了。   只是那模样却有了变化,贺亭衍的立领外袍改成了兜头罩住,整个人窝在袍子里剧烈咳嗽,像是老毛病又犯了。   李氏伯爵满脸焦急地匆匆送人出府,等周围的铁骑都散尽后,小心谨慎地关门回厅。   不一会儿,便看到伯爵府命令几个下人抬出来一具用白布包裹的尸体,正是往他刚才看到的隐蔽院子走。   白布包的严实也没看到血迹外伤,唯独留出一只戴扳指的手挂在身侧,那正是伯爵府嫡长子先前戴在手上的。   尸体包着白布也没掀开,被几人小心地抬进了院落里堆满珠宝的棺材中。许是想去拿些什么别的东西,棺盖合上后伯爵便喊着让众人离开,单留这么个棺材在院子里放着。   伯爵吩咐下人们小心操办不要声张,随后看了眼棺材便满脸哀叹地走了。   江敬舟蹑手蹑脚地从房顶上跳下,确信四下没人便抬手敲了敲棺盖。妖吃人心,吃了便能治病?   他想到刚才坐着轮椅出去时那道佝偻的身影,随即一掌拍在棺盖边缘把盖子向后推开半截。   也没探里面尸体的虚实,纵身一跃便蹿了进去。   单人棺材的内里狭小得很,他双膝分开跪下时还磕到了放着的金镯。力道太大,磕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趁着抬棺的人还没来,他赶紧拉上棺盖把自己藏了起来。而后匍匐着,对那裹着白布的尸体耳侧轻声说道:“贺亭衍,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白布没有动静,甚至靠这么近都感觉不到呼吸起伏,他抬手去拉那头上盖着的白布。   手指刚刚触及便被这“尸体”一把紧握住了手腕,闷声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江敬舟为了配合这人,动作时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只是这棺材里实在是窄小得厉害,除了这么匍匐的撑着身体外也没别的动作能做,要不然不做筋骨就得贴贺亭衍身上去了。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认得你的手,一眼就瞧出来了。”   贺亭衍收回拽着他的手掌,干脆拿下盖头的白布摘了手上的玉扳指。   江敬舟继续说道:“哪有人死了儿子还像李氏伯爵那般淡定的,这要换成是我爹,估计都要哭得上下气接不上了。”   他看着躺在他身下动弹不得的贺亭衍,问道:“我刚才进来时你为什么没动静?该不会以为我就是那个吃人心的妖吧?”   贺亭衍看着他,神情淡漠地问道:“你是吗?”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半刻他是有想过。毕竟在他眼里的江敬舟,确实不怎么像个正常人。   江敬舟看着这人一脸认真地样儿就觉得好玩儿,两手张牙舞爪像吓唬孩子似地说道:“我是啊……”   他原也是闹着玩,不想话音刚落,心口处便抚上了一只手掌。手掌温热,掌下的心脏跳动有力。   江敬舟整个人都变得僵直不敢动弹,看着贺亭衍那张好看的脸,他甚至觉得下一刻自己的心就要被剜走了!   赶忙拽住这人手腕,紧张道:“你做什么?”   贺亭衍缓慢地收回手,说道:“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妖。”   江敬舟连忙喘了口大气,没好气道:“我当然是人,你这么突然摸过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吓我一跳。”   贺亭衍看着他跪在上方的姿势,轻笑道:“你也有怕的时候?”   “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天下无敌。”   做给伯爵府嫡长子的棺材,按理应当是严丝合缝的。但贺亭衍躺着的这副,从外看华贵从内看实则粗糙。   外头的白光透着缝隙往里照,倒不至于昏暗到看不见彼此的脸。当然也可能是故意这么做的,为的就是能让躺在里面的人不被闷死。   他看着身下的人,问道:“你究竟在玩什么?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纸婚奇案呢,就想着进来看看你穿上新娘红服是个什么模样。   哦……我知道了,刚才坐你轮椅出去的是伯爵府的嫡长子吧?你们串通好的?那贪污民脂民膏还有那些黑账的事也都是假的?”   贺亭衍打断道:“不假。”   “怎么就……”   话还未完,贺亭衍忽然抬手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江敬舟当真就这么僵着没再动,手掌覆盖下只有他轻微不可闻的温热呼吸。   棺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拿了白布过来盖棺的下人。   布头盖下,遮住了外头照向棺内缝隙的阳光,顿时将两人所处的地方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等人走后,江敬舟就着捂嘴的手掌,闷声道:“你好香啊。”   贺亭衍慌忙收回手,皱眉道:“别胡说。” 第13章 纸婚案(七)   江敬舟也不怕忌讳,干脆低头在贺亭衍的身上闻了闻,说道:“真的,你是不是偷抹女人脂粉了?”   他有些嫌弃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种癖好。”   贺亭衍抵着这浑小子的肩膀拉开距离,厌弃道:“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江敬舟乐坏了,他见过贺亭衍生气,但这么气急败坏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倒是头一回。   不禁调侃道:“连生气的模样也像极了姑娘,我看你干脆当个姑娘算了,还能多招人喜欢……唔!”   贺亭衍捂住了他的嘴,手里的飞镖尖抵着他下颚,威胁道:“你在多说一句试试。”   江敬舟渐渐找到了欺负这人的乐趣,被手掌闷着说不了话。正打算在干点儿什么缺德事的时候,装着两人的棺材忽然被人装上了木棍支架猛地抬了起来。   他跪着的姿势本就没什么着力点,这么晃动顿时身体向前倾摔在了贺亭衍的身上。那捂着他嘴的手掌没能及时拿开,这一撞愣是碰到了他的唇,前牙顶着唇瓣,活活嗑出了两道细小的破口。   江敬舟是个武夫,身上摔疼了磕坏了他都习惯,可这柔软的唇上倒还是头一回。既不敢出声大骂又不能龇牙咧嘴,只能强忍着哑巴吃黄连。   他这嘴毒的报应未免来得也太快了些!   抬棺的人不像是府里的下人,应当是外头专门请来的。除了起棺时颠簸了些外,路上倒还算稳当。   贺亭衍被压着便只能别过脸呼吸,半点儿没见愧疚地说道:“你自找的。”   李氏贪赃是真的,告发的人只留了书信没有露面。送信的人也只是收了钱办事根本不知道其面貌,且被要求三日后才能将信送到他手里。   因为那妖吃人心的事,他已经有大半年都未去查赈灾银被盗案。那信中只说了贪污并未提及赈灾银,按理既是贪污就不该由他来管。   奈何这事太过蹊跷让他联想到了刨心案。于是便将计就计,与李氏伯爵私下商量,将他跟嫡长子掉包,藏在这棺材里看看作案之人究竟是不是妖。   不过他也不敢保证此事就一定会跟刨心案有关。躺棺材不过是试试,也有可能什么也抓不到。   棺材内里倾斜,头往下腿往上。按照事先说好的,不埋棺只停灵,没猜错的话应当是李氏伯爵的祖坟地。   这一带山脉在柏穗城的郊外,因为风水不错,不少达官贵人家的祖坟都被归放在了此处。   山林的半山腰有一处祠堂,专门建来停灵的。如果去世之人不在家中办丧,那么就得被放在这祠堂中三日,完成停灵后才会被下葬。   贺亭衍躺在棺中静听四周,直到棺材被放下,抬棺得几人都走了他才试着动了动被压麻的身体。   江敬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嗑疼了,一路无言,安静得不像是这人的脾性。   “江敬舟?”   他把被压着的手抬起,这么一来就像是把人抱怀里似的。可地方实在狭窄,这时候出棺必定会前功尽弃,也不可能真让这浑小子做着筋骨的跪上一整晚。   “江敬舟?”他又试着唤了声。   棺里昏暗看不到脸,他只能感觉到这人均匀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朵上。等眼睛适应黑暗后,他侧过头近距离地看了看,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枕着他颈窝睡着了。   下唇处有一道被磕红的印子,嘴角还带着点儿未干的血迹,看来刚才那一下是真嗑得不轻。   也是心大,躺在棺材里居然也能睡得着。   无意识的江敬舟也不知道梦到了些什么,好像全然忘了这会儿正趴在谁的身上,手臂搭着活像在抱一床被褥。   又叫了几声没反应后便懒得管这人了。他望着棺材盖内里漆黑的木料,一股压抑感袭遍全身。   先前尽想着抓凶手也没想太多,这会儿静下来后才发现,活人躺在四方的棺材里究竟有多压抑。   他想到了那些被活埋陪葬的女子……   再怎么胆大包天的人,也无法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无声的熬过一整天。昏暗狭小的环境下,他将面对的恐惧并不是外界带来的,而是自己。   他忽然有些感谢江敬舟的闯入,让他不会过多地去胡思乱想。   从天亮到天黑,停灵的祠堂里寂静无声,唯有外头的虫鸣鸟叫还带着点生气。   睡舒坦了的江敬舟打了个哈欠缓慢地睁开眼,随即便对上了贺亭衍的侧脸。长发微乱,不像平日里那般规束齐整。   他的手搭在了这人的心口,手掌下跳动的心脏有力地回击着。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哪儿能是个妖啊。   他赶忙支起身与这人保持距离,奈何先前僵硬着姿势跪太久,又趴着睡了一整天,屈膝时两膝盖小腿都有些麻了   贺亭衍好似是睡着了,他一个人在棺材里不能动又不能出声实在无聊,于是冲这人作妖似的小声道:“贺亭衍,你是不是睡着了?要是睡着了就跟我吱一声。”   见人没动静,他抬手摸了摸棺盖内里的边缘,没有钉钉子的盖口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打开。   正想着反正四下无人要不要翻出去透透气,便听那棺外不远处传来了唢呐哀怨的悲鸣。   不一会儿,他的右侧便传来了棺材被放在条凳上的声音。   送灵的人在外头哭得悲天悯人,因为距离较近,他大有种是在对着他哭嚎的错觉。约莫等了有半个时辰,那送灵的队伍才慢慢离开,四周又逐渐恢复成了刚才的寂静。   他低下头轻声说道:“别睡了,隔壁来了个真死的人。”   贺亭衍眉眼睁开,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压根儿就没睡着就听着这小子一个人瞎折腾。   江敬舟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在棺材里等多久?你确定那个刨心的人会出现?”   贺亭衍想也未想,说道:“一般多是人死后三天被刨心。”   “啊?”江敬舟眼睛都瞪直了,“三天?都这么躺着?那凶手要不来我不得饿死在这棺材里?”   “你饿了?”   江敬舟出来得匆忙,昨晚那碗大补汤喝的他一晚上反胃。从早上出门到现在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实诚道:“我饿了,我想出去。”   贺亭衍忙拽住他胳膊,“不能出去。”   如果凶手已经埋伏在了附近,那现在出去就等同于前功尽弃。   先前他没想过江敬舟会跟来,所以只备了一个人的口粮在身上。他从背后拿出块用布包着的薄饼,说道:“先吃这个吧。”   “你居然有吃的!”   江敬舟拿过薄饼咬了一口。随后想想自己吃了贺亭衍就没了,便将薄饼撕成了两半,把没咬过的那一半重新包好放到边上。   他吃得尽量小声,果腹后又问道:“你是跟李氏伯爵串通好的?可你怎么能保证凶手一定会来看这副棺材?万一他去侯府找那位跟你掉包的嫡长子了呢?”   “不会,这件事除了李氏父子外我没告诉任何人。”   江敬舟:“没告诉任何人,为什么?难道你觉得凶手就在你身边?”   贺亭衍没答他,但显然是默认了。   他不禁啧啧叹道:“太可怜了,身有残疾体弱多病,家里还住着一堆要算计你的人。”   据他所知,贺亭衍的生母在他出生的当晚就没了。如今的侯府里当家做主的大夫人是后来才娶进门的,也就是侯府二少爷的那位亲娘。   再往下的妾室也有三位,各个都活得像个人精。   他娘早在两家定亲前就去打听全了,一家子乱得很。   尤其是那位四夫人,仗着怀孕骄纵得不得了,出门买根簪子都恨不得八抬大轿。   贺亭衍看着他,脸色阴沉。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实话是实话,可当着人面儿说实在像极了嘲讽。   只是话以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佯装弥补地说道:“下回你要是家里待得不痛快就来我家的四海镖局,大伙儿都是豪爽人,没那么多歪歪绕绕。”   随即又反应过来,说道:“但你来了归来了,可不能看上我姐啊。”   “别出声。”贺亭衍忽然出声制止,屏息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祠堂的门口有一阵脚步声,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对于学过武的两人而言并不难分辨。   这人走进祠堂绕着两副棺材走了一圈,而后对着他两隔壁的那副棺材盖敲了敲。随即起手便是一掌,那钉了钉子的棺盖轻而易举地就被掀翻在地。   是不是个妖不清楚,但来者定是不善。   脚步声在隔壁的棺材边停下,没多久便听到匕首划开皮肉剜心的声音。这人的手法很是利落,下刀时快狠准,两个呼吸间就收刀了。   贺亭衍绕着手里的金丝绞线随时准备攻击,而江敬舟也伸手探向腰间平日里用来防身的匕首。   凶手从下手的棺材前绕到了他两的前头,照例在开棺前先往棺盖上敲了两下。   只是这次不同,凶手敲完后没有马上开棺,而是忽然向后退了两步,竟是要走。   被发现了!   江敬舟眼疾手快地推开棺盖纵身跳了出去。一条在夜色中泛着光的金丝绞线,带着劲风先他一步利落地打向了那道身影。 第14章 纸婚案(八)   凶手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了眉眼。他翻身上了房梁企图绕开那道打向他的金线,却不想那金线恼人得很,收放自如还锋利无比。   金线头部带着飞镖绕紧房梁,贺亭衍用力一拉便将那房梁绞断成了好几截。细小的金线堪比利刃,只要手法不同便成了杀人利器。   江敬舟吐了一嘴从房梁上掉下来的灰,握着匕首脚踏棺材边缘纵身跟了上去。   大片激起的灰尘迷了凶手的眼,他当即横起一脚便踢了过去。灰尘跟着劲风席卷,猛地踢在了凶手的腹部。   他抱着祠堂里的梁柱飞身而下,安稳落地后又上前补了两脚。   凶手甩了甩头,睁开眼翻滚着向后跳开,行云流水的跟江敬舟过了十几招。   两人同时发力,拳头相撞,皆被对方的气劲打得向后退了两步。   凶手看向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震惊,而江敬舟也同样满脸疑惑。这凶手的武功路子,竟有大半是跟他一样的!   他没有过多的时间考虑这人会不会是他认识的,手拿匕首旋身上前划向凶手的胳膊。   却不想他的武功路数被凶手看破,之后的每一招都被拆的半点儿不留余地。十招内,他竟被打得连连后退。腹部中掌后,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摔倒在地。   凶手拔出刚才那把剜心的刀,扬起胳膊便要刺向他的心口。   贺亭衍坐在棺材里无法站起身,但手里的丝线却是操控自如。千钧一发之际,火速用金线绞紧凶手的胳膊,而后带着气劲用力拉扯,生生将那胳膊绞断。   血沫子溅了一身,皮开肉绽,手骨断裂。   凶手疼得顿时没了力气,反手一掌将手里的匕首挥了出去,如飞镖般打向贺亭衍。   贺亭衍的位置避无可避,江敬舟赶忙单手撑地来了个倒挂金钩,眼疾手快地飞起一脚将那匕首踢开。   匕首被横着打进边上的木柱,力道之大入木三分。但当他虎跳着站直后,那凶手却已经跑没影了。   他看了眼地上的血迹,不顾贺亭衍阻拦追了出去。   只可惜这山的另一边是江海,他顺着血迹追到崖边时那血迹便断了,无奈下只好又匆匆赶回祠堂。   江敬舟:“凶手跳江了,我没追上。”   坐在棺木中的贺亭衍正用金丝绞线拉着隔壁被刨心的尸体查看。伤口处下刀利落,确实与先前的刨心案手法一致。   江敬舟看着那条缠绕尸体的金线忽然有些脊背发寒,感情平日里这人对付他都是在闹着玩儿!锋利得简直比他爹的刀还要令人胆寒。   贺亭衍收了金丝绞线,而后看着他皱眉问道:“刚才那个人,你认识?”   “不认识,这人的武功路数邪得很,我已经都记下了。改明儿个去我爹那儿打上一套问问,说不定他会知道是谁。”   说罢,他低头看了眼隐隐作痛的胳膊。刚才打斗的时候没觉得,现下静下来了便觉得左手胳膊疼得厉害。   衣服被划开了破口,胳膊接近肩膀的地方竟是被匕首划了条豁口。好在伤口不深,也没断筋断骨。   贺亭衍从身后摸出瓶药粉甩手丢给他,“用这个,止血快。”   江敬舟接过药粉,大手一挥扯了衣袖往伤口上撒,吹着血沫子问道:“你打算怎么回去啊?轮椅不是没了吗?”   贺亭衍没吭声,他原也没想好该怎么回去,反正三日后李氏伯爵府也一定会派人过来。   丑时将至,山里黑灯瞎火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江敬舟背着贺亭衍在山林灌木间穿梭,时不时地还能听到几声抱怨。   “你这个病秧子平日里究竟都吃了些什么,居然能这么重!”   江敬舟觉得自己这趟真是来亏了!凶手没抓找,人也受了伤,这会儿居然还当起了奴仆要背这残废病秧子下山!   夜深无人的山路本就不好走,现下背了个人,还没到半山腰他就被累出了一身汗。   “你也真是,出来办案都不知道带个功夫好的下属。这得亏了有我在,我要不跟着你来,你是真打算在那棺材里躺上三日吗?”   他停下来扶着树干喘口气,“到哪儿了,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贺亭衍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星辰,而后指着左侧的灌木道:“按理应该是往那儿的。”   “应该?你是要我直接开条新路出来吗?”   江敬舟背着人四下转了转,上山时他两在棺材里没看见路。如今大半夜的下山也没个灯照着,全凭贺亭衍的那句能观星象。   他嫌弃道:“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话虽如此,可他始终没将贺亭衍放下,即便累的气喘。   贺亭衍沉默一阵,勾唇轻笑,顺着月光看向江敬舟满头大汗四下寻路的着急样儿。人是没规矩了点,倒是挺有义气。   他忽然道:“若是将来我的腿疾好了,便换我来背你。”   江敬舟鄙夷似的笑了声,踏着灌木自行开辟下山路。   他道:“别了,我能跑能跳用不着你背。等你腿疾好了都不知道猴年马月,到时候我肯定长得比你结实,你哪儿背得动我。别看我现在个头不及你,将来还不知道有没有我高呢。”   贺亭衍无情的反驳道:“不可能,你高不过我的。”   江敬舟满脸嫌弃,“那我要是高过你了怎么办?”   “高不了。”   “胡说八道!”   两人一路拌嘴的从山上走到山下,等走到城镇街道时天都快亮了。   江敬舟没把人背回侯府,而是去了距离较近的自家镖局。一脚把门踹开后,大声嚷道:“随便来个人,赶紧出来帮忙!”   时辰尚早,四海镖局里晨练的打手都不在,此时的前院练武场显得极为空旷。   他把贺亭衍放到正厅的座椅上,而后虚脱的瘫在了另一张太师椅里,仰着脖子喘道:“咱们可说好了,你绝对不能看上我姐。”   贺亭衍没搭理他,只是侧头看着练武场里空着的兵器架隐隐出神。   江敬舟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下人出来,只好亲力亲为的去正厅后边倒茶水。也没问贺亭衍要不要,拿起茶壶便仰头对嘴倒了起来。   正喝得起劲,镖局的大门忽然被快速打开又轻声关上。江荣远穿着一身夜行衣,身手利落地从外头进来。   江敬舟眼睛都看直了,当即一口茶喷了出去,差点儿没把他给呛死。   江荣远回首时正好对上了正厅里休息的两人,平静地扯了蒙面的黑布,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江敬舟放下茶壶,说话都开始结巴了,“爹,爹,你怎么……”   贺亭衍没出声,但手里的金丝绞线却是已经握紧了。结合先前那凶手跟江敬舟打斗时的武功招式,实在是很难不想到一块儿。   江荣远进了正厅,一边脱着身上的夜行衣一边说道:“李氏伯爵府出事了。昨晚亥时刚过有人听到里面传来惨叫,等被发现时已经被灭了满门。就是那嫡长子至今还下落不明,不知道去了哪儿。”   贺亭衍脸色难看,“亥时刚过?”   竟是与他们在祠堂里与凶手搏斗的同一个时辰。看来他是小看了这刨心案,参与的人数远比他想象得要多!   江敬舟下意识地挡在贺亭衍跟前,问道:“爹,你去哪儿了?怎么穿成了这样?”   江荣远把夜行衣随手一扔,奇道:“押夜镖啊,还能去哪儿。”   话音刚落,身后便又陆续进来了一批穿夜行衣的镖局打手,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股江海里的水腥气。   他们有说有笑还略带抱怨地往兵器架上放着武器,扯了蒙面的黑布,脱了衣服便打算去后院洗澡。经过正厅时还冲江敬舟打了声招呼。   可当他们看到江敬舟身后坐着的贺亭衍后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指着人说道:“世,世子怎么在我们这儿?”   贺亭衍无法起身,只能点头示意礼数。他收起了手里的金丝绞线,对江敬舟问道:“押夜镖是什么?”   江敬舟忽然想起来前几日侯府送给他们家的大生意。送赈灾粮不是小事,确实得押夜镖。   他解释道:“就是一些贵重的镖要晚上押,走暗路穿夜行衣,不让人知道。”   李氏伯爵府刚被灭了满门,江荣远生怕手底下的人说贺亭衍是个妖,赶忙驱赶道:“赶紧去洗澡换衣服,别在世子面前丢了礼数。”   十几个打手光着膀子站在正厅,确实有失体面。   等人都走完了,江荣远才搓了把脸上的汗坐到两人对面。手撑着膝盖,问道:“昨晚李氏伯爵府的惨案,你们有没有参合?”   江敬舟面对自己的爹向来实话实说,可碍于贺亭衍在他也不好意思说太全,支吾道:“要说没有……也确实有点儿,可你要说有,也能说没有。”   江荣远皱眉道:“说人话。”   贺亭衍打断道:“白日里,我去李氏伯爵府查了赈灾银被盗案。”   “果然。”江荣远神色凝重,许久后才抬头冲两人笑道:“我只是问问,以防外头传那些妖吃人心的事。”   然而贺亭衍却没放过这个机会,说道:“纸婚一事早在新帝登基时便有了。我父亲接手后对于赈灾银被盗案一直盲目搜查甚至不查,直到三年前交到了我手里。”   他说话时眼神紧盯着江荣远的神色变化,“记录在案的纸婚案共有七起,但只有其中一户是被我查过的。我原还在想,那刨心的凶手究竟是不是个怪癖又或是真的妖。   直到昨晚我与江敬舟一起藏身祠堂查案,我才发现,原来刨心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凶手真正要对付的人死后除了被刨心外身上还有被搜过的痕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而其余那些陪绑的尸体却仅仅只有一道伤口。   不能专挑固定的人下手,否则目的就会变得太过明显。所以下手刨心诬陷时便顺道把周围的尸体也一并刨了。   目的,就是为了让世人觉得是妖怪在作祟,以此来掩藏原本尸体被搜过的痕迹。   纸婚案也是同理,唯一一具被搜过身的尸体就是他查过偷盗赈灾银的。   那名死者年纪轻轻当上了官,还没来得及成亲便被他查了家当。不想这人是个有心病的,受了刺激后第二日便撒手人寰了。没过三日,尸体被挖坟刨心,家里人觉得是妖怪作祟,非给那死者办了桩纸婚,生生活埋了一名女子。   于是凶手便借着妖的名义,将类似的几起办过纸婚的尸体全都刨了心,以此来混淆他的判断。   至于为什么全都是富人。那是因为,能买得起陪葬女子的人家条件必定不差。   怪不得当年的盛秀才会去闹公堂。富人买贫穷女子陪葬没人管,而他让有钱的嫂子陪葬却被一纸状书告上了公堂。   贺亭衍转了个话头,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是那最初被刨心人家的报复。直到昨晚我看到了凶手打斗时的功夫。”   江荣远沉默一阵,说道:“世子怎么突然跟老夫说起案子了,这查案的事老夫实在是一窍不通啊。”   江敬舟听得云里雾里,赶忙站在中间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他对贺亭衍说道:“你该不会是怀疑我爹吧?”   贺亭衍收起了猜忌,他在江荣远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儿心虚慌乱。要么,是他多虑了,要么就是这江荣远装得实在太好。   也不怪他会怀疑,毕竟这柏穗城里人人见他如蛇蝎,唯有江荣远上赶着要把自家子女往他这儿放。   就如江敬舟说过的,救命之恩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报,他也曾私下跟父亲说过不必非走成亲这一条。   可他父亲却道,“救命恩人的要求怎能拒绝”。 第15章 打架   李氏伯爵贪污是真,但跟赈灾粮没有关系,刨心案摆明了就是冲着他来的。   除了被查案的报复,他最先想到的是侯府里的争权夺位。毕竟一旦他出了事,底下的子嗣便能继承爵位。   只是昨晚的凶手对招却让他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便是江荣远所管辖的四海镖局。   十九年前把他从坟墓里救出来,那时候的江荣远还未成家。据他所知,当时的江荣远一穷二白根本没什么家当。帮人护镖也多是自己一个人,大多都是些量小的货品。   朝廷告知赈灾银被盗案的那一年,江荣远忽然就发家致富开起了镖局生意。   他问道:“此行押夜镖,江老爷带着队伍走的是水路吧?”   江敬舟站在一旁,想到了押送赈灾银的路线,当即替他父亲答道:“是水路,那又怎么样?”   贺亭衍抬眼看他,像是有些犹豫,但还是直言不讳地问道:“为什么江老爷的身上,没有那股子从江里带来的水腥气?江老爷昨晚,究竟去了哪儿?”   “贺亭衍,你还真怀疑我爹?不可能的。”江敬舟有些急得看向他爹,说道:“其实是昨晚我们碰见了那刨人心的凶手,对方的武功路子跟我得很像,我打出的每一招凶手都知道如何应对。   不过我都记住了,爹,我打给你看。如果是你认识的人,你就告诉我,免得这病秧子残废冤枉你。”   说罢,他跳开段距离,学着记忆里凶手的打斗动作从头到尾打了一遍。只是在他打到一半时,江荣远便没再看下去了。   贺亭衍一直注意着江荣远的神情,不禁皱眉道:“看来江老爷真的认识。”   江敬舟收了拳脚,沉默一阵后护犊子似的对贺亭衍埋怨道:“带你来我家真是个错误,我现在就背你回去。”   他几步上前去拉拽贺亭衍的胳膊,这人倒也没拒绝,仍由他摆布。   其间江荣远一直没开口,直到看着自己儿子把贺亭衍背出了正厅,才忽然出声说道:“世子若不想在有人出事,就不要再去查那笔赈灾银被盗的案子。”   背着贺亭衍的江敬舟脊背一僵,脸色铁青的转身看向父亲。只见江荣远两手交叠向贺亭衍拱手道:“如若可以,我的女儿,就拜托世子照顾了。至于敬舟……”   他看了眼这个让他不省心的小儿子,终是没再把话说下去。   贺亭衍一时间无法判断江荣远究竟是好是坏,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刨心案一事,江荣远必定知道真相!   江敬舟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百个问题如鲠在喉,可他终究还是没问。背着贺亭衍转身便走,回侯府的路上一路未言。   快到贺亭衍书房时,他才出声道:“我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不说一定是有什么苦衷。谁都有可能动手杀人,唯有我爹不会。”   贺亭衍坐回了放在书房里的轮椅,原先的李氏嫡长子应当已经被送去了沈氏公爵府。   他看着江敬舟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不过是个少年,什么也不懂。   手指敲击着轮椅扶手,说道:“回去读书,别忘了把四书五经背全了,我会让陶先生抽考的。”   他沉默一阵,又道:“考得好,我就把拒婚书帖给你。”   “啊?”江敬舟顿时从沮丧变成了头疼,“你怎么不早说!”   他转身便往书院跑,刚踏出贺亭衍的书房门,便听这人改了对他的称呼,叫道:“敬舟。”   江敬舟回首看他,“干嘛?”   贺亭衍顿了顿,说道:“四海镖局里的人没有杀人,他们身上没有血腥气,也没有杀气。”   如果目标真的是他,那么早在刚才,这些人就该向他动手了,又怎么会慌慌张张得像看到个妖似的。   江敬舟看着他,眼睛里似有光亮星辰,他笑道:“那是当然,我家里的兄弟,怎么可能会是刽子手。”   书院的学堂外,还没进门便听到了嬉笑打闹。   江敬舟几个大步蹿到了自己位置上。吕鹤跟安启明还有贺方戟正在吹牛皮,人坐桌上盘着腿,大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   见到他来,满脸兴奋道:“敬舟你说,人要是死了那风水宝地还管不管用?”   江敬舟刚来,有点儿跟不上几人的谈论,奇道:“怎么的?大早上的不看书,尽在这儿琢磨风水了?”   吕鹤看着他一阵嫌弃,自打江敬舟跟贺亭衍混了几日后性情大变。一个整日拉着他上蹿下跳玩闹的人,嘴里忽然就嚷起了要看书识字。   “书一会儿在看,反正陶先生还没来。”   安启明把手里的书卷做一团,靠着椅背提醒道:“我先跟你们透露个风声,陶先生打算五日后给我们做个小考。若是考得好就能跟世子一块儿过家宴,若是考得不好,连口汤也没得喝。”   吕鹤笑道:“就你还怕考不好?真要担心也该是敬舟。”   这话还真是说到了点儿上,江敬舟万万没想到贺亭衍跟他说的考试居然就在五天后。   那四书五经长篇大论的,他就算彻夜不眠也背不完。感情拒婚书帖的事就是拿来诓他的?   他那一肚子歪心思顿时又开始瞎转,搭着安启明的肩膀凑近道:“要不,考试的时候帮个忙?”   家宴什么的他半点儿兴趣也没有,就怕考不好了贺亭衍会反悔不给他拒婚书帖。   坐在一旁半天没吭声得贺方戟立马指着他说道:“作弊乃是可耻之举,你怎么能……”话说一半他也凑到了安启明那儿,“要不把我的那份也做了?”   吕鹤看两人那架势,顿时斥责道:“不行,考试就是考试。作弊,忽悠谁呢。”   江敬舟抬手握住他后脖颈把人脑袋往下按,“别理他。你要是帮我考过了,柏穗城里的酒楼你随便挑,本少爷请客!”   吕鹤拽着他胳膊挣扎,“你别听他的,要想去酒楼就去我家,我请你吃。作弊,那绝对是万万不能!”   江敬舟嫌弃似的收回手,“你什么时候这么正派了?偷鸡摸狗的事跟着我还干少了?不是,你家什么时候开酒楼了?”   吕鹤手撑着桌面跳下,整理了两下被弄乱的头发,说道:“就昨天,我娘已经把青楼卖了,盘了家新店打算开酒楼。就是那酒楼先前死过人,原主的母亲非跟我们扯什么妓子开酒楼风水不好影响他们仕途。”   “妓子开店,当然不吉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杜少卿抱著书本从门外进来,看吕鹤时的眼神满是鄙夷。经过几人身侧时还不忘说道:“娼妓之子,也配跟我们一个学堂。”   吕鹤气得不轻却没敢上前理论。   江敬舟当即嗤笑一声,靠着椅背大声道:“有些东西,仗着自己的主人是二郎神便到处乱咬人,殊不知那疯魔样儿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如。”   杜少卿愤恨地扔了手里的书本,厉声道:“说谁呢你!”   吵架滋事,向来都是江敬舟的强项。他两腿架桌上,双手枕于脑后,看着杜少卿说道:“谁答应我就说谁。”   坐在周围的几人忍不住一阵憋笑。   杜少卿气急败坏,卷起袖子骂道:“江敬舟,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要不是因为世子,你早就被打了八百回了!整日有事没事跟在世子的屁股后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儿出来的男倌。”   对于这两位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人,他早就烦透了。正愁没机会骂架,上赶着来跟他斗嘴皮子。   江敬舟也没多废话,收了腿脚,手撑桌面纵身越过了安启明的头顶。几步上前拽起杜少卿的衣襟便是一拳,下手利落干脆半点儿没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忌惮。   杜少卿平日里虽练过点防身的功夫,但论说打架哪里敌得过江敬舟这个武夫。几个拳头下来,脸便肿了。   他胡乱踢拽着也没什么章法,逮哪儿打哪儿。见江敬舟左边胳膊绑着块纱布,想也不想便发狠地往那伤口上砸拳头。   两人扭打一团,学堂里的桌椅板凳以他两为中心被撞得东倒西歪。   吕鹤、安启明还有贺方戟赶忙上前来拉人。奈何这江敬舟打起架来蛮横得很,连着拉拽的人也被无顾揍了好几下。   陆续来读书的其他学子不知所云,全都围在了学堂外看戏。也不知道谁喊了声陶先生来了,打架的两人才被吃力地拉开。   杜少卿衣衫凌乱脸上挂了彩,而另一边的江敬舟也没好到哪儿去,左手手臂血红一片,看着着实有些渗人。   陶先生满脸怒气地拿着戒尺进来,听到打架的人里有江敬舟当即便觉得是这小子起的头。   可走近一看江敬舟那胳膊,便只能暂且一视同仁地厉声骂道:“真是朽木不可雕!全都出去站好!”   江敬舟怒瞪了一眼杜少卿,推开拉他的人,率先走出学堂站在了外边儿的庭院里。脊背僵直,满脸傲气,半点儿没有犯错的自觉。   杜少卿扶着桌面站起身,捂着被打肿的脸一瘸一拐地也跟着走了出去。   陶先生恼怒的拿着戒尺在两人身后个打了十戒尺,厉声问道:“谁先起的头?”   站着的两人互看了眼,别过头后谁也没吭声。倒不是不愿说是对方,只是觉得都这个年纪了打架还要指认对方挺幼稚的。   “不承认?”   陶先生命人拿来了装水的铜盆,一人一个举着还让其扎起了马步,挥着手里的戒尺说道:“那就这么站着,学堂不下课手不准放下。”   随后想了想午时要吃饭,便又道:“饭也不用吃了。”   学堂授业大多要五个时辰,这话也就意味着他两得这么举着铜盆在院子里站上一天。   闻讯赶来的贺亭衍看了眼两人的惨状,脸色铁青却也没干扰陶先生教训人。只是想着,这往后的学堂但凡有江敬舟在他就必须得跟着,稍不留神就能给他闹出事端。   江敬舟先前还挺男子气概,陶先生又是训斥又是戒尺惩戒都不见他吭声。一看到贺亭衍来了,当即哀嚎道:“先生,我疼啊,手都要断了……” 第16章 开小灶(一)   贺亭衍驱使着轮椅到他跟前,说道:“这手横竖留着也无用,断了也好。”   “胡说,我这手厉害得很。要是断了,还怎么拿笔。”江敬舟很是不要脸地找着理由。   却听边上一块儿罚站的杜少卿鄙夷道:“真要用来拿笔写字,即便双手断了也照样能写,装什么书生模样。”   江敬舟不甘示弱,回嘴道:“就你能耐,这么喜欢读书也没见你背书背得过安启明。论说装模作样,你绝对更胜一筹。”   “还争辩!”陶先生抬手又是一人一戒尺。   好好一个学堂,自打江敬舟来了之后回回闹得鸡飞狗跳。学生顽劣,他这个做先生的也难辞其咎。   学堂里陆续到的学子们围在门框前看热闹,时而嘲笑江敬舟,时而取笑这人的朋友全是些三教九流的混混。   吕鹤听得面红脖子粗,尤其江敬舟还是为了他动的手。要不是被贺方戟死命拦着,这会儿恐怕也已经冲出去动手了。   贺方戟小声提醒道:“江兄出事了有人替他担着,你要是出去闹可没人能替你扛了。”   吕鹤恼怒道:“谁能替他担着,他胳膊都快断了陶先生还让他举着铜盆!”   贺方戟赶忙安抚道:“我大哥啊,江兄好歹是他未来的小舅子。”   “你大哥恨不得宰了他,哪里会帮!”吕鹤知道江敬舟来这学堂的目的,这两人早在第一日就闹崩了。帮忙求情,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庭院里受罚的两人连着挨了几十下戒尺,江敬舟这个最不会喊疼的人像转了性似的哀怨连天,反倒平日里娇生惯养的杜少卿一声未吭。   贺亭衍看了一阵,忽然破天荒地冲陶先生拱手道:“先生不如将这两人交由我,顽劣之人光是戒尺恐怕不够。”   陶先生虽学富五车,可以往的学子大多都是些好学的人,像江敬舟这样自个儿顽劣还带动其他人的真是头一回见。除了戒尺与罚站,确实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于是收了戒尺甩袖道:“若是实在顽劣不堪,我这学堂也就不必来了。”他看了眼不肯认错的两人,“谁担着都没用!”   见陶先生走远了,贺亭衍驱使着轮椅满脸淡漠地经过江敬舟身侧,低声道:“若是被陶先生退学而考不了试,退婚书帖的事,就此作罢。”   江敬舟顿时站直了,放下铜盆哀怨道:“那怎么能作数!一码事归一码事。”   贺亭衍摸着轮椅扶手上的机关侧过身,“考不了试,视作弃考。”他看了眼学堂里已经坐下念书的众学子,说道:“站到午时,若能把先生教的背下来,我便替你们求情。”   杜少卿赶忙拱手道谢,虽说一样要罚站,可按世子说得至少不用在蹲马步举铜盆。他本也不是顽劣之人,只是不喜欢与身份卑微的庶民一道读书罢了。   既然世子答应了能求情,他当即便站直了认真听陶先生讲课。   江敬舟想也未想,蹲下身重新拿起铜盆举着,说道:“我还是这么站一日吧,让我背书还不如扎马步。”   贺亭衍没吭声,摸着扶手机关便打算走。   可谁曾想轮椅才刚动了两圈,便听江敬舟哀叹道:“就是这胳膊实在是疼啊,我还一晚上没睡,也不知道这么站一天会不会生病。”   说话间,江敬舟回头偷摸着看了眼,却不想那贺亭衍早没影了,不禁没好气的暗骂道:“真没义气,白背了一晚上。”   就该把贺亭衍关棺材里,然后找个无人地方藏起来,不向他求饶就不让人出来。   想想这人躺在棺材里的模样就有意思,活像是被他欺负的,要是在红着眼眶哭两声他保准能把贺亭衍当姑娘看。   就是可惜了没办成陪葬的新娘,如若不然穿个女子的婚服……   那模样真是越想越有趣,他举着铜盆笑得大声。一时间忘了学堂里正在安静授课,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便被砸了本书籍。   陶先生站在学堂门口,黑着张脸冲他说道:“去角落里站着,背对着站。”   “哦……”   江敬舟弃了铜盆站到庭院的角落里,如此一来学堂里在念什么他半个字也听不见。   看着面前的假山流水忍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底下池子里的观赏鱼来回游动更是让他不住的犯困,不一会儿两眼皮便抬不起来了。   一晚上没睡还全是耗体力的活,新婚入洞房的新郎都没他这么累!   时至正午,烈阳高照。   到了吃饭的时辰贺亭衍才再次出现,听着杜少卿把课业背了一遍后便让其跟众学子一道走了。   唯有那江敬舟一人还不愿认错的站着,且整个人面朝着假山倾斜,额头抵着像极了做错事委屈的孩子。   贺亭衍驱着轮椅上前,在这人身后道:“你若是去跟陶先生认个错便不必罚站。”   江敬舟没吭声也没动静,手臂上染血的纱布看起来比早上的状况还要厉害些,这会儿连着袖子也一块儿红了。   “敬舟?”贺亭衍眉头紧锁,心想这毒日头怕是把人真晒病了。   轮椅驱使到江敬舟身侧,伸手拽着这人垂挂的胳膊,还没用力拉拽便见江敬舟睡眼惺忪地下意识跳开。   额头上有片红印子,眼睛半睁着,双手成打架的姿态嚷道:“谁?”等看清来人是贺亭衍后,又埋怨道:“来就来了,吓我一跳。”   贺亭衍沉着张脸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即便是站着也能睡着。想要这人背课业是不可能了,但要真这么站到天黑,那只流血的胳膊恐怕是真没用了。   “把你的书本带上,去我书房。”   “啊……又去?”江敬舟头抵着假山摆手道:“我不去,反正也就站到天黑,再半天就完事儿了。”   贺亭衍看了眼假山下的池塘,水面上漂浮着几条翻肚皮的观赏鱼,看这样子应该是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江敬舟注意到这人的视线,没脸没皮地说道:“我就玩了那么两下,谁知道这些鱼这么金贵,还没给它们来个鲤鱼跃龙门就死了。”   贺亭衍摸着机关转身离开,出书院前无情道:“站到戌时。”   “戌时?”江敬舟急了,“那我晚饭怎么办?真打算饿死我?”   书院的门口已经没了贺亭衍的身影,他无奈地看着那一池翻肚皮的鱼喃喃道:“这下好了,我得跟你们一块儿驾崩了。”   他站在暴晒的太阳底下等了一阵,三个好兄弟也没给他偷摸着送吃的。寻思之后,几个大步蹿上墙头翻滚着去了贺亭衍住的院子。   轮椅的速度跟他的功夫比还是慢了些,加之这侯府里九绕十八弯的长廊跟院落,他蹲在墙头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贺亭衍坐着轮椅出现。   忙笑着打了声招呼,纵身跳下后站在贺亭衍跟前说道:“我想了一下,反正都是受罚,在你书房被吊起来也好过在书院里听他们念经。”   贺亭衍没看他,进了院子后径直去了书房。   江敬舟抬手摸了摸鼻子,犹豫之后还是跟着进去了。   书房的书柜旁多了张学子桌,不过不同于学堂里的那些,这桌子看起来明显要更宽长许多,四条桌腿也较为短小。   桌下铺着绷紧的台子凉席,两块盘腿而坐地蒲团在桌子两边对面对放着,就像是一张被放大了的对弈棋桌。   四书五经被齐整地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笔墨纸砚样样齐全,都是些贺亭衍平日自己用的东西。   江敬舟本就疲累得很,看桌子下像床似的台子凉席顺势便躺了上去。侧头时,正好看到被放在矮桌下的食盒,还带着股挠人肠胃的饭香。   他伸手把食盒从底下拉出来,也没问是不是给他准备的,翻盖拿筷一气呵成地吃了起来。   贺亭衍倒也没阻止,从桌案的抽屉里拿了瓶药粉甩手丢了过去。   这回的手法不算利落,江敬舟几乎不用看就能抬手接住。饭菜塞了满嘴,他含糊着说道:“我自个儿上不了,手麻了。”   贺亭衍没搭理他,拿过桌案上的工具继续捣鼓他做了一半的人形铁甲。   江敬舟受伤的是左手,右手还依旧灵活着,论说上药也不至于娇气到要喊别人帮忙的地步。可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喜欢在贺亭衍这儿讨点嘴上便宜,越不搭理他还越来劲儿。   “我右手吃饭呢,要不你帮我抹点儿?”   “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报恩的?”   他把受伤的左手搁在桌上,嘴里叼着筷子,右手随意拿起支笔便往贺亭衍那儿丢。   笔头砸在了人形铁甲的身上,把正在被拧紧的铁片敲出了一阵声响。   贺亭衍愁着眉抬头看他,他赶忙装腔作势的哀叹道:“贺亭衍,我受伤了……你能不能对我这个伤患好点儿?”   贺亭衍拿开人形铁甲上被扔过来的笔,无情道:“你若是再顽劣,我就让人进来把饭收了。”   江敬舟赶忙端起碗筷风扫残云,最后一口饭还没咽下去便鼓着脸无赖道:“现在能帮我上药了吗?”   贺亭衍没工夫搭理他,徒手卸下人形铁甲的胳膊调整里头缠绕着的金线。   不多时,又一支笔被丢了过来,这回却是砸在了他的身上。抬头看去,只见江敬舟冲他嬉皮笑脸地说道:“失误失误,没砸准。”   贺亭衍放下铁甲胳膊,手绕金丝绞线脸色阴沉。   江敬舟一看那架势立马就老实了,拿过药瓶扯了胳膊上的纱布,边撒药粉边低喃道:“这么凶,以后哪个姑娘敢跟你过日子。” 第17章 开小灶(二)   贺亭衍把笔放桌上,重新拿起铁甲胳膊倒腾,头也不抬地说道:“把桌上的四书五经先抄了,你不识字,就先从抄写开始。”   “谁说我不识字了,那赌坊桌上的大小我还是认得的。”江敬舟放下手里的小药瓶,手嘴并用地把左手胳膊上的纱布重新绑紧。   贺亭衍的院落位于侯府较为安静的地方,站在院外的铁骑护卫队不经召唤几乎没什么动静。要是屋子里没个人说话,那简直都快赶上与世隔绝了。   江敬舟向来就是个静不下来的脾性,现下只能听到人形铁甲被摆弄的碰撞声实在无聊得很。   他随手拿了支笔在手里转悠,靠著书柜忽然冲贺亭衍问道:“你说,人要是死了那风水宝地还管不管用?”   这话是白日里吕鹤问他的,现下不过就是觉得无聊随口拿来问问。这要是按照他自个儿的脾性,人死不死都觉得风水宝地无用。   贺亭衍把修好的铁甲胳膊装回原处,扣动背后的机关,发现无用后只好拿起图纸重新画改。   思虑一阵后才应道:“既然做了风水,那要求做的人自然是觉得有用。”   他拿着图纸跟笔,驱动轮椅离开桌案行至江敬舟坐着的矮桌前,用笔杆敲着桌上的四书五经道:“今日不把这些抄完不能睡。”   江敬舟顿时坐直了脊背,翻着那些书页惊叹道:“这么多!我就是不睡觉也抄不完啊!”   贺亭衍看着他,淡漠道:“我看着你抄,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能不能少点儿啊,九本书一晚上哪儿抄得完。”江敬舟半个身体懒在桌上,耍赖道:“三本行不行?”   见贺亭衍不答他,又改口道:“五本,不能在多了。”   贺亭衍倾身上前,从笔架上换了支小笔说道:“你若是少抄一个字,我的拒婚书帖上就少写一个字。”   江敬舟满脸嫌弃,随手拿过本书籍摊开放面前,很是不情愿地提笔抄写。就是他这字怎么写都写不小,寥寥一句话就把整张纸给写满了。   贺亭衍看了一阵,要不是知道这小子在写什么,那龙飞凤虎得字迹就是换十个先生都认不出来。   他拿过张新的宣纸,提笔时说道:“不要把笔杆拿的这般紧,用笔尖去写。”   见江敬舟怎么也学不像,干脆伸手握住了那只捏笔的手。手指穿过指缝,轻而有力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只是两人是对面对坐着,贺亭衍带他写的字自然是反的。   他把宣纸转了圈,乐道:“这个我认识,你写的我名字?”   贺亭衍看着他那副少年开朗的心性,想了一阵后又在边上写了他的名字。   同样是三个字,但江敬舟单单只认得个贺字,毕竟这个字在侯府里到处都能瞧见,就是后头的两个字却是认不得了。   “你写得谁?是你名字?”   贺亭衍看着纸上两人并排的名字没吭声,忽然烫手似的收回握住江敬舟的那只手。   他抽走写字的张纸翻了个面儿放到一边,眼神游移地说道:“是贺方戟。”   “贺方戟?你收得这么快,我哪儿记得住。”   “不必记,你按我教你的手势抄写便好。”   他无心琢磨人形铁甲的图纸,转而拿过一沓新到的案子开始翻看。偶尔余光瞥见江敬舟,便见这小子学着刚才的字迹在写他的名字。   虽说笔画有缺漏,可大致的模样还是出来了。   江敬舟拿着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而后对那龙飞凤舞的名字念道:“贺亭衍。”   贺亭衍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便听这人说道:“贺方戟的名字我见过,虽记不全,可那中间的方字绝不是这么写的。”   他把写好的纸翻了个面儿朝着贺亭衍,笑道:“怎么样?我单就是不想学罢了,其实学东西还是挺快的。想骗我,不吃你那一套。”   他把写了名字的纸放边上,重新换了张新的照著书里的文字抄写。   刚有模有样地写了两句,又忽然抬头问道:“你干嘛说写的是贺方戟?跟我名字写一块儿你就这么不情愿?”   江敬舟想到了白日里杜少卿骂他好兄弟的话,这事一放在贺亭衍身上便觉得堵得慌。   “是,你们都是高门显贵,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不配跟你们一块儿念书。”   贺亭衍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   江敬舟低头抄写,抬手摆了摆说道:“用不着解释,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等我拿到拒婚书帖一定麻溜儿的走人,保证不再出现你面前。”   贺亭衍没吭声,许久后才出声道:“也好。”   江敬舟心口像堵了口气,虽说平日里是闹腾了点,可但凡跟他交成朋友的就没像贺亭衍这样整日讨厌他的。   安静的抄了两页后越想越不痛快,甩手将笔杆一丢躺下道:“不写了,睡觉。那拒婚书帖你爱给不给,整得谁稀罕似的。”   随后想想又觉得这拒婚书帖挺重要的,在台子凉席上翻了一阵后再次坐起身提笔抄书。   “我是为了我姐,才不是因为你要求我才学的。”   贺亭衍放下手里的案子,摸着扶手上的机关说道:“我去拿些茶水来,若是抄得不错,我便与你讲讲风水案。”   江敬舟顿时把刚才的不愉快抛诸脑后,满脸兴奋道:“是新案子?”   “嗯。”贺亭衍出门时勾唇轻笑,心道这人的脾性还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是当他拿着茶水糕点回来时,却发现江敬舟竟是趴在矮桌上睡着了。   手里的毛笔耷拉着摇摇欲坠,右边的脸上因为握笔松懈沾了满脸的墨汁。头枕在受伤的胳膊上,绑着的高马尾垂落一旁。身体倾斜,因为睡得没力气正在往左侧缓慢移动,随时都会磕上一额头。   贺亭衍驱动着轮椅到其身侧,抬手托住江敬舟的头让他换了个姿势。   绑着胳膊的纱布凌乱不堪,与其说是包扎倒不如说是捆缚更为贴切。他无奈地把纱布拆下,尽量放轻手势重新包扎。   江敬舟实在是累坏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半点儿也没印象,等一觉睡醒时屋外的天早就黑了个彻底。   他发现自己睡觉的姿势还挺舒服,人躺在台子凉席上,头还枕着个柔软的东西。   抬头时才发现,贺亭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轮椅上下来坐到了他这边,人靠著书柜单腿曲着给他当枕头。   就是人睡熟了,他醒了也没见有动静。   想想也是,他一夜未睡,这人也是一样彻夜未眠。   从下往上看,贺亭衍的五官还真不是一般得好看,比吕鹤家花楼里的那些个头牌都要好看。   他看得有些出神,鬼使神差地抬手去触碰贺亭衍的薄唇,却又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时及时制止慌忙收回手。   他猛地坐起身拍打双颊让自己清醒。也真是昏了头,贺亭衍怎么能跟青楼里的头牌相提并论。毕竟美人儿都是腰细身软还柔情似水,这人长得可比她们要硬朗多了。   书房里的烛火只点了矮桌上的一盏,他就着昏暗的光线抄了几页。忽然又忍不住地转头看向靠著书柜睡着的贺亭衍。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明显比他要高大的身体,完全是个男人该有的模样。   目光往下,衣衫整洁规束没有一丝凌乱,无力的双腿弯曲全靠矮桌的桌腿抵着。   他忽然挺好奇这人究竟有没有长齐全,毕竟腿都废了,这下半身确实等同于无。   他没安好心的用笔去挑贺亭衍的衣摆,还没碰到外衫便忽然手腕一紧。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看他,右手捏着金丝绞线,沉声道:“去抄书。”   江敬舟嬉皮笑脸的收回手,趴回矮桌上边写边胡诌道:“刚看见只蚂蚱,我帮你赶走了。”   贺亭衍显然不信他,拿过先前的案纸看了一阵后威胁道:“你若再这么乱来,我的金线可不长眼。”   江敬舟觉得有趣,低喃道:“又不是姑娘,看一下怎么了,还能少二两肉不成。”   “江敬舟!”   贺亭衍厉声制止这人的污言碎语,手里缠着的金丝绞线绷紧,恨不得下一刻就把这小子吊房梁上去。   江敬舟讨了点嘴上便宜,把人欺负的气急败坏便觉得心情大好,抄书时的速度都明显快了许多。   “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还生气了。”他回头冲贺亭衍笑道:“就你这脾气要真是个姑娘,我都快要心动……”   话说一半,贺亭衍金丝绞线上绑着的飞镖便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赶忙抬手告饶道:“别别,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贺亭衍呼吸粗重,眉眼上也跟着渡了层红,手里的飞镖只要再近半寸便能割断对方的喉咙。   “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   “不敢不敢。”江敬舟半点儿没有做坏事后的自觉,握着贺亭衍拿飞镖的手腕慢慢挪开,扯开话头道:“咱们说案子,就说那风水案。别三两句就动刀动枪的,多伤和气。”   贺亭衍收了飞镖,两手撑着台子凉席利落的翻身到了轮椅上。   闷不作声,脸色阴沉,看起来是真生气了。江敬舟讨好似的举起自己刚才抄写的纸,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写得不错?”   贺亭衍侧对着他,就在他以为这人一晚上都不会再搭理他时,忽然又出声道:“风水案,原是刨心案的延续。抑或者,是为了针对我才特意捏造出来的闹鬼事件。” 第18章 风水案(一)   “世上本无鬼,有的不过是人心作祟。”   江敬舟向来不信这些,在他看来,什么牛鬼蛇神都是世人捏造出来的。做了恶事就说是妖鬼缠身,做了好事便是神明降世。说白了,善恶之举不过都是人罢了。   找个由头放在本性前面挡着,蒙骗自己而后再去蒙骗别人。   贺亭衍手里拿着案件纸,继续说道:“原是被我查过的人家都死于非命,之后但凡有哪家被事先告知查案大多都会闹鬼。风水案便是如此。”   江敬舟笑道:“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么上赶着以鬼骗‘鬼’,没鬼也必定有鬼。”   贺亭衍转头看他,忽然觉得这小子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至少本性还是好的。   他摸着扶手上的机关转过身面对江敬舟,说道:“风水案的最初乃是康王爷麾下的赵氏将军府。这位赵将军在三年前打了败仗,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与山谷之中。   死后留下家中女眷遗孤十人,虽如今已不归康王爷管辖,但手下的产业却还依旧遍布泛安各地。”   他提示道:“吕鹤母亲所买的那间酒楼,便是这赵将军长子手里的产业。”   江敬舟转着手里的笔思虑道:“怪不得一大早得跟我扯什么风水宝地。那你说说,这风水案究竟怎么回事,闹鬼又是闹的什么?”   言闭,他才意识到自己问多了。按照贺亭衍的脾性,有关案子的事可谓是惜字如金,尤其是对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开天窗了。   就在他以为这人不会搭理他时,贺亭衍说道:“官宦人家大多都会在自己屋子里做风水,有的是祖坟挑地,有的是在宅子里摆阴阳阵法。不过目的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求财求福,子孙昌盛。”   他把手里的案件纸递给江敬舟,其中有几张没有写字,画的是些宅子里做风水阵用的东西。   他指着其中一张画着古井的纸说道:“这口井,是在赵将军去世后被封的。说是家中二夫人得知将军身亡投井自尽,死后井中夜夜传出哭嚎。于是便请了风水先生过来封井,还顺道将这口井做成了风水阵眼。”   江敬舟看着画中的井,上头盖着石盖贴了符纸,周围四边皆用手臂粗的铁链锁着。乍一眼看,还真以为里头锁了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拿死人做风水阵眼也能管用?”他想到了吕鹤问他的话,说道:“难不成,这赵氏将军府里的人,做风水用的全是死人?”   贺亭衍看着他,许久后才说道:“是,凡是有做风水的,用的全是死过人的。”   江敬舟冷笑一声,敲着手里的笔杆道:“哪有这么多的死人,赵氏这么多产业,这要是没人做阵眼不得找几个替死鬼献祭?那二夫人也不知道是真的自己投井,还是被宅院里的莺莺燕燕给害得投了井。”   真相如何不得而知,贺亭衍继续说道:“赵将军去世后,因为家中产业庞大需要受查,可就在我要去查的第二日,便闹出了风水局的说法。”   “风水阵眼闹鬼,主宅不得不封,所有家眷都四散着去了别的产业地重新做阵眼。如此一来,我便不能查了。”   朝廷有规定,凡是被封的宅院便不受查案范围。即便要查,也只能查搬出去的那些宅邸跟家眷。但如此一来,真正需要被查的东西很可能会被藏在被封的宅院里。   江敬舟两手支着桌面倾身向前,说道:“既然如此,这不就有个现成得能让你查?吕鹤家刚买的酒楼就做了风水局,这会儿正因为那该死的阵眼闹价钱呢。”   贺亭衍皱眉道:“那酒楼早前我命人乔装后去查过,并未发现异常。”说罢,他忽然意识到江敬舟说的是什么意思,便笑道:“可以一试。”   谈案归谈案,江敬舟还是活活被逼着抄了一整晚的书。只不过四书五经并没他想象得容易,早前说一晚上抄三本都是抬举了。光是本《礼记》就差点要了他狗命。   好在贺亭衍也没为难他,对他放宽抄写的时日,愣是在这间书房里呆到了陶先生要考试的那天。   抄了五天的书,他回到学堂的时候觉得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会跳舞的文字。   因为来得早,陶先生还没过来。学堂里三三两两的学子都在认真背书,大清早的便传着朗朗书声。   江敬舟趴在桌上,踹了脚前面那位跟他一样在睡觉的安启明,小声道:“安兄,小抄准备得怎么样了?你知道陶先生今天要考什么吗?”   安启明睡得正香,这一脚愣是没把他给踹醒。   边上的贺方戟拿书本遮面,偷摸着展开手心里的小抄给他看,说道:“说是为了家宴提前做准备,临时把考题改成了《礼记》。”   身后的吕鹤凑过头看了眼,虽觉得作弊可耻,可毕竟是自己兄弟也没大肆宣扬或是告发。   小声道:“陶先生应当是抽考,你这么小一张哪够啊?”   贺方戟:“我就是把我背不下来的地方抄了,足够。”   江敬舟满脸哀怨,《礼记》他是被贺亭衍逼着抄过全本,可也仅仅只是抄过罢了。字都认不全,更别说是考了。   他烦躁地搓了搓头发,琢磨着要是考不过干脆就去抢。要是那拒婚书帖贺亭衍真不乐意给,就找个机会把人绑了。大不了吊起来威逼利诱,反正拿了书帖就走,讨不讨厌以后也见不着。   吕鹤翻着《礼记》书页,见他兄弟满脸的颓丧,便道:“一会儿我借你抄,考不过也就去不了侯府家宴,没什么大不了。”   江敬舟捂着头闷声道:“谁稀罕他们家宴,不过是些装腔作势的人一起吃饭喝酒,我要的是那拒婚书帖。”   吕鹤用胳膊肘撞他,笑道:“跟你说好玩儿的,我家包的那酒楼,这两日闹鬼了。”   一说到读书以外的事,江敬舟顿时就来了精神。他坐直后惊叹道:“真闹鬼了?”   吕鹤挑眉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早就料到了会闹鬼?”   江敬舟两手环胸靠在椅背上没应声。他当然猜到了会闹鬼,因为这个“鬼”,是贺亭衍招来的。   赵氏将军府当年怕被查赈灾银被盗案,得知贺亭衍要去查账便谎称风水阵眼闹鬼,还因此封了宅邸各奔东西。   许是怕贺亭衍再去查案,特意在各自所管辖的产业里也做了个同样的风水局。暗访无异常,那就只能明察。   果不其然,当得知贺亭衍要以赈灾银被盗的名义去查案时,那酒楼还真就又闹鬼了。   吕鹤母亲所买的酒楼,是归已故赵将军的嫡长子管辖。里面住的全是大夫人房里的人,以及赵将军的生母。   就为了个风水的事,闹着要加价,比原先谈好的价格还要高出许多。原本冲着这坐地起价的缺德性子不要也罢,可那高昂的定金交了之后对方却是怎么也不愿归还。   还扬言说,要么就后改的价格买,要么就把定金留下。一来二去便闹到了县衙。   奈何吕鹤的母亲原是个开青楼的,早前也曾当过花魁娘子。在泛安中,妓子没人权,状纸还没递上去便被轰了出来。   那赵氏嫡长子更是以此大做文章,说什么妓子做生意坏风水,活活把价格又往上提了不少。   论说买卖倒不如说是明抢更为贴切。   说话间,陶先生拿着一沓写了考题的宣纸从外头进来。   放下后,拿着戒尺冲众学子说道:“为防止有学子作弊,我给每张考卷中的考题都是不一样的。主考《礼记》,现在开始。”   宣纸被按着顺序从前往后传阅,一些学子翻着考卷专挑自己擅长的那一张拿,等轮到江敬舟时根本就没有挑选的机会。   当然,对他而言挑不挑其实都一样,反正都是些看不懂的“天文”。   他回头看了眼学堂外,贺亭衍坐着轮椅在不远处,好像生怕他作弊专门过来监考似的。   《礼记》他记得不多,就听贺亭衍给他念过一遍,抄的时候也满脑子想着别的事,哪里记得住。   拿笔的手悬在卷纸上空半天都未落下,抬头时所有学子都在奋笔疾书,唯有右前方的贺方戟时不时地低头看小抄。   他这个方向正好能瞧见小抄上的字,想着白卷不如写满,也不知道那题目是什么便跟着小抄开始抄写。   时至黄昏,陶先生拿戒尺敲了三下桌案便意味着考生停笔。交卷后也不能马上走,还得等陶先生检查完了才行。   从后往前传的卷子,愣是把他的那张放在了最前头。   陶先生收到后看了一阵,忽然抬头看向江敬舟,敲着戒尺说道:“江学子,你站起来。”   江敬舟闻言站起身,只听陶先生“夸赞”道:“字倒是写得能认出来了,就是这抄得还有些欠缺。”   江敬舟偷看了眼在外头等了一天的贺亭衍,理直气壮道:“我没抄。”   陶先生也没生气,翻过他的考卷指着最底下的三个字道:“把这三个字念念。”   看到字的众学子一阵哄笑,不明所有的江敬舟只认得个贺字,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听斜前方的贺方戟冲他小声道:“你怎么把我名字抄上去了!”   陶先生放下卷纸,说道:“其他人可以走了,你站着。”   江敬舟被罚站还被发现作弊,不仅没有半点儿愧疚甚至觉得自己挺厉害的。毕竟头一回考试,能把纸填满他就觉得挺好的了。   可谁想等学堂里的学子都走完了,陶先生忽然走到他身侧说道:“你可知,为何此次的考题我临时变卦改成了《礼记》?”   江敬舟无所谓地答道:“为了家宴,让我们守礼。”   陶先生冷哼一声,说道:“因为亭衍告诉我,他教你的这五日中,唯有《礼记》你抄得最好。”   江敬舟顿了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脸。   陶先生又问道:“那你又可知,你此次的考题是什么?”   江敬舟没吭声。   “无论考卷上出了什么题目,你只要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便算考过,这是亭衍与我私下说好的。做错了不可耻,可耻的是作弊了还不肯承认,你实在是有辱学子这个身份,也辜负了亭衍对你的教导。”   陶先生说罢,失望地甩袖离开。   江敬舟低垂着头,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感觉到做错事之后的愧疚。   他一个人站在学堂里许久,而后重新拿起纸笔,将那本《礼记》完完整整的重头抄写了一遍。   其实,这五日里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除他名字以外,还有三个字他记得印象最为深刻。 第19章 风水案(二)   侯府家宴是不可能了,拒婚书帖也没能指望上。他拿着抄完的《礼记》站在贺亭衍的房门前犹豫不前。   实在憋不住了,便冲二楼的窗户喊道:“贺亭衍你下来,我背给你听,都记全了,一字不落。”   屋子里总算有了动静,贺亭衍坐着轮椅开门,衣服也换上了断案时常穿得那套。   神情淡漠,经过他身侧时说道:“不必。”   见人驱使着轮椅出院落,江敬舟有些急了,背诵道:“《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贺亭衍停下身形转头看他,他又道:“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他几步上前,“我真的背了!只是没背全,记不住太多……我只是……写不出那些字。”   贺亭衍问他,“读书本是为自身增加学识,你究竟是为了江瓷还是为了让我带你断案。”   江敬舟挠头,他这会儿要是说都有,也不知道会不会让贺亭衍更加生气。可要真是为了自己,他哪还用得着读这些。   贺亭衍见他不答,转身要离开。他赶忙上前拽紧贺亭衍的胳膊,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了谁,可我要是不读,你老跟我生气……”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合适,只是手紧拽着就是不让贺亭衍走。   “我平日都不看这些,如今抄也抄了背也背了,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近人情。”他低喃道:“我知道这次做得不对,这不是也没问你要拒婚书帖么。”   在家里,除了他爹外就没跟谁低头认过错。在外更是,即便做错事了大不了就是一顿打,哪像现在这样憋屈跟人道歉的。   他认错道:“隔两日,等我把四书五经都背全了,你再考我一次成吗?这回是我错了,但你总得给我个改过的机会,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读书绝不作弊。”   贺亭衍拿开他的手,“如今在我这儿你还能重来一次,若是将来去了考场,徇私舞弊可是大罪。”   江敬舟光听着前半句,双眼曾亮的兴奋道:“我一定背下来,一字不落!”他嬉皮笑脸地问道:“那你,还带我断案吗?”   贺亭衍无奈地摇摇头,忽然从怀里扔了把匕首给他,“跟紧了。”   “得嘞。”   真可谓是风水轮流转,想他江敬舟堂堂柏穗城小霸王,居然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难不成他爹常说的那句一物降一物,指的就是这意思?   吕鹤家盘的酒楼开在柏穗城的繁华地段,这一片的商铺向来不便宜。他大致问了问,那赵将军的嫡长子原是以一千两的价格出售的。   光定金就交了五百两,事后二次改价变成了三千两,得知被县老爷赶出来后更是直接翻了一番。   他大致算了算,六千两的价格都能买他家两个镖局了,实在是黑。何况那酒楼也不是盘下来就能做生意,那些个请工人买食材乃至用具全得用钱。   赵家嫡长子卖的,可是个实打实的空楼。就连后院的围墙都是半边坍塌的,到时候修一修,又是笔不小的费用。   江敬舟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这家多年未开张的酒楼感叹道:“好歹也是赵将军的嫡长子,怎么落魄成了这样?”   酒楼的周围围满了铁骑护卫队,赵家做主的几人早早地等在了门口。   抬头看,四层高的酒楼原该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只可惜这些年被糟践了太多,不少值钱的画壁跟梁雕都没了。   吕鹤的娘会看上,估计也是冲着这点捡个便宜,谁想到却踢着了硬铁板。   江敬舟换了身玄衣公子服,腰佩匕首双手环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贺亭衍的贴身侍卫。毕竟那模样气质,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练家子。   贺亭衍没搭理他,驱使着轮椅穿过门口的两排铁骑护卫队,冲那赵氏嫡长子问道:“前两日你让人来侯府送信,说是家中闹鬼进不得?”   赵氏嫡长子忙拱手道:“确实如此。世子若是这时候进去,恐怕会遭厉鬼缠身,家中都要不得安宁。”   江敬舟站在贺亭衍身后,不禁嗤笑一声道:“有没有鬼,进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这位是?”   江敬舟没等贺亭衍解释,大言不惭的自荐道:“专门捉鬼的。”   赵氏嫡长子顿了顿,但碍于江敬舟是个少年也就没放心上。再次冲贺亭衍拱手道:“世子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这要是闹得家宅不宁,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可谁曾想,贺亭衍忽然满脸威严,浑身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质问道:“是真的闹鬼,还是怕有‘鬼’上门?”   没了将军爵位的嫡长子,如今不过是有些家业的普通百姓。如果世子要强行进门查案他根本无权阻止。   几人言语间先礼后兵,也不过是看在了过世将军的面子上。   赵氏嫡长子见劝说无果,只好侧身让路道:“怎么会,世子要查案,我这小老板姓哪敢不从。”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过是怕那鬼魅坏了世子威严。”他犹豫着说道:“若是,查完案能让护卫队在管上几日,那定然是最好的。”   江敬舟跟着贺亭衍进了酒楼大门,还没跨门槛,便看见副迎面贴着的八卦黄头布。   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画得八卦阵,隔着一米远都能闻到股难闻的臭味儿。   赵氏嫡长子见两人看着八卦阵不动,便在一旁解释道:“先前请了风水先生来家中看看,说是只要挂了这八卦阵法,妖魔鬼怪见了都能现出原形。”   江敬舟仔细地看那黄头布,上边儿画的八卦阵红色水渍还未干透,分明是刚刚挂上去没多久的东西。   他不禁暗笑,这赵氏嫡长子嘴上句句为了贺亭衍,实则却也是个怕贺亭衍是妖的人。哪里是宅子里闹鬼,不过是怕妖怪上门刨心,以鬼吓“鬼”罢了。   酒楼往上的扶梯在右侧靠里的地方,而那所谓的风水阵眼则被坐在了后院的一口井里。   与先前案件纸上画的一样,锁链、石盖、符纸样样不落。就是那井盖上多了些被泼的血渍,也不知道是哪种家禽的。   周围用铜钱竹竿围了个八卦阵,把整口井立在了正中央。   江敬舟跟着贺亭衍被引入后院后便一直看着那口井,要说多吓人倒也不至于,他们家下人在后院杀鸡时也就这架势。   他刚想靠近井口仔细瞧瞧,便见那赵氏嫡长子惊慌失措地站在他身前拦道:“这可不能碰,若是碰了,我家的风水都要坏了。”   江敬舟两手抱胸手里拿着匕首,笑道:“坏风水?你这酒楼不是已经卖出去了?迟早都是要拆的,我看看怎么了?”   赵氏嫡长子连连摆手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地契还未交出去自然不算是卖了。”   江敬舟多少有点儿私心,来这一趟除了查案外其实也想看看卖家究竟有多无耻。   不禁嗤笑道:“定金都收了还不算卖出去?没记错的话,你收的定金可比周围的商铺都要高。这要是闹到公堂,你也没理啊。”   赵氏嫡长子一时无奈,心道这来查赈灾银被盗案怎么又成了谈酒楼地契的。可碍于有侯府世子在,他也不好说难听话或是赶人。   正想着该如何应对,便听贺亭衍说道:“你屋子里就不去了,命人把账本拿出来便可。我在院子里看。”   随后看了眼想上前的江敬舟,又道:“没有我的允许,他不会碰你家的风水阵。”   赵氏嫡长子拱手一拜,说道:“是,我这就去屋里拿。”   等人走了,贺亭衍驱使着轮椅到江敬舟身侧,问道:“看出来什么了?”   江敬舟两手一摊,“什么也没有,我才刚想靠近就被拦了,尽看那井盖上的鬼画符了。”   贺亭衍轻笑,说道:“井身边缘的血迹与井盖上的纹路无法重合,这口井在被封上后被人动过。”   江敬舟赶忙躬身查看,那井盖上血迹滴落的痕迹确实与井身上的不同。他毫不避讳地趴在地面往井盖反面的边缘看,而后起身道:“还真是,反面干涸的血迹上有手指印。”   贺亭衍:“你再仔细看看这后院。”   江敬舟抬头环顾四周。这片位于酒楼之后的院落原是用来居住的地方,按理住的是赵将军嫡长子,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变得像现在看到的这般穷酸。   他皱着眉头仔细看那后院里建设的楼宇。乍看下没什么特别,但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屋子的用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窗户的木料,瓦硕的纹样,就连梁下的雕花也全是精工细作。   真是怪哉,外头的酒楼好东西都被变卖了,怎么后院里不被世人瞧见的地方反倒还完好无损。即便是没钱要变卖,也很该是从里往外卖才对,留个门面才能讨个好价钱。   “我去看看。”   不等贺亭衍阻止,他几个纵身便翻上了楼宇二层。避开赵氏家中的小厮,侧身躲闪,手脚轻慢。见那二层角落的屋子里没人,光明正大地开门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先前进屋去拿账本的赵氏嫡长子捧着一沓蓝皮账本出来。见贺亭衍身侧的少年不见了,便略显紧张的冲管门的小厮问道:“还有个人呢?瞧见去哪儿了没?”   小厮心惊道:“没瞧见,刚还看见在院儿里,一眨眼就……”   赵氏嫡长子懊恼的在小厮头上拍了一巴掌,“赶紧进去找,可别让他们发现了!”   随即,又立马变了张笑脸,对院子里的贺亭衍说道:“这么大的太阳,世子当真要在院里看?不如去酒楼里慢慢查阅,我也好给世子上些茶水瓜果。”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摸着扶手上的机关转身往酒楼里驱使,“也好。”   临近大堂前,他捏着手里的石子,飞转投着。乘人不备,在那口染血的井上做了个细小的记号。 第20章 风水案(三)   江敬舟进的屋子原是间书房,但里头除了两面放书的柜子外全是些就寝用的家具。   他随处看了看,家具大多积满了灰尘许久无人打理,唯独那张床与其他地方不同。被褥清爽干净,右侧的床柱上还挂着精心缝制的香囊,像是个女子惯用的床榻。   论说有多富贵倒也不至于,可这家具用品倒确实都是些上品,单就书柜上放的牛血珊瑚摆件也绝对比外头酒楼的梁雕要值钱得多。   难不成这赵氏嫡长子本就打着要讹钱的本意?可这事要换个人来买,上了公堂就不作数了,甚至还可能贬得比原价还要低。   等回头他得问问吕鹤,他娘买酒楼时是不是被人唆使的。   他大致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都翻了翻,正打算开那书柜底下的橱柜时,忽然听到靠床榻的地方传来一阵响动。   像是有人撞到了墙面,又像是从床下传来的。仅仅一下便消失了,如果不是因为屋子里太安静,他根本无法注意到。   他放轻了脚步靠近,还没来得及弯腰匍匐查看,忽然从床底下滚出来一只小孩常玩得绣球。   四边挂着彩穗,内里缝着铃铛。   他匍匐地面往床下查看,漆黑的床底并未看到藏身的人。他正想爬进去探个究竟,书房外的走廊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声音,是赵氏家中的小厮,十有八九是发现他不见了来搜人的。他赶忙起身跃上房梁,趁着人还没进来,翻开瓦硕利落的上了屋顶。   三层楼宇的后边儿是间四合院,里头下人奴仆不多,只有两个丫头正在洒扫,还有两名小厮不动声色地在后院里寻人。   他看到了赵氏嫡长子的夫人在屋里教儿子念书,还有年迈的主母坐在院落里晒太阳。安逸的半点儿看不出家中闹鬼。   此时的前院里无人,那口用八卦阵围起来的井像极了他家后院里的鸡圈。他嗤笑一声,翻身到了商铺酒楼的二层,而后沿着楼梯坦然自若地下楼。   冲大厅里查账本的贺亭衍胡诌道:“我当楼上能有什么,原都是些空的。就连住宿的客房也没个家具,就这房子卖六千两实在是黑啊。”   给贺亭衍倒茶递水的赵氏嫡长子见到了人不禁松了口气,赔笑道:“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楼虽是空的,可到底还连着我那后院的屋子。买商铺还给间四合院,我这可都是赔本的买卖。   再说了,就我后院那风水也是花了大价钱的。房子一买风水也得送出去,多收些钱也是理所应当。”   江敬舟正要反驳,便听查账的贺亭衍指着手里的账本问道:“三年前府里入账三千两是如何而来,为何没有明细账目?”   赵氏嫡长子笑应道:“这是父亲在世时的钱款,分家时我们各房都拿了,明细账目都被放在了主宅。”他给贺亭衍续了杯茶水,“具体从何而来我们也不清楚,毕竟宅子都封了,我们也回不去啊。”   贺亭衍把手里的账本丢到桌上没吭声,这赵氏嫡长子分明是在敷衍。每每问到不合理的地方时,不是跟他去世的父亲有关便说是放在了主宅,全仗着他如今不能去主宅搜查胡乱瞎造。   江敬舟转了两圈手里的匕首,走到贺亭衍身侧双手环胸,故作紧张地说道:“刚才我去楼上的客房,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贺亭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也没打断。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白衣长发浑身是血,好像是要说点什么。可当我想看仔细些时,那女人却又忽然不见了。”他故作玄虚地冲赵氏嫡长子问道:“你这酒楼好像真的闹鬼,我还以为这些东西白天不敢出来,原是不分昼夜都在啊。”   江敬舟进门时便说自己是捉鬼的,这会儿又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赵氏嫡长子听后顿时满脸紧张地查看四周,好像生怕说的那女鬼突然出现在他周围。   江敬舟见奏效了,忙又满脸恐慌地指着赵氏嫡长子的身后道:“我又看见了!!她好像要说话!”   赵氏嫡长子喘息着转身,目光所及处便是院子里那口围着八卦阵的井。   “你这八卦阵不行啊,那女鬼分明是要爬出来了!”江敬舟吓唬道:“什么?有人害你?怎么会呢,你且说与我听听,我帮你申冤!”   贺亭衍坐在一旁满脸淡漠地看着他装模作样,唯有那赵氏嫡长子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赵氏嫡长子忙转身拱手说道:“世子还是快些离开得好,我这屋子实在不干净。改明儿个我在请风水先生来看看,这要是扰了世子的福运可就不好了。”   贺亭衍将计就计,但神情上显然没贺亭衍那么夸张,只是皱眉问道:“不知这几日家中闹鬼,闹得都是些什么?”   赵氏嫡长子顿了顿,许久后才答道:“是个孩子,一到半夜三更便能听到孩子的哭声。有时候还能听到孩子玩闹时的说话声,怪渗人的。”   贺亭衍注意着赵氏嫡长子说话前后的眼神面容,而后摸着扶手机关转身道:“既然账本无出入那便算了,敬舟,我们该走了。”   江敬舟意外道:“不查了?就这么走了?”   贺亭衍没应他,冲门外围着的铁骑护卫队示意撤兵,而后驱使着轮椅出了酒楼,真就这么走了。   江敬舟赶忙跟上,“这赵家大房很有问题,你真不在查查?”他兴致缺缺地说道:“刚才我去了他们暗房,确实有碰到怪事,那床底下明明没人却莫名地从里头滚出个孩童玩的绣球。只可惜没来得及爬进去看看就被他家小厮打断了。”   贺亭衍手指敲击着扶手眉头紧锁,他当然知道有问题。别的不说,单论那赵氏嫡长子就是问题的根本。   家中闹鬼,无论闹的是什么鬼,若是真的相信应当听到什么都害怕。   江敬舟胡编乱造的女鬼把赵氏嫡长子吓得不轻,可当提及近几日闹小鬼时却又显得没那么紧张害怕。   常人也许分辨不出,可他见惯了作案人的脸色面容,一看便知。   他问道:“刚才你捏造的女鬼,是随口胡说的,还是发现了什么?”   江敬舟笑道:“赵家大房的所有家眷都住在后边儿的四合院,可我在前院的书房里却看到了一张干净的床。到处都是灰尘,唯有那张床被打理得极为清爽。”   “我原想着,会不会是他家谁喜欢读书,为了方便就在书房里放了一张床。可我查看了书柜后却发现,那些书跟其他家具一样全都堆积了灰尘,哪怕是个指印也没留下。   我便又折回床榻去看了看,果然在床上找到了女人的头发。”   “果然?”贺亭衍没听明白意思。   “像这种屋子,多是富人家用来招妓用的。”江敬舟摆摆手懒得解释,“算了,你一个不近女色地说了也不懂。”   江敬舟家里没有这种暗房,不过常跟吕鹤混一块儿倒是听过不少这方面的事。   青楼里的妓子接客分为两种,一是直接在楼里过夜,二是给了钱把妓子带回家过夜。   但毕竟是妓子,对于达官贵人而言都是些入不了厅堂的。所以专门会弄一间类似的暗房玩乐,既不算进家门也能玩得痛快不让家眷知道。   “这位赵氏嫡长子的人品差得很,谁知道做过什么缺德事。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他还真就吓着了。”   他抬手拽住贺亭衍轮椅的椅背,奈何这轮椅重得很,被机关驱使时他根本拉不住。   赶忙又追上几步说道:“你真的不查了?我其实挺好奇他家究竟闹的什么鬼。”   贺亭衍行至侯府大门才停下,“我既是去查赈灾银的便不能多查。”他淡漠道:“回去读书,明日我抽考你《礼记》。”   江敬舟顿时急了,“明日?不是说好了过几日再抽考?”   贺亭衍脸上没什么情绪像是在生气,进入侯府大门时说道:“那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毕竟你连暗房是什么都懂,背个书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江敬舟被噎了话头,低喃道:“这是两回事吗……”   亥时将过,江敬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尽想着白日里那只莫名出现的绣球。   他向来不信鬼神,对于这种诡异的事自然好奇的抓心挠肝。他直觉当时的床底躲了个人,可查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也不好瞎说。   虽说床底下漆黑一片,可要是真有什么东西也不至于瞎得半点儿都瞧不见。   一番思虑后,他起身去了隔壁的客房找吕鹤。   当即跳上床掀了被褥兴奋道:“吕鹤,快醒醒,跟我抓鬼去。”   吕鹤睡得正熟,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差点儿没把命吓出去半条。他顶着一头乱发,拉过被褥重新盖上后说道:“不去,困死了。”   江敬舟见叫不动,转身去了隔间叫安启明。随即两人各拿了面铜盆回到吕鹤床边一阵敲锣打鼓。   吕鹤被烦得受不了,又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能白受罪,于是也拿了面铜盆跟两人去了贺方戟的院落鬼哭狼嚎。   贺方戟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翻窗出来,压着声音嘘道:“赶紧把铜盆放下,要是被我娘发现了我又得去跪祠堂。”   江敬舟满脸奸计得逞地问道:“麻绳带了没?要是一会儿真有鬼你就把它绑了,天一亮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同为武夫的安启明笑道:“我就怕咱们几个一去把鬼给吓跑了,什么也抓不着。”   贺方戟犹犹豫豫道:“那可是我大哥查过的酒楼,要是被发现……”   江敬舟满脸鄙夷,“刨心案的凶手另有其人,你怕什么。再说了,那酒楼可是吕鹤家里买下的,虽说地契还没给也算是半个自己人的地盘。真要被发现了,就说是吕鹤去看地皮不就行了。”   一旁的吕鹤对于他的厚脸皮已经习以为常,回回做了坏事被发现都嫁祸给他,以至于都让他养成了有坏事第一个跑的“好习惯”。   于是道:“千万别,要是真被发现了我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你们自求多福。”   四人中唯有贺方戟没什么功夫本事,胆子也比其他三人小。他犹豫道:“要不……还是你们去吧,我就算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不行。”江敬舟大言不惭道:“你要是不去,被贺亭衍知道了我找谁顶包求情。唯有你参与,陶先生罚我们的时候才会手下留情。”   其他两人连连同意,不等贺方戟答应,一人架着一胳膊便把人抬去了下人院里的茅房。   而后熟门熟路的翻墙出去,偷鸡摸狗地穿过大街去了白日里的酒楼。   只是还未靠近,几人便看到了围在酒楼周围的铁骑护卫队,偶尔还有三两个从屋子里出来,像是在巡逻。   贺方戟压着声音紧张道:“不行,我大哥的护卫队在,我们进不去的!” 第21章 风水案(四)   贺亭衍放了护卫队在赵氏酒楼的周围,估计是担心有刨心案发生,可如此一来他们便不能进去了。   安启明提议道:“要是想捉鬼,直接去赵家主宅不就好了。”   贺方戟连连摆手,“我不去,那宅子闹鬼可凶了。”   江敬舟兴致上来了,笑问道:“怎么个闹法?你见过?”   “见倒是没见过,但我听过。”贺方戟背靠墙面藏身,生怕他大哥的护卫队发现他。“大前年赵家主宅被封,我无意间经过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   江敬舟手搭着吕鹤的肩膀,调侃道:“你怎么也不翻墙进去看看,万一是赵家落下的遗孤,你捡了归还还能发笔横财。”   贺方戟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道:“那孩子的哭声很不一样,有回声,断断续续的。一会儿哭一会儿喊着什么木头人像是在玩儿,反正我是没敢听下去直接跑了。”   安启明双手环胸道:“你也就这点儿胆。”   贺方戟退缩道:“你们要是想去我可以给你们把风,但想让我进去,门儿都没有。”   江敬舟没搭理他,问道:“怎么说?酒楼铁定是进不去了,主宅倒是还能去闯一闯。”   白日里那赵氏嫡长子不是说他父亲的账目都在主宅?他要是进去还能顺道找找,万一真摸到什么证据也算是立了大功。   吕鹤跟安启明无所谓,反正都出来了也不能无“功”而返。三人一拍即合,也没征求贺方戟同意便临时改路去了赵氏主宅。   被封的宅邸建在柏穗城靠南的山脚边,这里本就不算什么繁华地段,赵将军去世后又因闹鬼被封更是冷清得很。   宅子占地不小,晚风一吹把整座屋子都吹得呼呼响,就像是把风吹进通口的山洞一般。   他们没去宅邸的正门,可即便是后门也被贴满了鬼画符似的黄符纸。门前的两盏油纸灯笼历经三年无人打理破败不堪,上头还挂着随风而荡的绵密蛛丝网。   江敬舟用胳膊肘撞了下吕鹤,说道:“让你娘直接来买主宅得了,这么破又在郊外还闹鬼,肯定能砍下不少价钱。”   吕鹤嘲讽道:“来这儿开店?你可真会做生意。”   贺方戟见几人准备翻墙,便后退一步道:“我就在这外头给你们把风,要是有人来了我就学夜莺叫,你们听到后赶紧跑不必管我。”   几人心照不宣但也没强求,江敬舟率先翻上墙头。见宅子里没什么异常,便冲其他几人招呼道:“赶紧上来,我们翻的好像是赵氏的后花园。”   三人陆续翻墙进院,踩响了满地的枯枝落叶。想要悄无声息是不能了,但碍于空宅没人倒也无所谓。   江敬舟:“这么大宅子,我们分头行动。那些个柜子里都找找,要是看到类似账本的东西就捎上。”他笑道:“万一碰上什么妖魔鬼怪就绑了扔出去,明儿个起早拿到集市上卖。”   吕鹤往他后肩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你可积点德吧。”   江敬舟分配道:“你们去后院的住宅,我去偏院的风水阵眼看看。”   说罢,踏着枯叶率先穿过花园里的假山群往廊道里走。   没记错的话,案件纸上画的枯井就是被建在了赵氏住宅的偏院里。或者说,正是那投井自尽的二夫人所住的院落。   他穿过长廊,矮身翻上了偏院楼宇的二层,随便挑了间像住宿的屋子便想推门进去。   谁想那房门后也不知有什么抵着,他鼓着气劲都没能把门推开。他拔出腰间匕首在门缝处划拉,有趣的是,这扇门打开的缝隙处竟是连接的。   也就是说,门框只是做来装样子的,这本就是扇打不开的门。   他又用匕首在窗户纸上划了两刀,破口的窗户从外往里看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退后两步原想换一间,但随后想想又觉得奇怪。虽说现下到处都没有灯笼,可这屋子未免也太黑了。   想着这宅子左右也没人管,干脆横起一脚猛地将门踹了个稀碎。   灰尘漫天,木门应声断裂。他咳嗽一阵后抬头看去,竟是个假屋子!墙面只是往里做了一个人的距离,还被涂上了漆黑的染料。   他去了这间假屋子的左右两间房,按照步数来算,这间假屋子竟是间被藏起来的密室。   富贵人家有密室很正常,不过大多都喜欢建在地底或是更为隐秘的地方。哪有人把密室建在楼宇二层的,这要是来个贼寇什么的,躲暗室里也没第二条路能让人逃啊。   即便是间藏金室,也不可能藏在这位二夫人的院里。   他记得贺亭衍给他念案件纸时说过,赵氏的这位二夫人原是为妓子。不过卖艺不卖身,弹得一手好琵琶。   刚进青楼没几日就被赵将军赎出来了,自此之后改头换姓还编了个体面的身世,这才能堂而皇之地成了赵将军的妾。   左侧的房间是间卧房,里头多是些女人用的东西。不过奇的是,无论是衣柜还是首饰盒,里面皆是什么也没剩下。家具凌乱大敞,就像是被什么人翻过似的。   随后想想又觉得正常,毕竟连梁雕壁画都能敲下来卖,怎么可能还在空宅里剩下点儿好东西。   要不是因为主宅被朝廷封了,估计连地带瓦都能被撬得一干二净。   他匍匐地面往床下看了看,随后爬进去又敲打了几下墙面。除了听声音能辨别隔壁是空的外,实在没找着密室的机关。   但就在他用匕首乱划拉时,忽然发现那床底的墙面右侧有一个洞。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也就只够一个孩童穿行,以他的身形显然是进不去的。   他拍了拍手从床下爬出来,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床搬开,忽然听到院落里传来一阵响动,像是谁碰到了风水阵眼周围的铃铛。   他赶忙推门出去,往下看,风水阵眼周围的铃铛还在抖动,井盖被掀开,铁链不知被什么东西切断散落一旁。   漆黑的井口什么也瞧不见,甚至没听到半点儿声音。   他单手撑着栏杆翻身下去,走近后才发现井边的空轮椅。   不禁嗤笑。这种满是机关又用了上好木料镶金带银的轮椅,除了贺亭衍,满柏穗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踩过周围摆成八卦阵的铃铛红线,趴在井口冲里面的身形唤道:“贺亭衍,你怎么也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儿抓‘鬼’啊?”   贺亭衍手里捏着金丝绞线,带飞镖的那一头勾在了井口。这人夜闯他人府邸不仅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甚至手上还拿了颗夜明珠照明,半点儿没忌讳。   井里没有水,但因一直盖着井盖见不到阳光长满了苔藓。   贺亭衍腿脚不便,用金丝绞线吊着后只能用夜明珠探照周围的一圈,可见范围小,根本看不清井里的全貌。   他抬头看了眼井口的江敬舟,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江敬舟两手撑在井口,笑道:“你来干嘛我就来干嘛,难道就准你贺世子偷鸡摸狗,不准我江公子来夜半抓鬼?”   贺亭衍无奈道:“你在外面待着,我一会儿就……敬舟,小心!”   江敬舟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黑影,穿着夜行衣背着个布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猛地将他推进了枯井。   江敬舟手忙脚乱的去拉扯金丝绞线,原想踩着井壁支撑,却发现这口井下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腿伸直了都碰不着,只能凌空抓着金线吊在半空。   他一时找不到借力的点,抬头时,便见那黑衣人徒手拉扯井口抵着的飞镖,生生将他从几米高的井上扔了下去。   没有金线做支点的贺亭衍双腿发麻的摔倒在地。   江敬舟怕压着那残废病秧子,临近地面时赶忙翻身避开,在半空中用气劲转了半圈摔在了别的地方。   只怪这地面苔藓较多湿滑得很,他这一下跳跃没站稳,愣是把自己甩出了半米远。   贺亭衍快速收了金丝绞线又转手向井口打了出去,却不想那黑衣人把井口重新盖上,飞镖撞在了井盖背面又堪堪落下。   “敬舟,你怎么样了?”   江敬舟扶着自己的腰,龇牙咧嘴的胡诌道:“死不了,就是以后娶媳妇儿完了。”   贺亭衍以为这人摔成了半身不遂,手抵着地面艰难地往江敬舟所在的方向挪动。   慌乱中,手里的夜明珠掉了,目光所及之处漆黑一片。他干脆换做了双手俯撑,只是如此一来他的双腿便酸疼得越发厉害。   不过几步远便疼出了一头汗。   江敬舟扶着腰从黑暗中走出来时便看到了这么副光景。   贺亭衍狼狈的匍匐地面,一头长发散乱,白衣上满是污泥。   他赶忙上前扶人,捡起一旁掉落的夜明珠照着查看。只见贺亭衍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满头虚汗疼痛难忍。   “你的药呢?没带吗!”   贺亭衍抬头看他,紧拽着他的衣袖,皱眉问道:“摔哪儿了?伤骨头没有?”   江敬舟心口微跳,愣怔片刻后应道:“没有,我随口胡诌的,好着呢。你别管我了,你的药在哪儿?”   贺亭衍蜷缩着身体,就连甩出去的金丝绞线都没力气收回来。许久后才喃喃道:“衣服里……”   情况特殊,江敬舟也讲不了那些文人礼数,把贺亭衍靠墙扶正后便开始扯人衣服。只是黑灯瞎火的他手里又没个轻重,双手用力活活把人里衣的衣襟也给扯开了。   贺亭衍无力的拽着他手腕阻拦道:“我自己拿,不用你。”   江敬舟半点儿没有越矩的自觉,甚至还调侃道:“做什么?我俩都是男的,扯你个衣服还跟大姑娘似的害羞不成。”   贺亭衍气息不稳道:“不知礼数……”   “对,我不知礼数。”江敬舟从衣襟里把药拿出来,边喂边说道:“大不了一会儿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看一遍总行了吧?”   贺亭衍没吭声,要不是这井底漆黑瞧不清面貌,江敬舟铁定能看到他此刻涨红的脸。 第22章 风水案(五)   江敬舟抬头看了眼被封的井口,单说那盖子其实不算问题,可也架不住距离高。井下又活像个地窖,四壁宽阔湿滑根本没有着力点能爬上去。   他试着鬼叫了几声,井里全是回音外头也无人应答。   贺亭衍无力的阻拦道:“省点力气,那黑衣人封了井口自然不会轻易地让人知道底下关了人。”   江敬舟懊恼地骂了几句,低头道:“你过来查案就没多带几个护卫一起来?”   贺亭衍看着他,淡漠道:“若是带了,凶手怎么敢出来。”   “那你也可以让护卫在院外藏身啊,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还是个残……”后半句话他赶忙咽回去,改口道:“多危险。”   贺亭衍吃了药身体便开始发起高热,双手撑着地面坐直脊背,说道:“你不是也一个人。”   “我两能一样吗。”   江敬舟拿着夜明珠随处照了照。可又担心自己把唯一的光拿走了,留贺亭衍一个病人太缺德,故而也不敢走太远,只是在两人的附近稍稍探查。   他语气不善地说道:“干什么事都一个人,还把护卫队留给那个骗钱的孙子,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贺亭衍头靠着墙面,脖子里的冷汗并未因为恢复气色而消散。   江敬舟忽然想到这人说过刨心案的凶手很可能是针对贺亭衍来的,便又几步走到这人身侧问道:“你该不会是想用自己当诱饵,然后引那刨心凶手出来吧?”   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如果真是如此,就不会只是一个人来了。这不等同是在找死吗?   他又问道:“你是不是不信任自己身边的铁骑护卫队?”见贺亭衍没好气地抬眼看他,他立马一拍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就是不信任!我爹说过,侯府的皇家铁骑护卫队本是如今你家大夫人的嫁妆,因为老侯爷不办案了这才交给了你。”   贺亭衍没答他,只是向他伸手道:“把夜明珠还我。”   “想要啊?”江敬舟把手里的夜明珠扔着玩儿,“叫我声哥哥我就给你。”   论说年纪,贺亭衍要比他还大三岁。可他回回欺负人时都爱这么说,不分年龄,顺口就说习惯了。   果然,此话一出贺亭衍便气的变了脸色,厉声道:“江敬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江敬舟乐坏了,他发现欺负这人还真挺有趣的,活像是个急红了眼的大家闺秀。   他玩着手里的夜明珠偏就不还,还抬手举高了说道:“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拿,别就这么光坐着。”   话还未完,贺亭衍的金丝绞线便打过来了。江敬舟本就拿得不稳,夜明珠顿时脱手而出向身后飞了出去。   只听那珠子落地在井里撞出了回响,翻滚间忽然撞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   江敬舟回头去看,只见那夜明珠停下的地方,竟全是些金灿灿的黄金!   他看得有些愣怔,几步上前捡起夜明珠照看。   被存放黄金的地方是被单独劈出来的地窖,不过常年处于阴暗潮湿的环境,有些地方甚至都长满了苔藓。   他拿起一块金砖翻了个面,上面刻着的正是赈灾银的年号跟官印。   “贺亭衍,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贺亭衍接过他手里的金砖翻看,皱眉道:“是赈灾银,不过年份不对。你去看看这井里还有多少。”   江敬舟摆摆手,“没多少,撑死就剩一个箱子的量。我看到金子边上的地面有不少压痕,估计是被陆续搬空了。”   贺亭衍用袖子擦掉金砖上覆盖的脏泥,叹气道:“这批赈灾银是五年前的,与我要查的不是同一批。不过……”   他没把话说下去,江敬舟却替他说道:“陛下也真是奇怪,五年前的赈灾银被盗半点儿风声也没有,十九年前的倒是让你非查不可。   那时候你都还是个奶娃娃,连个蛛丝马迹也没有,估计早被人炼化了。”   贺亭衍放下金砖,说道:“你扶我过去看看,我想找找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江敬舟不想看这人刚好了就瞎折腾,说道:“我全看过了,就剩一箱金子的量,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扶着肩膀转了转还有些隐隐作痛的胳膊,说道:“不过我觉得刚才推我的人不像是刨心案的凶手。”   “为何?”   “力道不对。”江敬舟走到他身侧坐下休息,“这人尽用蛮力,会功夫的人大多用的都是巧劲。我看,十有八九是个不会拳脚功夫的。”   说来也是惭愧,他跟贺亭衍好歹也算是练家子,居然被一个不会功夫的贼给关在了井底。这要是说出去了,他柏穗城小霸王的脸还往哪儿搁。   贺亭衍皱眉道:“刚才我没来得及看,太黑了,也看不出眉眼像谁。但我能确定来的是个男的,身影和那只手……”   他思虑许久,却被江敬舟忽然打断道:“别想凶手了,还是先想想我们怎么出去吧。”   希望吕鹤跟安启明能早点儿发现他不见了,等找到这偏院在嚎两声就能把他们救出去。   贺亭衍的药效起了,疼痛麻痹过后便是疲惫。他仰着头靠在墙上,说道:“刚才我下来时看到右侧有个门洞,不过太黑了不敢确定。你过去看看,如果真是条出去的路,你就先出去叫人。”   “你不早说!”   江敬舟拿着夜明珠赶忙起身往右侧走,约莫十个跨步不到他便找到了贺亭衍所说的门洞。   洞口虽小但钻个人绝对绰绰有余,里面是一路往上的阶梯,不过以他的身形只能够爬着走。   他往上攀爬了半截身子,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手掌忽然碰到了一只带铃铛的绣球。被触及后翻滚着从阶梯上滚到了井里。   绣花模样与他在赵氏嫡长子的暗房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眼下这只更为脏旧,应该是在这里躺了有两年了。   赵将军二夫人的偏院里,怎么会出现赵氏嫡长子暗房里的东西?说起来,刚才在井里查看时也没发现任何尸骨。   这位宣称将军去世便跳井殉情的二夫人,难道不是死在井里?   他没太多时间查看,回到贺亭衍休息的地方后便蹲下身拉过这人的胳膊将其背身上。   贺亭衍看到他时有些震惊,“你回来做什么,两个人走不方便。”   “别啰嗦了,这井底这么潮湿,放你个病秧子在这儿还不知道会出点什么事儿。”   他吃力地把人背起,喘息道:“那个门洞里有楼梯,先上去看了再说。”   江敬舟钻进窄小的阶梯门洞,贺亭衍只好紧拽着他脖子尽量不掉下来。毕竟身下的这位少年确实比他瘦小,他真怕这么背着会把江敬舟的脊柱给压弯了。   阶梯的尽头是面木板门,开口朝上,还真有点像地窖用的地面盖板。   江敬舟抬手推开,累得满头大汗地趴在盖板上。许久后才摸出怀里的夜明珠喘息着照明。   不想这一看不得了,分明是间四面都不透风的密室,门窗什么的一概没有。屋子里的陈设也极为干净,就只有一张床和满地孩童玩乐的东西。   江敬舟单手撑着从地洞里翻出来,随即便皱着眉头嫌弃道:“这屋子好臭啊,跟死了上百只老鼠似的。”   他拖着贺亭衍的胳膊,把人拉拽上来后便听这人道:“你去看看那张床。”   江敬舟也没多想,安顿好贺亭衍便拿着夜明珠去了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前。越是靠近,这股难闻的气味就变得越发重。还没撩开床幔他就大概猜到了。   床上果真躺了具尸体,不过不是他意料中的孩童尸体,而是一具成年女尸。   不知死了多久,皮肤干瘪僵硬,姿态也极为怪异。尸体的双腿曲着左右分开,双手紧拽着床垫,脸上满是惊恐。   至于死因,他对这方面不怎么了解,没有特别明显的致命外伤也不好下定论。不过倒是能看得出是具女尸,衣衫凌乱大敞,有被人强行撕开过的痕迹。   贺亭衍双手撑着地面背靠墙面,说道:“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被称作跟赵将军殉情的二夫人。”   江敬舟收回目光,拿着夜明珠沿着四周的墙面照了照。果然在其中一处墙角找到了先前在床底下发现的洞。   “居然还真是二楼的密室,怪不得刚才爬阶梯这么费劲儿。”   贺亭衍靠着墙面显得极为疲惫,他这次吃的药药劲儿比前两回都要大。即便他知道现在不是睡的时候,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睡觉。   江敬舟见这人摇摇欲坠,赶忙走到他身侧把人扶正,问道:“你没事吧?不是已经吃了药吗?”   贺亭衍身体前倾,无力地倒在他身上,头抵着他脖子呢喃道:“我休息一会儿,不会太久的。”   江敬舟脊背僵直,顿时不敢动了。贺亭衍说话时的热气全喷在了他颈窝里,麻痒之余竟让他觉得一阵莫名的燥热。   “你……别在这儿睡啊……”奈何话音刚落,贺亭衍便呼吸匀称地睡着了。   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僵持许久,久到他腿都麻了才动作轻慢地把人从他身上拉开。   夜明珠从手心滑落,微弱的光线中他瞧不清贺亭衍的脸。只知道这人浑身发着热,脸颊也烫得厉害。   江敬舟没把人叫醒,看贺亭衍这么没有防备的模样,现下满脑子想的全是邪念。   他侧身坐到贺亭衍身旁,单腿曲着不断地去想那些柳腰丰臀的美人儿模样。可也不知怎么的,他越是努力地去想,脑子里便全是贺亭衍跟他说话时的模样。   时而皱眉训斥,时而淡漠教导。生气时的眉眼,被他欺负得恼羞成怒而泛红的面颊。   放在膝盖上的五指收紧,他侧头看了眼靠墙而睡得贺亭衍。衣衫没有往日的齐整,头发散落还带着点儿卷。   这人的喉结要比他长得好,说话时的声音也要更为低沉。他悄无声息地慢慢靠近,双手撑在贺亭衍的两侧迟迟不敢向前。   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闻到这人身上的香气。不是脂粉香,也不是什么洗衣时用的花香。他分辨不出来,可就是觉得时不时地在吸引他。   贺亭衍的唇色不像寻常人那般带着红润的气色,有些淡还有些……   少年心性本就难控自己,他想克制却又控制不住的倾身向前。   他能感受到贺亭衍的呼吸与自己的逐渐交汇。就在他差点儿昏了头要亲上去时,贺亭衍忽然眉眼颤动像是要醒。   他赶忙撤退坐回原位,两眼睛瞪直了看着地面,心跳如擂鼓却又不得不憋气凝神装作坦然自若。   昏头了,他一定是昏了头了!贺亭衍……他可是个男的!!!   贺亭衍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便又没了动静。他不敢在越矩乱来,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干脆闭目养神。   本就深更半夜又一路疲惫,几个呼吸间头一歪便靠在贺亭衍身上睡着了。   不多时,贺亭衍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神色清明。 第23章 风水案(六)   待在密室里见不到白天黑夜,江敬舟只能凭着自己睡觉的时常习惯来猜测时辰。   整整一晚上,他跟贺亭衍睡熟之后也不能判断吕鹤跟安启明有没有来找过。但到底是一夜未有音讯,找不着人必定会过来寻,总不至于都这么不讲义气地管自己走了。   他醒过来后赶忙坐正,在贺亭衍身上靠了一晚上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见这人比他先醒了,便咳嗽一声调侃道:“咱俩这算不算是一起睡了第二回?”   贺亭衍没理他,只问道:“先前你查看尸体时,周围可有蜡烛或是火折子?”   江敬舟站起身整理衣服,说道:“自然是有的,可那火折子早就受了潮,哪里还点得着蜡烛。”   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唯一的洞口踢开,忽然听到其中一面墙传来了敲击声。   “吕鹤?是你跟安启明在外面吗?”   贺亭衍皱眉道:“他们怎么会来?”   江敬舟嬉皮笑脸道:“这不是昨晚跟我一块儿来的吗。”   墙面的敲击声还在继续,他又叫道:“吕鹤!别自己敲,找人过来帮忙砸墙!或者去把底下的井盖开了。”   他一通瞎叫唤,却没听到外头的人回应。   贺亭衍制止道:“这屋子好像无法传声。”   江敬舟不信,“密闭的也就罢了,可那墙角不是还有个洞呢嘛。”但随后想想又觉得有理,要不怎么会有人死在里面也不被发现。   还是说这赵氏二夫人在府里是个人人厌弃的角儿?密室不是密室,仅仅只是间众人周知的牢笼?   他想趴到唯一地洞口唤人,却被贺亭衍制止道:“别出声,你仔细听。”   江敬舟憋了口气凝神静听,先前的敲击声断断续续的还在,不过声音却不是从假门的墙后传来的,而是他面前的这块墙洞。   他俯下身查看,隔墙的床底漆黑一片,连着屋子里也没有半点儿光亮。他这才意识到,天根本就还没亮,他们在这间密室里还未度过今晚!   只是一觉睡醒,下意识地便觉得天亮罢了。   敲击的声音像是用木板钉着门框,看来那人是打算把他们锁死在这间屋子里!   江敬舟懊恼地爬起身踹了一脚洞口,回头看到屋子里的床榻时忽然问道:“既然是间无门的密室,这床榻是怎么弄进来的?”   看起来也不像是被肢解过后的拼装产物,至少床头雕花那里就是块大型整木。从井口送进来也不可能,这床架的年份还没上来的甬道长。   还是说把床送进来后在修建假门墙面?那这么大动干戈的,在赵家还能当个密室?   他冲贺亭衍问道:“赵将军的这位二夫人,是哪一年被接进府的?”   贺亭衍答道:“十年前,赵将军独宠,只是一直无所出。”   十年前进府,三年前投井。江敬舟看了眼床上干尸的姿态,纯属好奇地问道:“这女人是不是长得挺漂亮的?”   贺亭衍没好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敬舟摆摆手,“随口问问,我就是在想要怎么出去。”   其实眼下从井口走是最容易的,只是距离太高又被封了厚实的井盖,贺亭衍的金丝绞线上不去还不如呆在密室里。   “等等,我忽然想到,我们上来的阶梯甬道是从一楼上来的?”没记错的话,这幢楼的一层可没什么密室跟假屋子。   他先前没来得及去一层的屋舍里看看,但翻墙上来的时候无意间撇过一眼。   一层门窗里的屋子都是敞开式的,不像二层这样,三间屋子之间的门窗隔了这么大一块。   贺亭衍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道:“你放我下去,我用气劲试试。”   江敬舟摆手道:“用不着你,我力气不比你小多少。”   说罢,他纵身跳进先前上来时的甬道,随后敲击几下确定这甬道比密室的墙壁薄便用匕首开始划拉。   让他兴奋的是,剥开表面的泥石层后底下竟全是些木料修建的。他当即奋起一拳猛地砸了过去,木板凹陷被打穿了一个洞,三三两两的木削从内往外掉落。   他巴拉着使劲掰开一块木板,发现这条甬道在一层的屋子里是被四面木板墙环绕的,就跟他家楼房底下做楼梯用的木柱一样。   他赶忙狠踹了几脚把木墙踢开,而后上去背起贺亭衍便走。   “怪不得说闹鬼,还总是夜夜听见哭声。”他吃力地把人背出木墙,一脚踹开房门回到做成风水阵眼的院子里。   好在贺亭衍的轮椅没被搬走,许是太重了又或是没来得及。他把人放轮椅后喘息道:“这可不就是闹‘鬼’?”   他擦了把脸上的汗,抬头看向楼宇二层,凶手果然把房门给钉死了。只可惜他们出来得晚,要不然铁定能把人给逮住。   贺亭衍稍稍整理了仪容,说道:“走吧,我知道事情的始末了。”   江敬舟说道:“我也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一时间没想通几条线索之间的联系。”   此时的天色蒙亮,临近离开时,江敬舟总算见到了吕鹤几人。腰杆笔直地等在门口,见他不出来也不知道进去寻人!   而这三人见到贺亭衍也在,屁都没敢放一个撒腿就跑。尤其是贺方戟,拿手捂着脸生怕被他大哥认出来。   贺亭衍暂且无暇管教几人,驱使着轮椅,也没来得及换身行头便往赵氏嫡长子的酒楼方向行径。   被他派遣的护卫队依旧围在酒楼外守卫。按道理,那赵氏嫡长子确实无法当着众人的面离开。   江敬舟跟着贺亭衍进了酒楼,说道:“我原想着凶手该是赵氏嫡长子,倒忘了你在这人的住所附近安插了护卫队。”   贺亭衍的铁骑护卫队都是些训练有素的练家子,想要从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作案,除非是个武功高强的人。   可一想到昨晚推他下井的凶手力道,他又觉得横竖不怎么合理。   贺亭衍进酒楼后径直去了前院的风水阵眼,查看一阵后冲护院的铁骑厉声道:“把赵氏嫡长子和其家眷一并押过来!”   明明一身狼狈,可对待案件时的威严却分毫未受影响。   不多时,赵家大房地所有人连同下人奴仆皆被一并压到了前院。那赵氏嫡长子穿着内衫没怎么打理,像是还未睡醒刚从被褥里被揪出来。   院子里吵嚷得厉害,赵家祖母拄着拐杖没好气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当初我儿子还在世,哪儿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造次!”   贺亭衍冲押着老祖母的铁骑挥手示意松开,而后板着张脸对赵氏嫡长子说道:“是你自己说,还是让我来说?”   赵氏嫡长子辩驳道:“说什么?我这好端端睡房里就被你们抓出来了,就算你是贺候的世子也没权利私闯民宅!”   江敬舟没等贺亭衍示意,甩手从怀里扔出来两块金砖,冲院子里的众人道:“五年前朝廷分发过一批赈灾银,原是由赵将军接手送往灾区。”他鄙夷的嗤笑道:“只是这钱,怎么没留在灾区,反而出现在了你家主宅的风水阵眼里?”   院子里的众人面面相赤,显然对这笔赈灾银半点儿不知情。   那赵家的老祖母双手拄着拐杖,说道:“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我儿当真拿了赈灾银,为什么灾民没有上书禀告?这根本就是诬陷!”   江敬舟笑道:“灾民怎么知道朝廷分发了多少,赵将军只要克扣下其中一部分,谁会知道贪没贪污?”   老祖母见说话的是个少年,当即恼怒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奶娃娃说三道四!”   江敬舟正要反驳,却被贺亭衍抬手阻拦道:“我有陛下给的搜查令,关于赈灾银被盗案,我有权查问。”   他所要搜查的是十九年前的被盗案,不过世人并不清楚他查的究竟是哪一年的,倒是能在口头上占个便宜。   他把目光重新投回赵氏嫡长子的身上,再次说道:“偷盗赈灾银本就是死罪,何况你还杀了人。即便你有将军的头衔,无故杀人皆与庶民同罪。”   他把身体向前倾,左手手肘支着膝盖,满是压迫地说道:“我没说错吧,赵将军。”   此言一出,不仅是江敬舟愣怔,连着这一院子的赵家家眷也跟着惊颤。   赵氏嫡长子的夫人护着孩子,情绪激动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夫君并未袭爵,世子这声将军究竟叫的是谁!”   贺亭衍始终盯着赵氏嫡长子的脸色变化,他肯定道:“赵将军,你还想隐瞒多久?三年前死在战场的那位,被敌军取了首级辨不出身份。可你很清楚,死的那位究竟是谁。”   一番言论把在场的众人惊得皆是说不出话来。   许久后才听这位半天没应声的赵氏嫡长子说道:“世子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怎么可能会是我父亲。至于赈灾银,我也不知道啊。”   贺亭衍笑道:“昨夜我让护卫队守在酒楼周围,你当是为何?”没等赵氏嫡长子答应,他便道:“昨日离开前,我在你家的阵眼口做了记号,但今早来时,这记号却已变了位置。”   赵氏嫡长子地夫人急着答道:“我夫君昨夜一直与我睡一屋,他不可能会出去。”   贺亭衍打小就是个药罐子,虽不是大夫,但对一些简单的病症也能看出来些许。   他坐直了脊背,说道:“赵夫人昨夜入睡后可有做梦?刚才被铁骑闯入时,是敲门时便被惊醒了,还是被拉拽着才得以清醒?”   赵夫人没敢答话,贺亭衍又道:“我让铁骑护着酒楼和四合院,却唯独没有让人守着风水阵眼。”   听了半天的江敬舟已经变得一头雾水,他挨着贺亭衍小声道:“昨晚推我的人并不会功夫,如果真是赵将军……”   贺亭衍没搭理他,只是从怀里拿出只精雕细琢的耳坠,说道:“这是昨晚黑衣人作案时不小心掉落的。赵将军,你看着是否觉得眼熟?” 第24章 风水案(七)   “这不是,这不是我儿当年……”赵家老祖母颤着手,终究没敢把后半句话说下去。   赵家嫡长子变了脸色,一口回绝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贺亭衍解释道:“这种样式做工的耳坠,都是宫里才有的。而我手里的这只不同,因矿石色种罕见拢共就只有七对。除了宫里的皇后跟贵妃,剩下的便被陛下分别赐给了几位有功之臣。其中一位,便是赵将军你。”   他收起耳坠,单手握拳置于膝盖,脸上满是威严地说道:“赵将军,还不愿承认吗?”   赵氏嫡长子冷静道:“一个耳坠罢了,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这能证明什么?如何能证明我就是我父亲?”   贺亭衍眉眼坚定地看着他,满是压迫感的笑道:“就凭我拿出耳坠时,你一口就否决了我。”   赵氏嫡长子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后退一步,却被押着他的铁骑强行按跪在地。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说赈灾银被盗时,满院子的人都显得极为惊讶。”他用手指敲击着扶手,“他们的面容都是发自内心的惊慌失措,唯有你,半点儿不见慌乱。”   “你以为保持镇定就能表现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往往你下意识想要遮掩的,就是你即将要暴露的契机。”   喜欢掌控大局的人,看不懂细枝末节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在遇到这些事时,众人都会是什么样的面容与反应。   江敬舟站在一旁仔细听着,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与脸色神情,是不是也被这人早就看透了?   贺亭衍继续说道:“赵家没有人知道五年前赈灾银被私藏的事,唯一知道的,就只有赵将军你。”   他双手绕着金丝绞线,手握飞镖。   “二夫人并非是跳井自尽,而是被你关在了阁楼的密室里。你们也并非是无所出,这位二夫人为你生过一个女儿。   我没猜错的话,现下应当被你以同样的方式,关在与枯井相通的二楼密室中。”   他挥手示意铁骑去二楼的暗房,“书房的床榻挪开,照着底下的洞口砸。”   “不必了。”赵氏嫡长子脸色低沉道:“不是密室,我只是把二层的房门锁了而已。”   说罢,他两臂用力推拒,将押着他的铁骑发狠的左右推开。忽然从腰间拔出匕首,几步上前便要取贺亭衍的性命。   江敬舟眼疾手快的横起一脚踢向赵将军拿匕首的手腕,却不想被对方转手化解,拉着他的脚踝奋力扯向右侧拖拽,而后随即一掌将他打的向后退了好几步。   力道之大,好似能徒手将他的骨头都给拧断。   江敬舟被打的摔在了井边,手肘胳膊因为猛烈撞击生生把井盖给撞开了。起身时,他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井下的小女孩。   许是常年不见光,皮肤白的比贺亭衍还要骇人。穿着不合身的大人衣服,双手紧拽着从井口向下垂落的绳梯,此时正满脸惊恐地抬头看着他。   “贺亭衍,真的有个孩子!”   院子里的赵氏家眷满脸恐慌,可碍于被铁骑看着只能互相依偎着靠在一块儿。   赵将军被五六名铁骑打得连连后退。   贺亭衍再次说道:“被你关起来的二夫人,便是帮你运送赈灾银的人。床底的洞口并不是你用来给她通气的,仅仅是为了让她能把赈灾银从井里替你送出来罢了。”   “她不是我女儿!她是个孽子!”赵将军怒吼着撞开拦截的铁骑,只是匕首太短,容易掩藏却比不过铁骑的官刀。   许是多年掩藏身份不敢动武,此刻的打斗除了蛮力外可谓是破绽百出。   贺亭衍甩手着出飞镖,金丝绞线带着呼啸而过的劲风,干净利落地缠在了赵将军的脖子上。   稍稍用力,被缠着的皮肉便开始破皮渗血,锋利无比。   贺亭衍淡漠着说道:“我的金线可不长眼。”   赵将军不得不站定原地,押着他胳膊的铁骑踹向他的膝盖窝让其单膝跪下,随后抬手撕下他脸上的面皮,露出那张狰狞的本来面貌。   退缩在一旁的嫡长子夫人惊叫一声,又是哭泣,又是恶心的发指道:“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已经去世的公公,可自打从主宅搬出来后,他们一直都是以夫妻的方式相处。   赵将军对于众人的反应不以为意,甚至还理所应当地说道:“我那逆子与我的夫人私通,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下枯井救人的江敬舟刚把孩子抱上来便听到了这番话,扭曲病态的言语险些没把他恶心到。   抱着他脖子的女孩儿约莫七岁大,上来后看到赵将军便满脸惊恐地沙哑着嗓音说道:“他杀了我娘。”   七岁大的孩子本不该是这幅嗓子,听起来就像是喉咙里受了重伤。   贺亭衍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说道:“七年前,你将这孩子的母亲从妓院里赎出来,改头换姓还给了个全新的身份。甚至连陛下赏赐给功臣正妻的耳坠也送给了你的二夫人。   可没想到,你的嫡长子居然会与其有私情。于是你便打着为二夫人重修楼梯柱的名义,为其建了一间不被人知的‘牢房’。”   他拽紧了手里的金丝绞线,“二夫人就是在那间牢房里生的孩子吧?”   “时隔两年,朝廷交予你一批赈灾粮送往灾区,你动了非分之念。想着家中无处可藏,便干脆将二夫人院里不出水的枯井修整,在地底打了一条通往密室的暗道。除了能藏赈灾银,还能让二夫人通过暗道帮你运送金子。”   “只是孩子太小又离不开母亲,所以二夫人每每替你运送金砖时只能抱着孩子一起。暗道昏暗骇人,孩子禁不住吓便会哭泣。”   他跟江敬舟在暗道里发现的孩童绣球便是最好的证明。   “不知情的赵家人只当是夜半鬼哭,又逢我要来府邸查探赈灾银的下落。你便将计就计,四处传言家中闹鬼,还特意弄了个风水阵眼来掩人耳目。   也是同一年,朝廷派遣你去打仗。你怕这一走会让嫡长子有机可乘,更怕他会发现你所掩藏偷盗赈灾银的秘密。于是便用二夫人的性命相要挟,逼着嫡长子与你互换身份,替你上阵杀敌。”   至于二夫人是如何死的,他虽没靠近细看,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那种姿态与狰狞的模样,想必死前必定受到了非人般的折磨。   他看了眼单手抱着孩子的江敬舟。这人总是嘴上跟他说着些不合规矩的下作话,实际对男女之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昨夜出去前,江敬舟猜了七八种死因,却没一个是说对的。   临行前,赵将军经过贺亭衍身侧时说道:“闹鬼的主意不是我将计就计,而是有人指点。”   贺亭衍冷着张脸看他。   他笑道:“世子在外头威风八面的查案,却不知道好好看看自己的家里是副什么模样。”   言闭,他大笑着被铁骑押上了门外的囚车。   两人离开酒楼,虽证据确凿,但以贺亭衍的身份还不能将赵将军关押处决。只能写了封奏书,命人把赵将军送押去宫里判刑。   江敬舟出了酒楼见四下没人才出声问道:“昨晚那黑衣人推我时并未看到有什么耳坠掉落,你是不是瞎编著拿来炸他的?”   贺亭衍驱使着轮椅,见大街上来往的人陆续变多便转进了没什么人的小巷中。   见江敬舟跟得紧,便道:“三年前与昌平一战,赵氏所带领的军队全军覆没。父亲曾亲临战场说和,回程时途经峡谷,因辨不清将军面貌便只带回来了这对藏在衣襟里的耳坠。   原本我还疑惑,父亲为什么会认不出赵将军,即便被取了首级那身战袍也能认得出来。如今想想,应当是身形与皮肤看起来的年龄与原本的赵将军不相符。”   江敬舟双手环胸着嗤笑道:“也就是说,当初的二夫人曾把耳坠当成信物给了赵氏嫡长子?   找不到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赵将军的身上。难怪一口就否决了,赵将军定然清楚,这耳坠不可能出现在井里。”   随后想想又觉得不对,奇道:“可你也是在跟我落井后才推断出来的,这耳坠怎么会随身带在身上?”   贺亭衍没理会他,他自问自答道:“你说耳坠有七对,陛下当初又是赐给了朝中功臣。”他想到,贺亭衍在拿耳坠指正后又小心地将东西收起来,便推断道:“你该不会是把你娘的东西拿出来吓唬人的吧?”   贺候曾去战场说和,虽最后结果差强人意,但能阻止战争发生,在泛安也是出了名的大功臣。   见贺亭衍不愿搭理他,赶忙踏着巷子墙面翻身到贺亭衍身前,阻拦道:“可即便如此,你又如何确定昨晚推我下井的便是赵将军?”   贺亭衍抬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推你的手分明是个握刀的,可你却说,对方推你时只用蛮力好似没有半点儿功夫。   刨心之人的手法灵巧,且杀人不眨眼,他们想对付你何须用关押这种下策。”   “黑衣人出现时,身上背着个黑布袋,估计是怕被查想趁夜到主宅把未炼化的赈灾银取走。如果不是刨心案凶手,那便就是熟知这窝藏点的人。”   尤其当他看到了江敬舟在酒楼里发现的同样式绣球,便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所以你才要把所有赵氏家眷都叫到院子里,目的就是为了看爆出赈灾银后这些人的神情变化?   我算是知道赵将军为什么怕我胡诌的女鬼了,做了亏心事到底还是会怕鬼敲门的。”即便对方是个杀过不少敌人的将军。   江敬舟忽然拽住贺亭衍的轮椅扶手,满脸新奇。   观面读心的本事他只听父亲草草提过一嘴,却不知有生之年能见着个活的。   他紧盯着这人的眉眼,说道:“贺亭衍,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江敬舟的眼睛里泛着光亮,笑起来时带着点儿痞气,却又不失少年性情。   贺亭衍别开眉眼,答非所问地说道:“让开。”   “不让,你今天要不看出点儿什么来我就不撒手了。”   江敬舟开始耍起了无赖,他抬手压住贺亭衍拿金丝绞线的手,说道:“别想绑我,我这可算是两次救你命的大恩人。你要是再绑我,就是忘恩负义。”   贺亭衍打开他的手,面无表情的驱使着轮椅继续前行,淡漠道:“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见江敬舟站着不动,便又道:“别总是想些不可能的事,你该去读书了。” 第25章 牙印   侯府书院,琅琅书声。   江敬舟单手支着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到有趣的事时便傻愣的笑一阵。   距离风水案被破已经过了十日,对于赈灾银被盗一事朝廷并未对外宣说。贺亭衍被叫去了宫里,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到点儿赏赐。   好歹两人一块儿共进退,他要是去讨个侍卫统领来当当,那在柏穗城里不得是威风八面,人人艳羡?   正想到兴头上,忽然迎头打下来一戒尺。   陶先生拿著书本站在身侧,他只好无奈地收心思。看了眼吕鹤正在读的那页,翻着手里的书册佯装认真看书。   陶先生撇了他一眼,忽然敲着手里的戒尺让众人停下,指着江敬舟道:“你站起来,把刚才大家念的部分在念一遍。”   今日所学乃是四书五经中的《诗经》,相比较《礼记》而言,这些看起来字少的显然要好读许多。   可即便如此,眼下这首诗的第一个字还是把他给难住了。沉默许久后,破罐子破摔的大声念道:“什么皮女文,伐其条枚。未见君子,什么如什么饥。”   诗还没念完,端正而坐的众学子皆是一阵哄堂大笑。   陶先生实在听不下去了,当即一戒尺打在江敬舟后背。谁想江敬舟还来劲了,单手捂着自己后背继续念道:“方鱼什么尾,王室如什么。”   为躲先生戒尺,他赶忙撑着桌面翻身到了安启明跟贺方戟的座位间。把陶先生气得直吹胡子,他也依旧要把最后一句念完。   “虽则如什么,父母什么什么。”完事后,书本一折,腰杆笔直道:“先生,我念完了!”   陶先生没好气道:“把这篇《汝坟》抄十遍,下了课不准走,背完了才准去吃饭!”   说罢,冲哄笑的众学子厉声道:“取笑他人者,同罚!”   江敬舟一阵哀怨,前两日才刚把《礼则》在贺亭衍那儿背齐全,现在居然又要背新的,这简直比让他出去打一架还要来的累人。   他翻身回到座位,贺方戟笑着回头说道:“你就别恼了,明日我家家宴,我大哥把你的名字也算上了。陶先生铁定是怕你在宴上丢脸这才对你严苛了些。”   安启明也回头安慰道:“到时候我也在,你要是在诗词上实在答不出来就推给我。四书五经我早都背全了。”   江敬舟冷哼一声,嘲讽道:“别了,指望你们还不如指望贺亭衍。”   对于这几人丢下他管自己跑了的事,他至今都还记着。虽说回来后四人受罚一个也没落下,但兄弟间的信任显然已经土崩瓦解。   安启明见他这记仇得模样便大方道:“要不然这样,今儿个我请客,去吕鹤家新开的酒楼吃一顿。就当是给兄弟你赔罪了。”   贺方戟一听能出侯府还能好吃好喝,立马赞成道:“什么菜?有海里的稀罕货吗?”   江敬舟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冲边上的吕鹤问道:“你家酒楼装好了?”   吕鹤合上书本,“三天前就开业了,我娘收回定金后干脆换了个地方。虽说没先前挑中的酒楼地段好,可房子家具都是齐全的,省了不少钱。”   他看着江敬舟的脸色,忙揽着人脖子讨好道:“都是兄弟几个的错成吗,我们哪儿知道你抓个鬼能把自己抓密室里去。”   江敬舟把他搁肩膀上的手拿开,他只好堪堪收回手讨好道:“我娘昨日去货商那儿进了些海货,全都是新鲜的。我特意给你留了条十斤大的海鱼,那滋味儿叫一个赞。你要是不来尝尝,以后可就不一定能捞得着这么大的了。”   江敬舟砸吧着嘴,敲着手里的《诗经》道:“那我这十遍抄写……”   “我替你抄!”贺方戟自告奋勇,“能捎我一个不?”   江敬舟心里乐开了花,“那还磨蹭什么呢,赶紧的。”   几人等着陶先生结束课业,江敬舟紧赶慢赶地把《汝坟》背了遍。一说到要出去吃喝玩乐,他这学习课业都变得突飞猛进了。   可就当他们勾肩搭背的出学堂时,平日照顾贺亭衍的小厮忽然站在门外拦住了他。   将他拉到一处灌木后,从怀里摸出封信笺,说道:“这是世子给公子您的拒婚书帖,长辈那儿也已经安排人去说了。等侯府家宴结束,侯爷便会亲自去一趟四海镖局登门道歉。”   江敬舟不禁一愣,随后拿着拒婚书帖笑道:“用不着登门道歉,这拒婚书帖是我替阿姐要的,侯府给的聘礼隔日便会如数奉还。”   小厮赔笑着拱手道:“世子说了,聘礼不必归还,就当是道歉给地赔礼。”   “那怎么能行,四海镖局也不是白占人便宜的黑户。既然两家婚姻都不作数了,怎么能白拿聘礼。”   江敬舟想着一个小厮也做不了主,便道:“贺亭衍呢?他从朝中回来了?我自己去找他说。”   小厮忙阻拦道:“公子还是别去得好。世子回来后便身体不适,此刻正在屋里休息。”   “贺亭衍病了?”   江敬舟话说得顺嘴,贺亭衍病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他把拒婚书帖塞衣襟里,而后转头对几米外等他的几人喊道:“你们去吃吧,我去找贺亭衍。”   言闭,也不等吕鹤几人回应便管自己匆匆走了。   贺亭衍所住的屋子满是机关,如非他自己本人开门,寻常人一般进不了。不过他江敬舟不同,上回跟兄弟几个打赌就想办法进过,如今想翻进去更是易如反掌。   他依葫芦画瓢地避开飞羽,翻身上了二层楼宇。推开窗户后,满脸兴奋的对床帐里咳嗽的身形说道:“贺亭衍,你怎么突然就把拒婚书帖给我了?”   贺亭衍咳得难受,靠着床头疲累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自己进来的,找你吃饭不行吗。”   江敬舟嬉皮笑脸地跳下窗户,几步上前拉开床帐道:“吕鹤家的酒楼定了条十斤重的海鱼,我带你去尝尝。”   贺亭衍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没好气道:“出去。”   “不出去。”江敬舟向来喜欢跟这人反着来,又刚拿了拒婚书帖心里高兴,调侃道:“怎么的,给了拒婚书帖就不认朋友了?好歹我也救了你两回,你就不能客气点儿。”   贺亭衍抬着双眉眼看他,皱眉道:“再不出去,我就……”   “你就怎么样?又想拿金线绑我?”江敬舟在床沿处坐下,床帐没拉,把他两都挡在了里面。   他抬手捉住贺亭衍拿金丝绞线的手腕,欺负道:“干嘛总让我离你远点儿,我还就偏不走了。你现在可病着呢,半点儿力气没有还想着对付我?”   他凑近着说道:“信不信,我把你脱光了丢出去示众?”   贺亭衍一直克制着,却不想这浑小子三番五次的对他得寸进尺。他反客为主得紧拽住江敬舟的手腕,稍稍使力便将人拖上了床榻。   江敬舟惊道:“贺亭衍!你又想把我从床上扔去一楼吗!”   他挣扎着用另一只得空的手去推贺亭衍,却又想这人病的厉害不敢太大力。一来二去,他的双手皆被贺亭衍单手捉住压过了头顶。   贺亭衍在他之上俯身看他,长发散落一侧,划过他弯折的胳膊肘时一阵麻痒。   他觉着贺亭衍看他的眼神与往日不同,只当是恼羞成怒想与他打上一架,还口不择言的挑衅道:“青天白日的就拉我上你的床,这要是掉下去,我就把你也……唔!”   贺亭衍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口不择言的嘴,忽然埋首在他的颈项间,张开嘴,毫不收力地死死咬住。   江敬舟吃痛想将人推开,却发现这病秧子虽病着力气却大得很。他颠簸着,碰到了贺亭衍无力的双腿后忽然就不敢动了。   瞪大了双眼看着床帐顶,在贺亭衍捂着他的手掌下微弱的抗议道:“疼……”   贺亭衍松了咬住脖子的嘴,红润的唇喘息着。目光灼灼,如山林里的猛兽看待猎物般看着他。   捂嘴的手松开,贺亭衍皱着眉头没好气道:“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江敬舟被无故咬了一口,还被离得如此近地说讨厌,当即不甘心地咬住了这人没挪开的手指。   发狠的力道与贺亭衍不相上下,虽没出血,可那牙印深的绝对要好几日才会淡了印子。   贺亭衍也没躲,江敬舟松口后便看着这人的红唇问道:“你想不想亲我……就像是男女之事那样的。”   贺亭衍呼吸急促,手指抚上先前被他咬出牙印的地方。他俯下身,逐渐靠近江敬舟同样喘息着的薄唇。   眉眼低垂,在两指之隔的地方久久不敢靠近。   生病的人面颊红润,因为吃了药的缘故浑身都冒着细汗。   江敬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面对这个跟他一样同为男子的人总是控制不住的心绪不宁。   他的双手被贺亭衍紧缚着不能动弹,脖子里被咬的地方隐隐作痛却又燥热难耐。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贺亭衍近在咫尺的脸便想主动亲上去。只是还未靠近,贺亭衍忽然神色慌乱地坐起身,趁他不备,甩手用金丝绞线将他的手脚捆缚。   贺亭衍坐起身背对着他,气息不稳道:“不想。”   江敬舟总算恢复了点理智,可事后又觉得好笑。他被捆缚着反正也动弹不得,便干脆无赖道:“我今儿个就在你床上不走了,一会儿你就算把我松绑了我也不走。”   贺亭衍侧头看他,声音低沉道:“那就这么睡着吧。” 第26章 钥匙   江敬舟没想到贺亭衍居然会这么说,带着一身捆绑的金线翻滚到床边,昂着头冲这人问道:“贺亭衍,你亲过人没有?像你们这种大户人家,一般到了年纪都会安排通房丫头吧?”   “没有。”贺亭衍答话时,语气不怎么好,脸色也随即变得阴沉,“别整日尽想这些下作事。”   “我下作?”江敬舟顿时有种被恶人先告状的错觉,“刚才也不知道谁先身体力行,贴着我的……”   “江敬舟!”贺亭衍厉声制止。   江敬舟见这人被他说得恼羞成怒,便越发来劲地说道:“你可别憋坏了,本来身体就不行半截身子还瘫了,那方面在不好好多加利用,早晚得成个废人。”   贺亭衍懒得在听这人污言碎语,抓过江敬舟的衣领往床的内里一甩,随手拿过被褥将其兜头罩住。   “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让你起来吃饭。”   江敬舟被闷在被子里看不见贺亭衍的神色,可光是听声音也大概知道这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闷着声笑道:“你这床这么舒服,我吃不吃饭也无所谓。”   贺亭衍拿过床头抽屉里的药连吃了五六粒,只盼着高热带来的燥热能早点儿退下去。   药劲来得很快,不多时他便感到浑身无力疲惫不堪。想着人绑着便无事,合衣躺下后试图让自己入睡。   可江敬舟却是个不安分的,带着被褥挪到贺亭衍身侧。从被子里探出颗头,看着这人闭目养神的模样,说道:“贺亭衍,你睡了?”   江敬舟被绑着,觉得好玩儿便凑在贺亭衍耳边,小声道:“我肚子饿了……”   贺亭衍皱着眉睁眼看他,靠得这么近,说话时就像有人在他的耳边吹风一般。他没与人有过这么近的接触,耳朵当即便红了个透。   “你让下人送点儿饭菜上来,我饿了。”   “那便饿着。”贺亭衍侧过身闭眼,说道:“你若在闹腾,我便将你扔出去。”   江敬舟扫兴的躺回原处,只是他一个身体健硕又没吃饱喝足的人哪睡得着。望着床帐顶哀叹道:“贺亭衍,我还在长身体呢,你这么饿着我我会长歪的。”   “……”   他难耐地在里侧翻了两圈,“别睡了,你在这么睡下去迟早会变废人的。身体不好就得多锻炼,跟我出去打几套拳就好了。”   贺亭衍睁开眼,背着身体说道:“敬舟,你可知男子与男子之间该是如何?”   “什么如何?”江敬舟被问的一头雾水,且这话突如其来有点儿没缓过神。   贺亭衍单手枕着头,许久后才说道:“别再出声。”   但显然这番警告对于江敬舟而言等同于无,他昂起头,“贺亭衍,你……哎哎,你这是做什么!”   贺亭衍拽紧了捆缚他的金丝绞线,见过这人如何用金线杀人的江敬舟顿时蔫儿了,赶忙改口道:“我就是想问问你,陛下让你查的赈灾银远在十九年前。这么久远的事,你如何能找到蛛丝马迹去寻,这不得跟大海捞针似的?”   贺亭衍沉默一阵,才说道:“钥匙。那批赈灾银的数额庞大,几乎占据了泛安大半的国库。但也因为如此,盗取赈灾银的人不敢随意拨动钱款,只是将其藏在了一个地方。”   江敬舟思虑道:“那……那地方找着了吗?”   “没有。”贺亭衍无奈道:“盗取之人怕自己忘了地方,曾画过一张图纸。所以除了钥匙外,我还需搜寻图纸。”   江敬舟仰面躺平,笑道:“有意思,偷盗了赈灾银还要让你们朝廷知道有钥匙跟图纸。究竟是那贼傻,还是故意胡诌放出来扰乱你们搜查。”   不过话一说完,他便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都能轻而易举想到,更何况是心思缜密的贺亭衍。   “刨心案的凶手每次都在你离开后出现,该不会是得了什么小道消息,想去搜过的地方捡漏吧?”   说到这,他便想起上回与他对打还丢了条胳膊的黑衣人。他始终没想明白,怎么就武功路子跟他们四海镖局这么像,难道是跟他爹师出同门?   可他爹早前就说过,教他的那套拳脚都是因为行镖赶路自学成才的,往上可没什么师傅。   贺亭衍见他好奇的紧,干脆起身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张案件纸。说道:“地图我暂且还没有线索,但这钥匙的模样倒是画出来了。”   “厉害啊,你哪儿找的花样?”   贺亭衍看着他,松了捆绑他的金线道:“陛下说的模样,我照着画的,许会有些出入。”   江敬舟松了松筋骨接过案件纸,看清上头画着的钥匙模样后不禁一阵脊背发寒。他怕自己脸上表现得太过明显被贺亭衍看出来,佯装轻松地笑道:“画的不错啊。”   贺亭衍见惯了心虚之人的脸色,肯定道:“你见过。”   案件纸上的钥匙模样有些特别,是一把带着螺旋模样的细小锥子。左侧有三块凹槽,深浅不一。   这种样式的东西还被称为钥匙,普天之下应该也很难在找出第二把一模一样的。而这把锥子形的钥匙不在别处,此刻正是挂在了他的脖子里。   “江敬舟。”贺亭衍再次叫他时的声音都带上了审问犯人时的压迫感。   江敬舟推拒道:“我还是去找吕鹤他们吃饭得好,跟你待一会儿真烦人。”   但显然贺亭衍没打算放过他,反手拽住他胳膊,质问道:“在哪儿见过,什么时候?”   “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烦躁得想甩开,却被贺亭衍狠拽着重新拉回床榻。   “你知道偷盗赈灾银是个什么罪?”贺亭衍只要审问犯人,说话的语气跟态度就会像变了个人。   江敬舟看他对别人如此时还觉得有威严,可一旦用这副嘴脸对着他,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他恼怒道:“贺亭衍,你把我当什么!盗贼还是被你审问的囚犯?”   贺亭衍:“我再问你一次。在哪儿见过,什么时候见过?”   江敬舟对上他的双眼,没好气道:“我说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发什么疯!”   他牟足了劲儿甩开贺亭衍拽他胳膊的手,动作太大,把衣襟甩开了半边,露出脖子里两排被咬得鲜红牙印。   贺亭衍别过头,沉默许久后才出声道:“抱歉。”   江敬舟翻身下床,正准备从二楼窗户里翻出去,忽然又将窗户关上转身看着贺亭衍。   “我要是就这么走了,你是不是打算暗地里去调查四海镖局?”   贺亭衍没应声,淡漠的神情就像是在默认。   江敬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回到这人的床边,脱了外衫滚进了床榻里。随后拉过贺亭衍的手,用外衫将两人的手腕绑在一块儿。   “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到明天你家家宴喊人为止,你都别想让人去四海镖局。”   贺亭衍不禁觉得好笑,他若是真想叫人去,光这么绑着手有什么用。他靠着床头没吭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说道:“你可知,十九年前的天灾,足足死了有四个城池的人?逃得逃,死的死。”   江敬舟板着脸,难得在别人对他说话时没有及时应答。钥匙是他爹给的,自打他出生起就给了。   没说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这钥匙是个家传的宝贝。如果不是因为今日看到案件纸上的画,他甚至都觉得挂着的根本就不是钥匙。   他抓过被褥侧过身睡下没再搭理,可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了。   钥匙原本是被他藏在了屋子里,主要挂着打架玩闹不方便。之后来了侯府读书就干脆带身上了,哪儿知道贺亭衍要找的就是这东西。   十九年前,那个时候他都还没出生,天灾造成的伤亡他是半点儿也不清楚。只是,这些线索未免也太巧合了。   先是与他家功夫相像的刨心案凶手,后又是他爹模棱两可的对贺亭衍提醒不要再查。而现下,居然连私藏赈灾银的钥匙也在他身上。别说是贺亭衍,就连他都不禁要怀疑,当年盗取赈灾银的人就是他爹。   可他相信四海镖局里的每一个人,心思简单还特别讲义气,至于他爹就更不可能了。   倘若真的是偷盗之人,那也很该拿了钱财就去山高水远的地方,又怎么会生活在皇城脚下这么多年。   还有,他家的四海镖局说大也不大,来回跑两圈就能看完的房子,哪有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   贺亭衍没在继续说下去,拉过被褥便也跟着躺下。他确实是有些急了,仅仅因为江敬舟心虚便觉得这人与之有关,言语间甚至已经将其当成了贼。   自他接手查案已过三年,到目前为止,这已经是最大的线索。情绪有些冲动,也是在所难免。   他平复了心绪,转头看向背对着他的江敬舟。两人的手腕用衣服捆缚着,如此姿势自然是有些变扭的。   他犹豫着问道:“脖子,还疼不疼?”   江敬舟沉默一阵,也跟着出声问道:“你呢,你的手疼不疼?”   贺亭衍被他咬的那只是左手,现下正被绑着塞在被褥里。疼自然是有点儿,不过倒也没到要说出来的地步。   这床平日里就他一个人睡,此刻忽然多了个人,虽疲惫也多少有些睡不习惯。   他试图往外侧挪动身体,却不想江敬舟忽然转过身紧拽着他的手掌,十指交扣着急道:“你要去哪儿?”   贺亭衍被问得愣怔,随后无奈的安抚道:“睡吧,我哪儿也不去。” 第27章 侯府家宴(一)   侯府家宴不同于寻常人家,说是家宴,实则却是借著名头邀请朝中权势重臣吃酒话家常。   看似做客,其中攀关系或是暗地里想求着帮忙的,全靠今日能否跟人搭上边儿再说上几句好听话。   江敬舟昨日睡得早,天还未亮人就醒了。屋子里安静得很,尽听窗外的侯府下人们在廊里忙碌进出。   一会儿嚷着请了戏班的人要送去客房休息,一会儿又互相询问家宴要准备的东西是否齐全。   宴请被定在午时,重头戏则被放在了晚上。可这些人天还未亮便要开始忙活,他琢磨着侯府现下的厨房必定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想到吃的,他这肚子也开始不争气得饿了。   他放轻姿态的坐起身,看贺亭衍睡得熟便把两人手腕的衣服解了。奈何这人觉浅,他才刚把手拉着举起来人就醒了。   他垂目看着贺亭衍刚睡醒的迷蒙样儿,干脆直言道:“我饿了,昨天就吃了一顿早膳。”   贺亭衍支着胳膊坐起身,随后拨动了床边的机关没应声。不一会儿便看到地板上开了个口子,金线吊着的铁板从上往下降落。   等了一阵后,便听一楼的房门被敲了三声。贺亭衍再次拨动机关,先前降下去的机关上便被放上了只食盒。   江敬舟觉得新奇,可又觉得多此一举,便问道:“你干嘛不让下人直接送上来?”   贺亭衍没理他,可当他要动手拿食盒时却又被这人阻拦道:“等会儿,别碰。”   他堪堪收回手,只见贺亭衍绕着手里的金丝绞线甩手打开食盒盖。看里面放着的菜没什么异常后,又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根银针往几盘菜饭里都试了试。   确定无碍才对他说道:“可以吃了。”   江敬舟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给唬住了,奇道:“你怕有人给你下毒啊?”   随后又想到贺亭衍打小就体弱多病,不禁问道:“你这一身毛病,该不会真是被人给……”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从食盒里拿出盅燕窝给他,“我不吃这些补品。”   说起来,他平日里也不怎么吃补品,尤其这些他娘跟阿姐爱吃的,总觉得是给女人滋补用的他用不着。   不过眼下饿得厉害,他也没这么多讲究,把里面勺子拿走后仰头一口气干尽。   贺亭衍拿了食盒里的包子,还没进食便先吃了七八种药。   江敬舟看不懂医礼,只知道那药瓶一开满屋子都是味儿。多说是药三分毒,就贺亭衍这种吃法,没病都得吃出病来。   “你这药都是吃什么的?治腿疾?”   贺亭衍喝了口水,说道:“不吃,身体会疼。”   江敬舟实在有些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这腿,当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从棺材里救出来的人,真就这般活的不如常人?   贺亭衍吃了药身体便开始发热,包子还未入口便没了食欲。他把包子塞江敬舟手里,难受的靠在床头,道:“你吃吧,我吃不下。”   江敬舟也没跟他客气,接过包子大口果腹。见贺亭衍皱着眉头浑身冒汗,还好心的拉过被褥替他盖上。   贺亭衍神色暗淡,看着这人叼着包子满脸康健的模样,羡慕道:“昨日我去宫里看了太医,我可能,活不过今年。”   江敬舟拿被褥的手一僵,心下微跳着抬头看他。   “幸好还未娶江瓷过门,否则,她真的要为我守寡了。”贺亭衍脸上因为高热逐渐泛红,“敬舟,我想在我有生之年破了这起灾银被盗案,你会帮我吗?”   江敬舟头一回碰上身边的人要死这种事,手足无措道:“别胡说八道,你才活到哪儿啊。宫里的太医看病就一定准吗?要我说,你这身毛病就是吃药吃出来的,改明儿个你不吃药试试,说不定你的病就这么好了。”   贺亭衍还要说话,他转手把吃了一半的包子塞人嘴里,“那些个庸医的话你别听。我爹都说了,你就不是个短命的人。”   他没什么坐相地把腿架在床边,从食盒里重新拿了只肉包子,咬了一口后含糊着说道:“谁说你活不过今年,我跟你打赌,你不仅能长命百岁,等今年的年一过还能像常人那样站起来。”   贺亭衍被说得心下微颤,看着江敬舟满脸自信的模样,拿开嘴里的包子问道:“赌什么?”   江敬舟打趣道:“你要是能站起来,就来我家当赘婿如何?毕竟侯府连吃个饭都得用银针试毒,活得太累。你要是来我家,想吃什么吃什么,谁对你都没这要命的歪心思。”   他这话原也只是说着玩儿,让侯府世子来他家镖局当赘婿,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可谁想贺亭衍听后忽然笑了一阵,爽快地答应道:“好。”   江敬舟立马坐直了,急道:“我随口胡诌的,你的拒婚书帖已经给了,别想打我阿姐的主意!”   贺亭衍看着他的目光明亮,“说过的话,不能反悔。”   江敬舟寻思着,贺亭衍的病要是真好了,倒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若是能跑能跳还能长命百岁,那他阿姐也没什么不愿的。   可也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人病好了会娶妻生子他就憋闷烦躁得厉害。摆摆手道:“你还是先把病养好了再说吧,别一会儿你这边好了,我阿姐都嫁人了。”   贺亭衍的高热退了,身体舒坦后便有了些食欲。他吃着被江敬舟咬了一半的包子,无奈道:“孩子心性。”   “我孩子心性?”江敬舟不服气道:“你以为你有多大,就比我大三岁也好意思说我是孩子。我懂得可比你多多了,让你叫我声哥都不委屈。”   他抬手抚上左侧被贺亭衍咬出牙印的脖子,鄙夷的小声道:“亲个人都不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昨晚欺负了哪个姑娘。”   就是钥匙的事一时半会儿还说不了,他想着,至少也得回去问了他爹才好下定论。万一他们家真是偷盗的贼,哪还能在跟贺亭衍交友。   如果这事是真的,他就把钥匙交给贺亭衍,然后带着家里人赶紧麻溜的卷铺盖走人。   虽说偷盗不好,尤其偷得还是救人命的赈灾银。可他实在不想看到家里人被斩首示众……   好在昨晚之后贺亭衍也没刨根问底地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暂且把人稳住了,回去好好查查在考虑要不要说。   临近午时,贺亭衍穿戴齐整准备赴宴。   江敬舟没来得及回家只有一身学子服,想着这家宴他也就是吃吃喝喝的份,没打算攀附谁便觉得无所谓。   贺亭衍看他就这一身便要出门,驱使着轮椅从衣柜里翻出了套几年前穿过的衣服。   说道:“你穿应该大了些,将就下。”   江敬舟草草穿上,就是那皮扣腰带繁复得很,他还是头一回穿这种腰封的公子服。   贺亭衍见他胡乱打结,便道:“过来,我替你扣。”   “哦。”江敬舟揪着腰带,松垮着衣服走到贺亭衍身前。   他站着,贺亭衍坐着。当那双有力地手拉扯腰带时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往前走了一步,许是力道没控制好,险些摔这人身上。   贺亭衍停了动作,指挥道:“站直了,把手伸开。”   江敬舟扶着轮椅扶手站直脊背,让侯府世子替他穿衣扣带,估计说出去都没几个人能信。   他低头看着贺亭衍,忽然鬼使神差地去了姓氏叫道:“亭衍。”   贺亭衍抬头看他,他反应过来后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不也喊我敬舟。”   皮带上的铁扣扣紧,贺亭衍驱使着轮椅去摸楼梯上的机关。原本需要步行的阶梯成了小阶斜坡,只听着轮子划过铁阶的声响,贺亭衍便管自己先走了。   江敬舟向来不走寻常路,单手撑着窗框直接纵身翻了下去。落地时,正好碰上贺亭衍开门出来。   他嬉笑道:“多谢衣服,我先去找吕鹤他们了,一会儿见。”   家宴被设立在了侯府后院一片空旷的花园内,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也是挑的日子好,大夏天的不怎么晒也没下雨。   院子中央搭了个戏台,敲打声乐的乐师早早地坐在了台子后吹拉弹唱。戏班子还未上戏,便请了些舞姬在台子上歌舞。   除了老侯爷跟侯爷夫人的正位外,所有宾客喝茶吃酒的座椅都被放在了台子几米外的周围。   盘腿而坐,半立靠椅,身后还带着花鸟绣纹的屏风,栩栩如生。   江敬舟原是想去找吕鹤,却被贺方戟告知这人回家帮忙家里生意去了。而其余同僚皆是非富即贵,如此好的家宴机会,大多都跟着位高权重的父母去拜见贺候了。   他一时无聊,在院子外围大致看了看便琢磨着趁机偷溜着回镖局。只是人刚经过书院门口便被安启明一口叫住了。   这人手里拿着张纸,匆匆向来跑来,“你昨晚去哪儿了?我还想着要找你,结果你房里没见着人。”   他把手里的纸递给江敬舟,说道:“你看看这纸上的图纹,我那天在赵氏主宅的外围墙角发现的。先前想找机会给你,后来课业一多便忘了。我就记得个大概,画图实在不是我强项,不过模样我都记全了。”   江敬舟接过纸张细看,是一匹狼头图纹。他没见过这种画法,但看起来像极了一种标记。   安启明的父母也来了家宴,很快便会轮到他们家去拜见贺候,他来不及解释更多,只道:“这个图纹我曾在宫里见过,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记不清了。你拿给贺亭衍看看,说不定他会知道。”   江敬舟一阵鄙夷,“你干嘛不自己交给贺亭衍。”   说来也怪,贺亭衍明明这么好欺负一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怕他。   安启明干笑一阵,想着家宴快要开始了,边跑边说道:“你跟世子关系好,还是你去吧。”   江敬舟收了图纸,冲安启明的背影心虚道:“谁跟他关系好了!别胡说八道。” 第28章 侯府家宴(二)   赈灾银有了新线索,说不定还是个能摆脱他家嫌疑的线索!   他转头重回后花园的家宴,只是贺亭衍身份不同,被安排坐在了贺候主位的第一排左侧。他一个在外面混惯了的人,对这种场面实在有些不适应。   倒不是害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贺亭衍的位置实在太显眼,他要是这会儿坐过去,铁定会被问东问西冷嘲热讽。   拜见贺候的达官权贵陆续前去敬酒,贺亭衍作为嫡长子不得不跟着附和,不过因为身体不适皆是以茶代酒。   他正犹豫着该不该过去,转头便见贺方戟冲他招手喊道:“江兄,这边!我大哥给你留了位置。”   说话间声音洪亮,成功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江敬舟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了贺亭衍身侧,冲主位上的贺候拱手拜了拜便盘腿坐下了。   他这人做不惯礼数,难得学文人那般规矩也做不太像。当即便听坐在贺候边上的大夫人埋汰道:“真是没规矩,长辈还没让座就管自己坐下了,礼数也做不周全。我看退婚了也好,跟这样的人家结亲真是委屈亭衍了。”   声音不大,正好能让靠近主位的人听见。   江敬舟不是个容易忍让的脾气,尤其被说到自己家人更是来火。论说贺亭衍吃亏,他阿姐要真嫁过来才是真的吃亏!   贺亭衍似是看出他要还嘴,赶忙在桌下按住他胳膊,眼神示意他不要随便出声。   而另一边的贺候似也在责怪自己的夫人不该当众教训小辈让其难看,又说江家乃是亭衍救命恩人云云。   江敬舟看着这些场面话就嫌烦,干脆别开目光看起了已经坐下看戏的众人。   从主位开始,所有坐下的人皆是贺家的家眷,男女左右分开。在往后才是其余来做客的达官贵人,而这其中,大多都是来府上读书的学子父母。   怪的是,学子都参与了,反倒教书的陶先生没有来。   右侧坐着的是贺家其余的两名庶子,平日学堂里见惯了他也都熟悉,而对面坐的一干女眷都是头一回见。   贺候共有过五位夫人,除了贺亭衍的生母外大都活得挺滋润。如今的大夫人是后娶得妻,年纪上甚至要比府里的后两位夫人都要小。   不过架不住靠山大,说是当今陛下的表妹,父亲还是现下的太傅。那一票子宫里才有的皇家铁骑护卫队,便是这位夫人带来的嫁妆。   到如今为止孕有一儿一女,儿子便是与他在学堂不怎么对付得贺家老二贺长天,至于女儿。他草草看了眼,比他还小上几岁,家中排行老四。   二夫人见贺候言语间责怪大夫人,立马眉开眼笑得给贺候敬酒劝说,只道是姐姐心疼亭衍,架不住多说了几句罢了。   江敬舟看着想笑,倒也没吭声。   这位二夫人家中没什么权势,不过父亲生意做得很大,在柏穗城乃至整个泛安中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商户。   像这样的富贵人家,按理是不会嫁过来当妾的,只是当初听闻正房夫人身体羸弱。想着万一人没了她便能得个正妻位,这才被安排着嫁了过来。   谁知道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正房夫人驾鹤西去,却又等来了位靠山大的不可逆还体态康健的新夫人。   性子是个墙头草,不过言语间倒是谁也不得罪。至今只孕有一女,家中排行老小。   再往下便是贺家的三夫人,极为信鬼神之说,平日喜欢窝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性子淡漠不喜与人多接触。   父亲是个秀才,没有权势也没有财富。据说当年家中饱受天灾之苦,死得只剩她一人跑来柏穗城避难,这才与贺候相识嫁进了府里。   不过年轻时应当挺漂亮,毕竟生的贺方戟,模样也算是个中翘楚。   江敬舟单手拖着头,目光又转向了贺家的四夫人。美若盼兮,巧笑倩兮,曾是柏穗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不过出生来历与这些权势们同样格格不入。今日家宴请来的戏班子,便是这位四夫人曾待过的地方。   年纪,是几位夫人里最小的。看起来也就比贺亭衍大了没两岁,就算喊声姐姐恐怕都不为过。   漂亮年轻的女子总是更招人喜欢些,是如今贺候最得宠的一位。据说还怀了身孕,老来得子的贺候就差把人捧在手心里。   而这位四夫人的脾气也因此被惯得极为骄纵,即便是出门看个戏都得八抬大轿照顾着。看人时更是眼高手低,好似这世间除了贺候,就没人能入她的眼。   戏班子唱得热火朝天,可江敬舟却觉得贺亭衍家里的人比台上的戏还要有意思。表面上和和气气,实则皆是各怀鬼胎。   他娘担心他阿姐嫁过来受气,早把这些人都打听清楚了。一大家子的人,又全是些善于心计的,斗起来可不比皇宫后院差多少。   怪不得贺亭衍谁也不让靠近,把屋子弄得跟皇陵似的满是机关。在这样的人家里,病弱的嫡长子哪有这么好当。   他忽然想到这人整日瞎捣鼓的人形铁甲,侧头问道:“你的那些假人,该不会是想做出来代替铁骑护卫队的吧?”   “嗯。”贺亭衍喝了口茶,轻声应道。   “我就知道。你们贺家还真是个龙潭虎穴。”   江敬舟刚埋汰完,便见杜少卿带着自己的妹妹上前与贺候敬酒。场面话说了几句,喝完后又转而来向贺亭衍拜礼。   身后跟着的妹妹模样标致,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清丽佳人。见着贺亭衍后婀娜多姿的行了个女儿家的礼,眉目半垂,含羞带臊。   江敬舟左右看着都不像是来敬酒的。   果然,杜少卿与贺亭衍茶酒喝了一半,便听主位的大夫人冲杜伯爵打趣道:“你这女儿模样生的可真是讨人喜欢,若是在长两岁,嫁给我们亭衍倒是不错。”   杜伯爵拱手笑道:“说笑了,小女哪能有这福气。”   众人听后皆是一阵哄笑,可随后也开始半开玩笑地介绍起自家的女儿。一时间,家宴倒成了联姻宴?   江敬舟看着这些人假惺惺的嘴脸就烦躁,这是得知贺亭衍拒婚了上赶着来嫁女儿。一个个都把儿女当权势联姻里的傀儡,连贺亭衍这样的残废病秧子也都无所谓。   想到这,他不禁侧头看向贺亭衍,不想这人竟也是眉眼含笑地跟着众人赔笑脸。   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笑的,平时也没见你对我笑。真不愧是一家人,装模作样的本事都是祖传的。”   声音不大,也就贺亭衍一人能听见。   等敬酒的杜少卿一走,边上的贺方戟忽然探出半个身子冲贺亭衍问道:“大哥,你这手怎么了,头一回看你往手上裹纱布。”   贺亭衍放下茶盏,看了眼边上满脸不高兴还骂他的人,说道:“狗咬的。”   江敬舟回瞪他,可又不好意思当众骂出缘由。他拿过酒盏抬头饮尽,而后笑着对贺方戟说道:“昨晚我不在侯府,你猜我去了哪儿?”   贺方戟昨晚跟吕鹤、安启明去酒楼吃海鱼了,回来后几人便找不到江敬舟的人。他好奇道:“快说说,要是有好玩儿的,改明儿也带带我。”   贺长天听罢立马制止道:“你少跟他混一块儿,陶先生的教导你是忘了吗?”   贺方戟没搭理他二哥,凑到江敬舟身侧,眉飞色舞地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去哪儿找乐子了?”   江敬舟转着手里的筷子,看了眼贺亭衍明显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说道:“当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美人,喝酒喝醉了尽往我身上靠。”   贺方戟顿时来劲儿了,“什么美人?你哪儿碰上得美人,好不好看?”   江敬舟回味道:“好看,比楼里的花魁娘子还好看。腰细腿长,还挺会来事儿。”   说着,他拉下自己的衣领,炫耀似地说道:“瞧瞧,这就是那美人儿给我咬的。”   贺方戟看着一阵唏嘘,很是羡慕地勾肩搭背道:“什么时候带我也去……”   “贺方戟。”贺亭衍阴沉着脸打断道:“不想跪家祠就回去坐好。”   “哦……”   贺方戟兴致缺缺的回位坐正,等两位哥哥都不管他了,便用口型对江敬舟说着,“别忘了带我一个。”   江敬舟收了笑脸,看着对面话家常介绍女儿的众权贵,阴阳怪气的对贺亭衍说道:“我瞧着那些姑娘确实比我阿姐好,生得漂亮还门当户对,怪不得拒婚书帖给得这般爽快。”   贺亭衍没应声,只是把拿茶盏的手放到矮桌底下。   江敬舟以为这人又要暗地里对他耍诈,当即也把手放到了矮桌下准备接招。   然而预料中的金丝绞线没打过来,却是被贺亭衍一把握住手掌。没有拉扯没有动武,仅仅只是这么交握着,像是在安抚。   江敬舟还有一肚子话没酸完,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贺亭衍坐得端正,脸上却淡漠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可一旁的江敬舟却是慌了,看着周围欢声笑语的人,偶尔对他冷言鄙夷的人。瞪大了眼,挺直了脊背不敢动弹。   这人是在做什么!?他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在桌下与他一个男子……牵手!!!? 第29章 黑狼   江敬舟的手心冒起了汗,见鬼都不怕的人此刻生怕被人瞧出来他两在矮桌下的猫腻。   要是让人知道了,他以后还怎么讨媳妇儿!   他跟贺亭衍,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又好像是他想的那样!不是,这人见儿天被他欺负,什么时候学会反过来让他变得被动了?   他干咳一声,趁着还没人发现试图抽回手。只是贺亭衍握着他的手掌力道不小,一下子居然没能抽回来。   贺亭衍把他两交握的手藏衣摆里,神情淡漠地喝了口茶水,只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昨日咬我那人,也是腰细腿长。”   江敬舟腾出一只手挠头,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地胡乱夸道:“这戏班唱得不错,就是没事总爱瞎跪。”   贺亭衍看了眼台子上的戏,纠正道:“那是《五女拜寿》。”   江敬舟往常看得最多的便是杂耍,戏曲实非他所爱,当下就是解释了他也看不明白。   贺亭衍又道:“敬舟,等我能站起来时,结亲一事我便能自己做主。”   江敬舟觉得被握住的那只手发热发烫,胡乱应道:“你先站起来再说吧。”   一阵尴尬后,他才想到了此行来意,赶忙从兜里拿出画了狼头图纹的图纸,说道:“你看看这个,安启明给我的,说是在赵氏主宅的周围墙角发现的。他记性好,看一遍就记住了,专门让我拿来给你瞧瞧。   你也别老怀疑我家有什么,要真有什么,哪还敢在皇城脚下把生意做这么大。别的不说,至少这图纹我可从没在镖局里见过。”   贺亭衍总算松了握着他的手,接过图纸后皱眉道:“黑狼。”   “你见过?”   “见过,大多出现在我搜查过的地方。”   “什么意思?”江敬舟没听明白。   贺亭衍把纸还给他,解释道:“在我查完账之后的人家,附近的墙角见过几次。原想着许是刨心的凶手留下的记号,可也有几户留有记号的并未发生惨案。”   江敬舟想了一阵,猜测道:“会不会是因为闹鬼?因为闹鬼,所有人都搬走了。所以留了记号也无用?”   贺亭衍沉默不语,他曾找过有关狼头图案的线索,大多都是一无所获。且刨心案凶手不止一人,即便是为此做的记号也无能为力。   江敬舟把话带到了,这家宴自然也就变得索然无味。本就不愿看这些人装腔作势,歌舞戏曲也没什么兴趣。于是道:“我还是回镖局吧,你们家这家宴,我实在无福消受。”   可就当他要站起身时,贺亭衍忽然紧拽着他的胳膊,说道:“家宴还未结束,若非身体不适不可擅自离开,这不合礼数。”   江敬舟看着贺亭衍的神色,忽然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平常他去哪儿跑哪儿,贺亭衍根本就懒得管。而且,这人见他要离开还略显慌乱,这在贺亭衍身上是从未有过的。   一旁的贺方戟见他要走,也跟着劝道:“江兄,一会儿还有杂耍,你要是现在走了可就看不着了。”   贺长天拽着贺方戟让他不要劝说,他早看江敬舟不顺眼了,如今还没了结亲一事更是懒得应对。   没好气道:“你们拦他做什么,大哥不是都让陶先生去镖局送礼拒婚了吗。他现在什么身份也不是,留在这儿只会是个笑话。”   贺亭衍没工夫搭理他二弟,只是紧拽着江敬舟不让走,说道:“等家宴结束了在走,你现在……”   “陶先生怎么会管我们两家的事?”江敬舟顿时变了脸色,说话的语气也开始变得生硬,“你让陶先生去查我家镖局了?”   他恼怒地打开贺亭衍的手,沉声道:“我当你为什么非要我来这家宴,原是为了捆住我。”   贺家家宴他本就无意,只是他以为,贺亭衍是觉得他读书读好了才想着让他来!   “敬舟。”贺亭衍想站起身,却碍于腿疾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江敬舟后退几步,说道:“贺亭衍,你最好祈祷我家镖局没事,否则我必定会与你势不两立。”   说罢,他不顾众人指点转身便跑。   四海镖局外,江荣远跟其夫人正在拜别陶先生。三人言语间有说有笑客套家常。   可当陶先生离开后,江荣远立马板起了面孔,推着他夫人道:“快,回去收拾包袱,你跟瓷儿先回娘家,暂且不要回柏穗来。”   “这是做什么?”江夫人不知缘由,拖拉着想刨根问底。   江荣远没时间跟她解释,只道:“什么都别问,赶紧收拾东西带瓷儿走。”他看着镖局大门上挂着的牌匾,叹气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江敬舟急匆匆地跑回家,正厅桌面上摆着十几本他家多年来的收支账本。他爹正在遣散镖局里的伙计奴仆,他娘跟江瓷收拾完包袱,不知所有的被他爹推搡着上了马车。   江夫人看着丈夫的脸色便觉得心神不宁,直问道:“荣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不能等敬舟回来了再走吗?”   江瓷扶着她娘,附和道:“是啊爹,敬舟还没回来呢。”   “爹,娘!”江敬舟疾步上前,却被江荣远拦在身后不让靠近。   江荣远给车夫塞了些银子,说道:“路途虽遥远但绝不能休息。”随后冲身后还未离开的伙计叫道:“阿白、阿树,你们护送夫人小姐离开。”   阿白:“是。”   阿树:“明白。”   安顿好妻女,江荣远把小儿子拉进镖局,等把奴仆们都遣散干净了才关起房门厉声问道:“那日你与亭衍抓贼,是否将人放跑了?”   江敬舟有那么半刻没反应过来他爹问的是谁,随后想到那个断臂跳崖的黑衣人,便心虚道:“是,那人跳崖了,应当是被淹死了。”   江荣远长叹口气,说道:“前两日,赵家大房家眷被全数刨心惨死,有目击证人曾言,作案的是个断了胳膊的。”   江敬舟脸色煞白,赵家大房的人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对方当真是跟着贺亭衍查账的人家作案,一个也未放过!   前两日就发生的事,可贺亭衍却什么也没跟他说!他懊恼地踹了脚正厅里的桌腿,看着那些从桌上掉下来的账本,急问道:“爹,十九年前的赈灾银与我们家究竟有没有关系?你给我的钥匙……”   “没有,什么赈灾银都与我们没有关系。”江荣远打断了儿子的问话,推搡道:“后院柴房的地窖下还有一层藏身处。你进去后,若不是我给你开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出声,更不准出来。”   “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陶先生来查账了?”江敬舟说话时的声音都带着慌乱,他心里有猜测可又不愿相信。   “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走不行吗?”   江荣远揪着儿子的衣领,用绳子捆缚后,半推半拽地把人扔进后院柴房的地窖里。“儿子,往后你不能再见你阿娘了,你得自己躲起来,听明白了吗!”   他最后不舍地看了眼儿子的脸,决绝地把地窖门关上再盖上柴堆。他抹了把泛红的眼眶,说道:“躲到地底下去,听到什么都不准出来!”   言闭,他收起了那张已被世俗带上了沧桑的面容。一改往日的平和友善,双目狠厉时,浑身都带着股无法靠近的杀气。   他步伐沉重地走到镖局前院,抬脚踢碎正厅边角里的地砖,露出一把刻有狼头图纹的狼刀。拿过院子里的磨刀架,闷不作声地给这把多年未用的狼刀磨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拿起狼刀往刀刃上吹了口气。听着刀锋所带来的冷冽声,对无人的镖局沉声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   几道黑影陆续从房顶跳下,落地未出声且也没有蒙面。为首的是名女子,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未出阁的少女,走路说话皆是一阵千娇百媚。   “黑狼,多年未见,你倒是好雅兴。”女子抬头欣赏着这间说不上华贵地镖局,摇头鄙夷道:“还真是个脏地方,亏你能住这么多年。”   女子身后跟着的便是先前被断了胳膊的男人,举着同样带有狼头图纹的狼刀蛮横道:“地图跟钥匙,一定被藏在那臭小子身上。”   女子笑着抬手制止,“这可是我们沙狼曾经的首领,你怎么能在首领跟前这么没规矩。”   身后的几人皆是一阵嘲讽哄笑,“首领?如今恐怕早已是废人一个。”   话音刚落,说话的几人跟前便飞速地投来了几枚寒镖。力道之大,全镖没入,顿时让这此起彼伏的嘲笑戛然而止。   江荣远扯了两边碍事的衣袖,露出左手胳膊上的狼头疤痕。磨好的狼刀刀尖抵着地面,淡漠道:“要动手,就别这么多废话。”   女人抽出腰间软剑,几步上前挥剑相向。   江荣远稳站原地,刀剑相抵铿锵有力。他翻转着手里的狼刀,游刃有余地化解了女人的招式,不出三招便将女人打得连连后退。   受过伤的身体虽大不如前,可多年来行镖赶路却也未将功夫落下。   女人站定后,抬手冲身后的几人示意。   江荣远抬脚踹开先前磨刀用的架子,挥刀打落断臂人的武器,狠厉的掐住这人的脖子。   五指收拢,扭断前没什么情绪的嘲讽道:“功夫这么差,难怪连我儿子都打不过。沙狼没了我,剩的竟全是你们这些酒囊饭袋。”   镖局的院落转眼间被几人打得七零八落,江荣远一连杀了四人,终于感到了上年纪后身体的疲累。   女人趁势偷袭,软剑打着弯地在他后腰处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他闷哼着拿刀抵着地面,转身在女人的肩上打了一掌。功夫不比从前,虽下手狠厉却早没了年轻时的强劲内力。   女人捂着肩膀嗤笑道:“当年叱咤风云让人闻风丧胆的黑狼不过如此,你还是乖乖地把钥匙跟图纸交出来的好,我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赏你个痛快。”   她挥舞着软剑,用着与江荣远相近的招式接连刺了七八剑却不取其性命。   江荣远吃力的靠着墙壁,喘息道:“皇子早就死了,钥匙跟图纸也被我一把火烧了。”他冷哼一声,“杀人剜心,你们就是把所有人都杀光了也永远找不到……”   话音戛然而止,软剑刺入他的腹部又从后背穿出,鲜血顺着剑尖缓缓滴落。   女人气急败坏的收剑,冲一众属下道:“东西一定在那臭小子身上,赶紧去找!” 第30章 我不与妖为伍(一)   江敬舟咬着牙关不敢发出声,平日里总当自己小霸王,在任何人面前天不怕地不怕。而此刻,却是这般的懦弱无能。   双手被反扣着捆缚,他只能用后背撞击墙面,用这种笨法子将放在衣襟里的匕首震出来。只可惜贺亭衍送他的衣服穿戴紧缚,根本撞不出来。   忽然,头顶上方堆积柴火的地方传来了响动。随后便见地窖门被掀开,他爹浑身是血的探进半个身子,吃力地解开了捆缚在他身上的麻绳。   “爹!”江敬舟通红着一双眼,“是谁伤得你!是不是因为贺亭衍引来的那些畜生!”   江荣远浑身是伤,早已是强弩之末。院子里的人都被他杀光了,他就是留着最后一口气想保儿子周全。   江敬舟看着他爹心口处被刀剑划出的伤口,虽未被刨心,可这刀法他却是熟悉。果然是因为查账而引来的!   他哽咽着从地窖里翻身出来,哭道:“爹,我带你去看大夫,不会有事的……”   江荣远抬手阻拦了要背他的儿子,气若游丝道:“儿子,不要去找你娘跟你阿姐,你记住了。”   江敬舟连忙点头,“我记住了,爹,我绝不找她们。”   他爹叹了口气,嘱咐道:“离了四海镖局,对外……你便说自己今年十九。”   “为什么……”   “你照爹说得做。”江荣远看着儿子的模样,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如非不得已,不可暴露自己。躲起来,别让这些人找到你。把镖局烧了,什么也别留下。”   “儿子,爹想让你活着,可我们黑狼的使命,生来便是守护……”江荣远眼神涣散,看着儿子涉世未深的模样,终是在不甘心中没了声息。   江敬舟跪坐着,然而此刻的他除了哭嚎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爹……娘跟阿姐还在等我们,你别睡过去……”   他拉扯着爹的肩膀,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寂、血腥和满院子的尸体。   他双眼朦胧地看着,哑声道:“娘还在等我们……吃饭呢……”   明明前几日干活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眨眼间就变得天人永隔。他都还没来得及跟爹道别,还没来得及回家吃口热饭。   爹没了,娘跟阿姐走了,四海镖局所有的一切,都在顷刻间消失殆尽,独留他一人。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他认识了贺亭衍,只因他愚蠢地相信了这个工于心计,喜怒不形于色的侯府世子!   世人说得没错,贺亭衍是妖,还是个害人不浅的妖。与他牵扯上瓜葛,任谁都会家破人亡!   他起身看着这间住了十六年的镖局,因为打斗已然变得面目全非。前院躺着的尸体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身上中的刀法也正是爹的功夫。   尸体手上握着的狼刀他从未见过,但刀柄上的狼图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场灾难就是因为贺亭衍才招来的。   他咬牙愤恨地往镖局四周撒着烈酒,而后看着爹的尸体,绝望的点燃火把。   戌时刚至,柏穗城中名震一方的四海镖局烧起了通天大火。   贺亭衍得知后顾不得家中礼数,脸色苍白,神色慌乱地赶去镖局。   只是那大火烧得实在太旺,等他带着铁骑赶到时,大半都已经被烧成了骨架。   “灭火,救人!咳咳……”他心急得猛烈咳嗽。   怎么会?来镖局的只有陶先生,他明明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来私下查账的事,对外也只道是来拒婚的。   陶先生不可能会背叛他,也不可能会是与刨心案有关的人。为了不引起众人怀疑,铁骑小厮他一个未叫。   怎么可能会知道,怎么可能还会发生!   “咳咳……江敬舟!”   急火攻心,身体疼痛。他站不起来,脱离了轮椅便不受控的摔倒在地。只见那前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烧焦的尸体。   尸体周围皆是被烧红的狼刀,上边的图纹,正是今日江敬舟给他看过的狼头图案!   随之赶来的还有往常跟江敬舟一块儿玩闹的兄弟,吕鹤跟安启明急匆匆地提水救火。   嘈乱、叫喊、哭泣。被人拉出来的焦尸在镖局外排成一排,只是那模样被烧得辨不清原本面貌,剩下堆枯骨,早已不知谁是谁。   “江敬舟——”   贺亭衍看着眼前的大火,疼痛的身体蜷缩一团,鼻腔跟耳朵里相继流出了黑色的血液。   疼,浑身都疼,尤其是心口的地方,闷着憋着。那个会笑会惹他生气的少年,最后离开时的神情,是对他的恨。   他终究,还是把身边的人全都害死了……   柏穗城外的山林,江敬舟拿着匕首疯了一般狂奔。晚风在他耳边呼啸,他急喘着气翻身躲进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他捂着嘴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让人听见,他匍匐地面,透过灌木缝隙看着几道追赶着他的黑影穿梭而过。   这些人的手里皆拿着刻有狼头图纹的狼刀,他们的身上还染着鲜血,那一定是与爹打斗时留下的。   手掌握紧匕首,骨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不能冲动,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冲出去白白送死。   他必须得活着,活着才能替爹报仇!   黑衣人骂了句,摘了面罩后恼怒道:“居然让那臭小子跑了!”   另一个黑衣人没好气道:“那小子一定是皇子,也不知道今年是个什么年纪,若是年龄相符,东西必定在他身上!”   一名女子在两人身后,安抚道:“急什么,黑狼不是还有个夫人跟女儿,查查都去了哪儿。那臭小子走投无路,必定会去与他们会合。”   两名黑衣男子忙拱手道:“是。”   江敬舟躲了一夜,周围的灌木划的他满身是伤。有那么半刻,他一度以为昨晚的悲痛只是场噩梦。   右手紧握着的匕首在日光下隐隐泛着光,他看着刀刃,忽然红着眼嗤笑一阵。   何其可笑,都到了这种时候,被他当做护身符一样的东西,竟还是贺亭衍给他的。   他恼怒地将匕首丢弃,可就在准备离开时,又回首将其收回。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确实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在山林里走了整整两日,幸运的是沿途都没再碰上那群追杀他的沙狼。   不能回锦州,不能回柏穗城,他看着漫无目的的前路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从前镖局押镖他曾跟爹出过几趟城,可大多都是些周边的小城镇,从未去过远途。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无知无用。   出了山林便到了柏穗城相邻的城镇,这座城他还是头一回来。抬头看城门的牌匾,三个大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守门的士兵见他一身狼狈原想上前询问,但看到他这身衣服又后退一步没有阻拦。   他差点儿忘了,离开侯府时他穿得是贺亭衍的衣服。   进了城途经一家包子铺,诱人的香气飘得满大街都是。他走了两天一夜滴水未进,此刻闻着这包子味儿实在饿得慌。   可他逃出来时什么也没带,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匕首和这身衣服。   他盯着蒸笼看了许久,老板满脸笑意地问道:“呦,客人这是怎么了,满脸的伤。”见他一身好衣裳,又殷勤地问道:“可是要买包子?若是买得多了不方便拿,小的可差人送到贵府。”   “我……”   江敬舟当了十六年的少爷,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别说是吃食,他这辈子都没体会过什么叫缺钱。   可现在,他真的非常需要钱。   他顿了顿,想说四海镖局却又怕一旦暴露会引来沙狼的人。但让他像个乞丐一样去乞讨,他办不到。   “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做工?刷碗或是扫地都行,我就想换你几个……”   “原来你没钱啊,我当穿得一身富贵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公子哥儿。”老板满脸嫌弃地驱赶道:“走走走,我这儿小本生意用不着伙计。”   江敬舟:“……”   见人转身要走,老板又有点儿于心不忍,道:“小子,你若是要上工便去东大街的告示栏看看,那儿有不少要招人的。”   江敬舟道了声谢,便往东大街走。   这个城镇离柏穗城太近他不能久留,稍稍赚点儿能买吃食的银两就必须得换地方。   招工的告示栏跟以往的皇榜栏不太一样,牌子较小,且所有招工的告示都堆叠着贴在了一块儿。想要找什么活计,就必须得把这些告示全都看清了才行。   江敬舟无奈地站在告示栏前,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一字不识得毛病到了此刻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总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无人能欺,可事实上,离开父母失去了少爷身份,他根本什么也不是。   蹲在一旁告示栏的男子看了他许久,这种神情样貌的人他见得多了。吐了嘴里稻草,上前问道:“小子,你这是迷了路想找活计?外乡逃难来的?”   江敬舟应道:“是,你要招工?我就换几顿饭钱,不长做。”   男人摆摆手,“没事儿,饿了吧?我替你买点儿吃的,然后上我那儿干活去。”   江敬舟本想拒绝,可实在饿得慌便只好答应,大不了之后的活他多干些。   得了包子他好一通狼吞虎咽。他从没这么吃过东西,即便在家中吃相不好也不会这般胡吃海塞。   他想爹娘跟阿姐了……   男人见他眼眶泛红,关怀备至的问道:“从哪儿逃难来的?看你这身打扮,是从好人家出来的吧?”   江敬舟没有应声,连吃了三个包子后,憋了眼泪说道:“多谢,不知要让我做什么工?我力气大,也能帮着走镖,那些个体力活我都能干。”   男人笑道:“我这儿干活轻松得很,不过有时候也确实需要干点儿体力活。吃饱了?吃饱了我就带你去上工。”   “哦对了。”男人从告示栏上撕下一张招工纸,说道:“你在这上头签个字,签了字我才能用你。要不然你来历不明,若是哪天官府查起来我也不好交代。”   江敬舟顿了顿,自己的名字倒是会写,可他不敢冒险。若是沙狼的人来暗中查他,看到名字岂不是很快就能找到他。   可除了自己名字,别的字他也认不得几个。   男人再次贴心地说道:“可是不识字?若是不识字按个手印也成。不过你这一身公子服,不识字实在……”   “我会写字。”   江敬舟拿过告示栏底下放着的毛笔,接过招工纸快速地写了贺亭衍三个大字。   名字能记住的确实没几个,相对其他几人,贺亭衍的名字他倒是最为熟悉。他无奈地把写好名字的纸递给男人,到头来就连找份活计都还得靠着那个人。   男人看了眼,笑道:“你姓贺?这个姓氏在我们这儿可不多见。说起来,柏穗城那儿也有户姓贺的人家,那可是高门显贵啊。”   江敬舟跟着男人走进了后巷,其间什么话也未答,只是时不时地四下注意着有没有沙狼的人追来。   当他回过神跟着男人停下脚步时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这后巷的巷子旁便是家青楼,而男人带他来的地方,则是以往青楼买卖人口勾当的地方。   这样的屋子他熟得很,吕鹤家曾开的青楼后边儿就专门有一间这样的屋子。   屋里有不少对付人的刑具,若是被卖的人不愿意,楼里的人便会用这些东西来逼良为娼。   男人见他站在屋子外不动,便招手道:“赶紧进来啊,站着做什么。”怕他要反悔,扬了扬手里的招工纸,“别忘了,你可是签了字的。”   屋子里除了男人外还有三名壮汉和一个看人的婆娘,那婆娘见了人当即笑道:“呦,哪儿弄来的小孩儿,长得怪好看的。这要是进了楼里,保准能当个头牌。”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包银子要塞给男人。   男人见钱眼开,顿时对着江敬舟变了脸色急躁道:“赶紧进来。”   见人不动,他对着屋里的三名壮汉使了使眼色,“去,把人抓进来。”   江敬舟依旧站着没动,只是在壮汉扣住他肩膀时,反手一掌将两人的胳膊反转。借力腾空而起,横扫着把两名壮汉向两侧踢开。   男人意外于这小子会功夫,立马抄了家伙跟其他三名壮汉一块儿上。   绳索兜头把江敬舟罩住,拿着棍棒的壮汉前后夹击的向他袭来。   他摸出腰间匕首,轻巧地将绳索割断,两条手肘向后撞击,准确无误地打在了两名壮汉的喉结处。   他趁势飞身而起,一把匕首突破重围抵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愤恨道:“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惹我,否则我随时都会杀了你!”   江敬舟突遭变故本就杀心重,还没能让自己心思平静便让他碰上这种事。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种心境下变成一个恶人。   男人告饶道:“别别,好汉饶命,是小的有眼无珠。”   江敬舟没工夫跟他耗,命令道:“把那签了字的纸撕了。”   “撕!我马上撕!”   男人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招工纸,当着他的面儿把纸撕了个干净。   江敬舟看了眼被吓得躲在角落里的婆娘,很是顺手的把两人交易的那包银子给拿走了。   抢人钱财不是正道,但抢强盗的钱,似乎也没有那么的良心不安。   出了巷子他买了不少干粮,而后找了辆出城的货商车,赶在天黑前离开了这座陌生的城镇。   陌生,事实上,离了家的外头,到哪儿都让他觉得陌生。   他靠在货品木箱中,看着手里的匕首隐隐出神。眼睛酸胀,无助地捏着匕首缩成一团……   闷着声,低喃的哽咽道:“贺亭衍,我恨你……”   “敬舟!”   贺亭衍浑身是汗地从噩梦中惊醒,眼眶湿润浑身无力。胸口就像被压了块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咳嗽一阵,一口黑血毫无征兆地咳在了被子上。   “世子醒了!御医!世子醒了!!”   一旁照看的小厮又是高兴又是着急,匆忙叫喊着跑出屋外。不多时,便看到御医被小厮拉拽着进来。   “世子醒来就吐血,御医你快给看看!”   御医满脸愁容,手还未搭上脉便被贺亭衍反手拽住,他苍白着脸吃力问道:“四海镖局,如何?”   四海镖局遭逢大难,一场大火席卷烧得所剩无几,这事已经传得满柏穗城尽人皆知。   有人说是因为碰上了贺家才得了这晦气,也有说是江镖头行镖多年得罪了盗匪。总之,众说纷纭的结果没一个好的。   御医没有说话。一旁的小厮于心不忍,可又不敢瞒骗,只能道:“江家没了,那些被救出来的尸体面目全非,辨不清谁是谁……”   贺亭衍一阵剧烈地咳嗽,眼眶酸涩泛红,他无力地靠着床头,气若游丝地摆手道:“……出去……”   御医强行拉过他的手把脉,随即脸色难看道:“世子若是在这般急火攻心,恐怕……”   “出去!”   贺亭衍嘶吼着抗拒,然而御医并未收手,转而对小厮说道:“去把贺候叫来,在叫几个下人帮忙按着。若是世子在这般,恐怕难熬今晚。”   “是,我马上去!”小厮急红了眼,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贺候世子从小体弱多病,府中上下似乎早已做好了这人会随时病逝的准备。虽然担忧,却也并非像寻常人家那般哭天抹泪。   而其中,身为一家之主的贺候却是比任何人都更为镇定。帮着御医把人按住施针喂药,到了天亮知道人保住了便又衣冠齐整地赶去上朝。好像笃定这位嫡长子命不该绝。   屋子里进进出出不少人,每个来看贺亭衍的长辈都是语重心长。可当这些人出了屋子,便又立马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而贺亭衍只是靠坐着,一言不发。   贺方戟跟安启明也曾来劝过几次,但贺亭衍的反应依旧只是沉默。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平日里与江敬舟总不对付的人,反而会变成他们当中最为颓丧的那一个。   躺病十几日,贺亭衍因为不怎么吃东西身形消瘦了大半。也不知从哪一日起,他开始拒绝吃药,不管是御医开的还是贺候给的,滴药不沾。   没有药物的麻痹,一旦病发便会疼痛难忍。   许是病症给他带来的幻觉,又或是觉得那些烧焦的尸体中没有适龄人,他始终坚信着江敬舟没死。   他拖着无力的身体,每日坐在自己屋子的窗口看着窗外。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少年又会从窗户里翻进来,然后叫嚣着要与他动手。   他将窗户上的机关全数拆了,把屋子里那些会重伤人的机关也一并摧毁。   他忍着疼站起身,手掌抚上二楼的窗沿,低喃道:“敬舟……”   “你想读书?别想了,一字不识的人是进不了书院的。”   江敬舟一身狼狈地站在书院门口,手里拿着包辛苦赚来的银子,想读书却被书院管事无情地拒之门外。   眼下的这座城镇是他在半年内辗转的第五个地方,他不想再居无定所的流浪。   沙狼的人起初还找到他几回,且回回都带着血雨腥风。如今时隔三个月都未找上门,他希望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住下来。   “我也不是真的一字不识。”江敬舟企图辩解。   因为不懂文墨,在这半年间他吃过不少苦。被骗着白干活,签卖身契,又或是被人咬文嚼字地谩骂驱赶。   而他除了武力,什么也办不了。与武人动武还能被说成是切磋,与文人动武回回都得被世人谩骂到送上公堂。   他不识字也没有钱,请不起讼师就只能百口莫辩。   “我想读书!你让我见见先生,先生会同意的。”   书院管事不禁笑道:“不说你这年纪才来读书,即便是十岁小儿也能背上个几十篇诗词。你会什么?连个字都写不端正,来了也是浪费钱。”   说罢,管事的便要关门。   江敬舟眼疾手快地卡着门板,道:“我能把字写好!你让我见见先生!”   “门外因何喧哗?”正在教书的先生听到吵闹拿著书卷出来。   书院管事应道:“先生,这小叫花子非要进来读书,可我刚才已经考过他诗词了,他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江敬舟没工夫纠正自己不是个叫花子,见到先生后,学着当初在侯府书院向陶先生拜师生礼那般拱手道:“先生,我想读书识字。即便将来不是为了当官考试,我也不想一字不识。”   先生见他一身华服又满身狼狈,虽行为蛮横无理可拜师时却又礼数周全,便问道:“诗词不会,那四书五经呢?”   四书五经,江敬舟背过几册,但大多都是有眼看无心背,过目便忘。犹豫间,他抬头道:“我会《礼记》,我能将《礼记》全数默下来。”   “哦?”   先生道:“你若是能将《礼记》全数默下来,我便让你来书院读书。不过,字迹得端正,若是写得让人瞧不出来,即便是写完了也不作数。”   江敬舟连忙点头答应,“好,三日后,我必定将《礼记》交于先生之手!”   离开书院,他去镇上买了笔墨纸砚。他没舍得花钱住客栈,只能暂且找了个收容流民的地方居住。   没有书桌没有凳子,他只能把纸张用米粒黏在墙上站著书写。起初那几个字如何也写不好,不是笔画大了便是几句话还未写完纸就不够了。   他懊恼地把纸揉成团丢在一边,但随后又觉得浪费,把纸翻了个面儿重新写。   “手指不可过力,掌心离笔要有度,笔画轻重不可操之过急。”   江敬舟的耳边响起了贺亭衍教他习字时的声音,他烦躁的停笔,而后静下心来想着那人在写字时的姿态与手势。   衣服、匕首、学识,流浪在外,能帮上他的竟全是贺亭衍给的。   他没有仔细看过他人的笔迹,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只有贺亭衍的字迹。   不知不觉间,他写了整整五日,与先生原本约定好地超过了两日。可那一手烂字,却是写得越来越端正,越来越像那个曾经教过他的人。   先生没有因为他的推迟而拒绝,让他当面抄写了一篇诗词后,字迹相同便将他留下读书了。   同僚嫌弃他一身叫花子味儿,甚至还好心地给了他干净的旧衣服让他替换。可也不知怎么的,他跑去河边洗了四五遍也没舍得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不禁苦笑,他应该是恨贺亭衍的,应该是……恨极了的……   他只是,觉得这衣服贵了些。留着,必要时也能换钱买点吃食,一定是这样的……   第一年,他终于能将四书五经全数默写完,诗词也能背出百首。他认识了好多字,看会了不少书,镇上的猜灯谜也能跟着猜对几个。   第二年,沙狼的人再次出现了踪迹。为防止连累到书院的人,他不得不与先生辞行,背上行囊辗,转着又换了三座城镇。   他不敢交友,不敢在一个地方久住,不敢与人说自己姓江。话越说越少,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学会了写字,帮着不识字的人写家书赚了些填肚子的银两。   偶尔也会去干点儿体力活,搬货、打杂、跑堂,这些他曾经绝不可能会做的活全都去做了。   第三年,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辗转的第几个城镇。他没有变成一个混混,甚至改掉了很多年少时的轻狂与自负。   他会低声下气地求得一份差事,也会溜须拍马地试图让人留点儿他的好印象。   他没有荒废爹教他的武学,也没有因为识字就停止念书。他的字越来越像贺亭衍,行为举止也越来越不像年少时的自己。   一天夜里,他难得花钱去买了几坛酒,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大梦三生。   他不知道喝醉后的自己有没有发酒疯,只隐隐记得嚷了一晚上的爹娘跟阿姐,还有那五六张写满了贺亭衍名字的宣纸。   他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一定是因为太过气愤才会把这个人牢牢记住。记住这人的一娉一笑,记住这人的恼怒气愤,和那晚在暗室中,及时回头的唇齿相碰。   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贺亭衍已经死了,毕竟病得那般重。如果死了,那他的恨是不是也能少一点了,厌弃是不是也能一笔勾销。   沙狼的人又来了,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还没住上几日就又要换个新住所。   他去了码头,招工走镖师的商船共有五艘,都是些要去海上好几个月的。   或许只有去了海上,沿途不停地换城镇才能彻底避开沙狼的追踪。他不熟水性,但最终还是上了商船。   他走的这趟镖是五艘船中工钱最低的,但却是唯一一艘会停靠回柏穗城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去,可他实在……太想回家了…… 第31章 我不与妖为伍(二)   冬去春来,夏至秋归。   离开柏穗城转眼已是三年,城中依旧是从前的繁华景象。有人嫁娶喜上眉梢,有人丧葬悲苦哀鸣。   城外江边的码头上停靠着一艘足有两层楼高的商船,工人们满头大汗地在甲板上来回搬运货箱。时而抱怨,时而讲着谁家漂亮姑娘开怀取乐。   一名工人扛着货箱下船,衣衫虽脏旧褴褛,可也不难看出曾经的做工昂贵。工人卸下货箱,去工头那儿结了工钱便到附近的商摊买果子解渴。   讨价还价半天,才把三文钱的果子愣是砍到了两文。   江敬舟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后便跟着货商队伍往城里走。他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就剩点看家本领还能在外当个帮人护镖的走镖师。   眼下这船镖算是他近年来护得最久的,足足走了三个月的水路,落了地脚都是虚浮的。   时隔三年重回柏穗城,不想这地方早已是物是人非。商贩、街道、楼宇,变得他都快不认得了。   他跟着商队进了城门关口,热闹繁华的大街上正好碰上了接亲队伍。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新娘子的嫁妆几乎占据了整条主街,他们的商队也不得不跟着人群避让。   他用胳膊肘撞了撞跟他一起护镖的同行,取乐道:“这么大阵仗,你猜会是谁家娶亲?”   同行看了眼装嫁妆用的箱子,说道:“这可是皇城脚下,住的多是些达官贵人,谁家嫁娶基本都是这阵仗。不过这嫁妆箱子用料上乘,我看,不是伯侯也得是个子爵。   哎我说,咱们在海上飘了三个月,要不去这城里的酒楼好好吃上一顿如何?”   江敬舟没应声,说起酒楼,他便想到了从前的好兄弟吕鹤。只是那晚的大火跟血腥他还历历在目,他不敢与曾经相识的人过多接触。   同行见他不答,只当是担心去酒楼花钱,便道:“你是不知道这柏穗城里的规矩,如今这些达官贵人办喜事都会去祥鹤酒楼办上好几桌,专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尝尝鲜的。”   “祥鹤酒楼?”江敬舟皱眉,这不正是吕鹤家开的?   同行笑道:“今儿个赶巧有贵人成亲,酒楼里肯定摆了不收钱的酒席,那可是平日里咱们花半个月工钱都吃不着的。你去不去?”   江敬舟摆摆手,“那酒楼主卖海货,我在海上吃了三个月的鱼可不想在看见鱼了。”   同行奇道:“你不是锦州人吗?怎么知道那酒楼主卖什么?”   江敬舟拉着拖货商的马匹缰绳,胡诌道:“额……我小时候来过一次,见过。”   不等同行质疑这酒楼开业的年份,他赶忙牵着缰绳往前走了一段儿不再接话。   只是这事偏就这么巧,他所护的镖,有大半海货正是要送往祥鹤酒楼。到了后门卸货时,酒楼伙计热情的要招呼他们进去歇脚喝茶。为以防老朋友碰面,他只能随便找个借口去了别的地方。   柏穗城中的饭馆酒楼,以他如今的本事是吃不起了,不过到附近酒肆买坛酒解解馋倒是还行。   大街上的婚队还没走完,他只能绕着队伍往小巷里走。奈何三年不走的路早已变了样,曾经熟悉的巷子尽头竟是条死路。   他几个踏步飞身至墙头,单手一撑,安稳地跳到了另一条繁华大街上。   他去酒肆买了两坛便宜的,随后便在附近找了处屋顶躺着,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着隔壁大街的锣鼓齐鸣。   正喝得过瘾,便见先前卖他酒的酒肆里来了几个彪形壮汉。手里拿着棍棒,敲打着酒肆里的桌面嚷着让老板交保护费。   他侧过身单手支着头,看戏似的盯着底下的几个小混混。   酒肆老板告饶道:“今日实在没赚着什么钱,几位爷还是明日再来吧。”   领头的混混面露凶相,抬手掀了酒桌蛮横道:“交不出来就别想在这做生意,规矩你又不是不懂。”   老板吓得往后退,展臂护着架子上的酒,哀求道:“几位爷醒醒好,实在是没赚着什么钱,就这两个铜板我还得回家照顾老小。”   混混头嗤笑道:“要不然这样,你要实在交不出钱,给哥儿几个送些酒水尝尝鲜也成。”   酒肆老板赶忙点头附和,“那是自然,我这就给你们拿。”   好酒成本高自然舍不得,能送的也不过都是些味儿次的。几个混混开坛喝了几口,当即砸了手里的酒骂道:“娘的,你这卖得都是些什么,洗碗水都比你这好喝。”   江敬舟躺在屋顶上当即便笑了出来,忍不住出声道:“这位兄弟可不得了,连洗碗水都尝过。”   当混混的大多都没读过书,有时候骂人打比喻都是些不经大脑的笑话。好在他当混混的那些年虽没怎么识文断字也不至于这般言语,要不然看起来还真挺像个傻子的。   几名混混闻言转头寻他,他便懒散着坐起身,喝了口酒后调侃道:“真是怪了,怎么抢人钱的眼睛都不长在头顶上?”   领头的混混终于瞧见了他,举着棍棒厉声道:“哪儿来的毛头小子,少管闲事!”   江敬舟摊手道:“我没管啊,这不是觉得你说话有趣就接了两句话茬么。”   混混没再搭理他,转而便要举着棍棒去砸酒肆老板的酒坛子。   江敬舟从房顶上随处捡了颗还像样的小石子儿,拿在手里颠了颠,手指翻转飞速打向了混混头的膝盖窝。   当即便看着这壮汉单膝落地跪在了酒肆老板的跟前。还没来得及骂一句脏话,他的肩膀跟手肘处相继被石子打中,疼得连手里的棍棒都掉在了地上。   混混头知道对付他的是谁,站起身后狠厉的对几名小弟说道:“去把大哥叫过来,这人会功夫,得让大哥来才行。”   江敬舟也没打算走,他就是想看看,三年不回的柏穗城,如今是谁在当这小霸王。   不一会儿,他便看到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痞里痞气地从街头向酒肆走来。身后还带了不少拿棍棒的小弟,全是些不曾见过的新面孔。   他琢磨着这些人都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转头便听那被混混们叫做大哥的人指着他说道:“要管事就下来管,别站在高处只会斗斗嘴皮子。”   江敬舟已近三年未跟人动武了,正巧没个跟他练手的。当即拿着酒坛子纵身跳下房顶,喝了口酒后冲这群混混笑道:“我都说了,我没想管。”   “少废话,兄弟们,给我上!”   来的混混约莫有三十人,拿着棍棒一哄而上毫无章法。街道两边摆摊做生意的商户赶忙收拾东西避难,生怕打起来会殃及池鱼。   江敬舟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的侧头避开迎面而来的棍棒。酒坛子随手抛起,横起一脚踹翻面前的几人后又抬手堪堪接住。   当着众多要打他的人面儿,拿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随后反手抓住横打过来的棍棒,稍稍用力将其夺过,转着圈儿地把身后几人接连打退。   十八般兵器中,棍棒对他而言算是最简单不过的武器。他再次将酒坛子抛至半空,单手稳拿棍棒在人群中宛若游龙。   哀嚎声此起彼伏,江敬舟转眼间便将一票子人全数打翻在地。随后踏着酒肆的梁柱,用棍棒轻挑起快要落地的酒坛,横举着在末梢处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奈何还是差了点儿火候,酒坛子没接稳,在棍棒上转了两三圈还是掉在了地上砸坏了。   “啧,可惜了。”好歹花了他三文钱买的,才喝了一半就给砸没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句“铁骑来抓人了”,被打得躺倒在地的众混混立马捂着青紫的地方树倒猢狲散。   江敬舟下意识地丢了棍棒要跑。   却在临近街尾时,看到一人身穿玄衣立领袍,正骑着高头大马满眼深邃地看着他。   皮扣劲腰,长发挽起,没有说话却浑身带着股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腰间别着佩刀,花纹繁复做工精良,一看便知道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刀。   夹着马腹的干练长腿,穿着皮质长靴在日光下泛着光。曾经的病秧子,以为活不过一年的残废贺亭衍,此刻正满脸精气神的居高临下看着他。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一手扶着刀柄一手牵着缰绳,好似在为那山雨欲来前酝酿着风暴。   眼神淡漠,眉头微皱,不怒自威的架势任谁看了都想要退避三舍。   江敬舟想起两人曾比过的长个儿,他以为自己这三年也算得上是拔苗助长了,不想还是没能高过面前的这个人。   当年大火烧了四海镖局,他一度将贺亭衍当做了仇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人让陶先生来他家查账,也不会招来那些滥杀的畜生捣的他家毁人亡。   可等冷静下来细想,又觉得不是贺亭衍招来的。是他自己暴露了武功路数,从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只是他还是怨自己招惹了贺亭衍,怨自己心高气傲的非要参合这起凶杀案。从而导致父亲的离世,还有家不能回。   两人对立着看了许久,谁也没有先出声。   江敬舟收回目光,抬手擦了擦胸前衣服上因打架留下的污渍。事实上,这衣服早就脏破得不能看了,现下这么做也并不能让衣服看起来干净多少。   他没抬头再看这个人,再次相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离他远点儿,还是说别再把不幸带给他,或者问一句,原来你还活着之类的。   贺亭衍牵着缰绳让马匹往前走了两步,终是率先开口问道:“吃饭了没?”   话问得轻巧随性,就好像他两只是昨天刚分别今天又相见而已。   “吃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他腹诽了许久的厌弃与谩骂,终还是敌不过贺亭衍的一句开口。   他叹了口气,眼下实在不敢跟认识的人待太久,尤其这人还是贺亭衍。   这三年间他根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当年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随时会寻着他的踪迹出现。   要么杀他,要么杀他身边的人。   “我走了,你多保重。”   贺亭衍并未下马,见他要走,弯腰一把拽住他胳膊,“我有话要问你。”   他赶忙把手甩开,道:“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贺亭衍勒着缰绳,用马匹拦住了他的去路,“吃了饭在走。”   江敬舟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可能是想来讨回点公道,又或者实在是太久没吃顿好的,便想着过来吃了饭再走也好。   贺亭衍带他去了从前两人一起吃过饭的酒楼,还是那间包间,还是那个热情的伙计。   只是这回贺亭衍不是坐着轮椅上楼,而是与他一样,用正常的双腿。   站直后的贺亭衍比他高出了整整一个头,也不知怎么的,从前什么都不怕,如今却总是时不时地自卑。   他想,一定是因为讨厌贺亭衍,所以才会这么排斥。   伙计给了他改过模样的汤牌,不过这回倒是认字了,没有胡乱点汤。他要了碗清淡地便坐着不吭声了。   贺亭衍没问他这三年去了哪儿,只是脱了立领外袍递给他,说道:“你身上的旧了。”   他也没客气,只是接过后没穿,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椅背上。   贺亭衍对他似有歉意,终是说道:“狼图纹我去查了,可惜没能查到线索。”   江敬舟低垂着眉眼,看着面前的茶杯边缘隐隐出神。沉默许久后说道:“你有去查过宫里吗?”   贺亭衍没有急着说下去,只道:“先吃饭,我点了些你爱吃的。”   江敬舟瘦了也黑了,从一个少年长成了男人。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卷着袖子的手臂也因为长期干体力活练出了肌肉。   脾气性格没有从前那么闹腾,骨子里的那点儿正义倒是还在。但有一点倒是没变,心里想什么全都摆在了明面儿上。   江敬舟端起碗筷想快点把这顿尴尬的饭吃完,只是才刚塞了两口,便听贺亭衍说道:“江瓷,在锦州老家成亲了。”   “咳咳……”江敬舟吃得太急,米粒呛进了鼻子里,好一阵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咳红了脸,忽然抬头急问道:“你去锦州了?没靠近她们吧?”   贺亭衍被问得心下微颤。记忆中,除了贺家也就江敬舟不把他当妖看。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   “没有,没人知道我去过。”   江敬舟松了口气,“那就好。”言闭,见贺亭衍看他时不怎么高兴,又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被我查过的人家都没有好下场。你担心,也是应该的。”贺亭衍举起茶盏喝了一口,没在继续说下去。   江敬舟自觉说错了话但又觉得能气着这个人也挺好,他找了话头胡扯道:“你应当成亲了吧?”毕竟看起来病都好全了,“夫人漂亮吗?算起来也该有子嗣了?”   贺亭衍放下茶盏,停顿片刻后应道:“嗯。”   江敬舟猛地抬头看他,不过是随口一提,竟是真的成亲了。他忽然干笑一阵,道:“也是,我阿姐都成亲了,你比她年长,是该成亲生子的。”   他推开座椅站起身,“那个,我码头还有点儿事,得先走了。商船今晚会走,我要是这会儿不回去,落下可就麻烦了。”   贺亭衍起身拉着他胳膊,问道:“你想我成亲吗?”   “这有我什么想不想,你不是都已经成了。”江敬舟打着哈哈,却心中窝火地避开贺亭衍。   “敬舟。”贺亭衍叫他。   他语气不善道:“不必说了,就这样吧。往后不必再见,免得彼此生厌。”   江敬舟皱眉要走,却被贺亭衍再次捉住胳膊用力拉回,手托脖子迫使他抬起头。   随后他的唇上便覆上了一层温热,柔软却又强制地让他不可抗拒。   他瞪直了双眼看着贺亭衍近在咫尺的脸,温热的唇瓣贴上他的,眉眼垂着,眼睫在他的脸上微微划过带着麻痒。   他僵直了脊背不敢动弹,贺亭衍在做什么?亲他?!!!   两人都是头一回,谈不上感受好不好。只知道在这只有两人的包间里,禁忌、心跳、害怕,什么五味杂陈的感触全都接踵而来。   唇瓣微微分开,贺亭衍看着他低喃道:“我谁也没娶。”   江敬舟慌忙把人推开,背过身四下张望,也不知道看什么,可就是想找点儿能分心的东西出来。   贺亭衍看着他的目光灼热坚定,世家子弟应当该有的礼义廉耻,就在刚才已被抛诸脑后无暇顾及。   亲完了人,做完了恶,空留一桌子好酒好菜却没人再去动弹。   江敬舟拿过桌上的酒壶仰头喝了大半,而后用袖子抹了把嘴,说道:“你不是,讨厌我吗?我,而且我……”   贺亭衍已然平复了心绪,应道:“是。”   江敬舟把剩下的半壶也都灌下了肚,随后放下酒壶,转身看向脸上已然没什么情绪的罪魁祸首。   犹豫道:“那你刚才,刚才……”   贺亭衍问他:“你呢,讨厌我吗?”   江敬舟左手扶着桌角,“我,我应该也是,也该是讨……”   话还未完,贺亭衍便双手紧拽他的手腕,侧过头再次附上他的薄唇。带着酒味儿,带着少年时吸引着对方的气息。   从被动到迎合,从生涩到浅尝。   江敬舟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他在跟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做着背弃礼义廉耻的下作事。还是个曾经被他欺负的恼凶成怒,如今又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贺亭衍终于放过了他,却又额头相抵着说道:“敬舟,我想碰你。”   言闭,他并未给江敬舟考虑的机会。拽着手腕的手松开,解着这人的腰封皮扣……   “贺亭衍……”江敬舟觉得自己的理智早在看到这个人时就已经没了,他料想过两人如果重逢会是什么模样。打架或是怨恨,抑或者这个人早已经病死了。   无论哪一种,都绝不会是两人现在的这副模样。   可他也不是什么圣人,贺亭衍生得这般好看,他会有异心也实属正常。现下对他上下其手的,若是在不干点儿什么,好像显得他什么都不会似的。   他不再顾忌那些曾经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的恨,侧过头也生涩的亲吻起贺亭衍的耳垂脖子,许是没被人这么碰过,没两下这人的耳尖便泛起了桃红。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他在读书时学过的一句话。   他抬手去拽贺亭衍的皮扣腰封,拉扯间,他的腰背撞在了饭桌上,把靠着边缘的酒杯茶盏全数撞落。   碗筷瓷片碎了一地,如此大的动静,酒楼伙计倒是识趣的没有上来。   贺亭衍干脆把桌上的菜饭全数挥落,而后把人抱上了饭桌。江敬舟抱着他脖子,仰头咬牙的模样让他红了眼。   都到了这份上,什么礼记、礼则全书、礼义廉耻统统都不作数。   贺亭衍双手撑在桌面两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跟着微微发白。   江敬舟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生怕发出点儿什么丢脸的动静来。   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从前取笑贺亭衍的那些话都是在放屁。这人什么都懂,还懂得比他多多了!   贺亭衍扯了他绑马尾的麻绳,一头青丝散落,划过细颈面颊平添几分醉意。   他酒醉似的眯朦着眼,告饶道:“贺亭衍,暂且先到这儿行不行?哥哥……”   “别说话。”贺亭衍抱着他气息不稳,这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他把额头抵在贺亭衍的脖子里不再出声。这种时候叫哥哥,他简直就是在自食其果!   到了最后,他都辨不清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骂了句“你就是个害人不浅的妖。” 第32章 我不与妖为伍(三)   “赶紧的,天黑前搬不完就要下大雨了。”   江敬舟顶着细雨在甲板上来回搬着货箱,昨天跟贺亭衍在酒楼雅间里干的那点儿缺德事他整整想了一天。   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就着了这人的道,三言两语的就跟一个会给他带来不幸的人如此疯狂。   别的先不说,反正那酒楼下回是铁定不能去了。   他跳下连接着甲板的板桥,放下货箱后对清点货品的工头问道:“咱们这商船什么时候走?”   工头顶着细雨抹了把脸,说道:“暂且是走不了了,看这天色,近两日恐怕得刮大风。这时候出船太危险,少说也得在三两日。”   “三两日……行,我知道了。”江敬舟无奈,只好跑回船上继续搬货箱。虽说柏穗城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来这儿他实在心惊的慌。   那些寻他的畜生步步紧逼,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杀出来了。尤其还是在靠近贺亭衍之后,接触得越多,他或是他身边的人都会变得越危险。   干活时最忌讳的便是三心二意,又或许是雨天路滑。当他搬着货箱从板桥上下来时没踩稳,连人带货直接从半空中滑了出去。   他眼疾手快的踹了脚货箱让其安稳落地,奈何找不着借力点便只能憋了口气生生的掉进江里。   浑身湿透倒也罢了,毕竟原本淋着雨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他两腿伸不开,不能像往常那样自在的游泳。刚才凌空一脚踢货箱就差点儿要了他狗命。   他扶着腰从水里游上岸,刚冒出半个身体,便看到贺亭衍撑着伞出现在了码头入口。   看那模样,明显是来找他的!   说实话,他其实挺想跟贺亭衍说说当年的事,两个人找线索总好过他一个人东躲西藏。   可他不敢保证,那些人会不会顺藤摸瓜地找到锦州。何况昨日出了酒楼他就想好了,得离贺亭衍越远越好。   他上了岸搅衣服,贺亭衍见着他后走来替他撑伞。   “昨天你走得太快,我们谈谈。”说罢,见他浑身湿透了便想用袖子替他擦脸上的水渍。   他赶忙往后退开一步,生怕两人之间的猫腻被干活的同行看出来。   也是有意思,从前两人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他对贺亭衍说什么都能口无遮拦。如今真有什么了,反倒是躲躲闪闪不敢靠近。   “那就在这儿谈,谈完了我还得去干活。”江敬舟搅干了衣服,可没过一会儿又被雨水淋湿了,这么做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贺亭衍递过雨伞,说道:“你替我拿着。”   “不用,都淋湿了撑不撑都一个样。”   “拿着。”   江敬舟无奈,只能接过伞柄撑着。他抬手搓了搓被水渍滴答着泛痒的鼻头,琢磨着这个时辰应当该吃午饭了,便想问问这人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去船舱里吃。   但随后想想船舱里的工人吃的全是些简单的糙食,贺亭衍一个吃惯山珍海味的估计也下不了口。至少他刚落难那会儿,确实吃不惯普通百姓家的粗茶淡饭。   贺亭衍解了身上的外袍将他兜头罩住,又从怀里摸出瓶放了参片的药瓶,倒了两片给他道:“没有姜汤,就当是糖块含着,能驱寒。”   江敬舟有些愣怔,打从跟这人认识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见识什么叫关怀备至。从前两人动不动就是剑跋扈张,再不然就是吵嘴不搭理,忽然被这么关照他还有点儿不习惯。   贺亭衍在柏穗城中的身份特殊,虽不常在人前露面,可这身衣服佩刀也能看出是个权贵。   两人不过站了一小会儿,船上船下的工人便时不时地往他这儿瞧。他只能裹紧了贺亭衍给他的外袍,说道:“换个地方说。”   浑身湿透又不想去侯府,想换身衣服的话,能去得也就只有客栈。只是两人现在关系尴尬,去客栈独处容易让他想入非非。   贺亭衍拿着伞带路,他跟在一旁无言以对。   平日里一个爱说话的人,忽然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憋得慌。可又觉得都走一块儿了不至于半个字也不说,于是道:“三年没回来,城里似乎多了不少陌生面孔。”   “去年城里来了不少流民,你爹还……”贺亭衍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江敬舟没有避讳的接话道:“是我爹送过赈灾银的那座城吗?”   “嗯。”   “怪不得我看那些敲诈钱的混混都是些生面孔。”   贺亭衍带他进了城门便想往昨日两人吃饭的酒楼走,他立马脸红着说道:“那个,我们换家能住宿的客栈就好,不用只去那家。”   然而贺亭衍却未听从,说道:“那家酒楼在我名下,都是些嘴紧的人。”   江敬舟低垂着头挠后颈,低喃道:“我说怎么那么大动静都没人管……”   “什么?”贺亭衍没听清,穿过大街转而去了能走捷径的小巷。见四下无人,便换了只手拿伞柄,动作小心地将右侧垂落的手靠近江敬舟。   左右也没人看见,江敬舟干脆一把握住了贺亭衍的手掌,别过脸佯装无所谓地说道:“夏至还未过,这天怎么就这么冷,手都快冻麻了。”   贺亭衍轻笑,把他塞进来的手搓了搓握紧,道:“是有些冷了。”   雨伞被撑在了另一边,江敬舟有半边儿都是淋着雨的。他想着先前工头对他说的话,便道:“我应该会在待两三日走,船上住不太惯。”   贺亭衍走路的脚步忽然停了,一直打在头上的伞往边上侧了侧,挡住了巷子外能瞧见他们的路人。   他低下头,在这无人的巷子里往江敬舟的唇上亲吻。唇齿相碰,稍纵即逝,分开时还在下唇处咬了一口。   他轻声说道:“四海镖局还在。”   江敬舟舔了舔被咬过的地方。理智告诉他要冷静该远离,可行为上却是不受控的被牵着鼻子走。   贺亭衍看着他,问道:“你要不要回来?”   江敬舟心跳如擂鼓。贺亭衍这个人果然很让人讨厌,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病,没事总招惹他做什么。   他犹豫道:“……我想想……”   贺亭衍站直了脊背,重新撑起伞说道:“我暂未袭爵,如非陛下诏令不可随意进宫。但若是你想查,我可以想想办法。”   江敬舟紧握双拳。论说从前查案是因为好奇,那么如今查案就是为了报仇。不得不说,除了靠近贺亭衍,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人选能帮他。   在皇城脚下他还能有迹可循,但出了柏穗城他就只有被动的份。武功再好又如何,好不过他爹就永远也别想报仇。   他需要庇护,需要有这么个人来帮他。   贺亭衍见他还有些犹豫,便又道:“我缺一个能信任的侍卫,你要来吗?”   江敬舟不再思虑,说道:“那晚杀我爹的人,称自己为沙狼。”想到那晚看见他爹浑身是血的情形,他便恨得浑身发颤。   “他们追了我三年,要找钥匙跟地图。我不敢回家,不敢去看我娘跟阿姐。只要我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他们就会将我周围的人赶尽杀绝。”   他看向贺亭衍,红着眼眶道:“只有去海上,远的他们碰不着的地方才能避开。贺亭衍,为了一个你讨厌的人摊上随时会被人暗杀的日子,你可想清楚了?”   贺亭衍眼神坚定的对他道:“这些人,会死得比我们早。”   江敬舟别过头,笑道:“当侍卫,一个月一两金。”   贺亭衍替他撑着伞,“十两金。”   酒楼的三层便是住宿,每间屋子的门口都被挂了名字雅致的门牌,唯有走廊的最里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开门的方式也跟其他的不同,并非向外打开,而是做成了带有机关锁的移门。   不过江敬舟觉得多此一举,毕竟都是些木质的框架门。真要有强盗上来,三两下就能踢开,哪还需要这么复杂的锁。就是个防君子不妨小人的东西。   不过酒楼存在的年份较久,说不定都是贺亭衍小时候做得也不一定。   贺亭衍去柜子里翻了套衣服给他,随后在柜子旁拨动机关,把写了字的竹牌送了下去。   “我从前若是不想待府里,便会一个人来这儿。”   江敬舟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拿过桌子上的巾帕在身上胡乱擦着水渍跟头发。   贺亭衍再次拨动机关,让悬在房顶上的浴桶降落,后又从先前放竹牌的地板处摇上来一桶热水。   不用人伺候,也不用人反复敲门送水。以这种快捷的方式,不一会儿便把浴桶盛满了。   “你这法子好,干什么都方便。”江敬舟也没客气,脱了裤子就往浴桶里跳。   贺亭衍见他这般不避讳,只能别过脸自己当君子。   江敬舟觉得有趣,从见面到现在,他总算找回了点两人从前相处时的模样。忍不住调笑道:“大家闺秀。”   贺亭衍替他拉过屏风,隔着半透的纱布,将两人的身影变得朦胧。   水声随着浣洗哗啦作响。对于贺亭衍而言,这简直比看了还让人脸皮子发紧。他随手拿过本书坐在桌案处翻看,问道:“你……还疼不疼?”   江敬舟整个人都扎进了水里,听到问他话便又探出头搓了把脸问道:“你说什么?”   这种话问过一遍也就罢了,贺亭衍佯装着看书,改了话头道:“码头那儿,你什么时候去辞工?”   “不去就行了,这么点儿工钱哪还需要劳烦我亲自跑一趟。”   他仰头靠在浴桶上,透过屏风正好能看到贺亭衍坐着时端正的剪影。他用洗澡的巾帕捂着双眼,总觉得再多看两眼,邪火就会不断地往上蹿。   “上回去你家不是还有个小娘怀孕了?后来是给你添了个弟弟还是妹妹?”   贺亭衍淡漠道:“死了,临近生产时胎死腹中。”   江敬舟侧过头,脸上的巾帕掉落在地,“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说是摔了一跤闷死的。”贺亭衍皱眉道:“出事时,曾来找过我。”   江敬舟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拿过屏风上的布巾,站起身边擦边问道:“你可知道是谁害你?”   贺亭衍眉眼微抬,看着屏风后的剪影有些挪不开眼。   四夫人出事那会儿,府里确实说了一段时日他不好的话。苦于他的身份不敢当面指责,但事后却还是叫了道士到府里做了场除妖的法事。   他声音低沉道:“我让仵作去验了那孩子的尸体,通体泛紫,像是中毒。”   后面的话他欲言又止,因为那毒素,与他曾在自己饭食里发现的一模一样。吃了不会马上致命,但若是日积月累,就会变成那死胎的模样。   江敬舟出了浴桶披上外衫便出来了,里衣未着,腰封未系。他走近贺亭衍,双手撑着桌案按下这人手里无心翻看的书本,问道:“你觉得是谁下的手?会不会,这个人与刨心案凶手也有关系?毕竟,都是在针对你。”   不过若是要细究就联系不上了,至少刨心案凶手要的是当年的那批赈灾银。而府里的勾心斗角,无非就是为了爵位。   侯府中除了贺亭衍之外也就剩其余两名男嗣,而嫌疑最大的,无非不过是那位当下的正房夫人的儿子。   半湿的发丝黏在细颈上,说话时喉结也会随之微微震动。贺亭衍看着他,目光划过脖子里悬着的一把锥子形钥匙,说道:“把衣服穿好。” 第33章 我不与妖为伍(四)   江敬舟原以为,把藏着的钥匙暴露在贺亭衍跟前会引来些惊叹或是质问,却不想这人只是草草看了眼便将目光移到了别的地方。   他轻笑着跳到桌案上坐着,面向坐着看他的贺亭衍,把玩着脖子里的钥匙,道:“我以为,你见了钥匙会想抓我。”   从前他把钥匙藏起来是为了不让贺亭衍查四海镖局,如今堂而皇之地拿出来,为的却是让贺亭衍跟他一起“同流合污”。   不抓他不上报,那么在查明真相前,贺亭衍就成了包庇他的同党。他原想赌一赌,没想到还真赌对了。   贺亭衍从来就看不惯他,即便如今两人的关系像一团无头乱线。   他想,这样也好。两个彼此生厌的人,即便有了剪不断的情愫,将来有一日分开也不会有太多的牵挂。   毕竟,他们都是男子。贺亭衍对他,应当也只是一时兴起或是慰藉,做不得数。那他借此加以利用,也不为过。   只是,他得在添一把柴。让贺亭衍对他多一些情不自禁,这样他才能保证,这个人不会提前把他告发了。   他倾身向前,在贺亭衍的唇上碰了碰,撩拨道:“哥哥,我这侍卫,是不是待遇有点儿太好了?”   贺亭衍呼吸一窒,起身扶住他的后颈低头亲吻。   江敬舟顺势抱住他的脖子,分开后在这人唇上咬了一口,声音喑哑道:“从前你骂我是狗,这笔账我还替你记着呢。”   贺亭衍抱起他走向床榻,被褥被推至一旁,动作算不上轻柔地将他放于床侧。   江敬舟抓紧了贺亭衍的肩膀,仰头喘息着让自己放松,却在这人开城拓疆时还是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贺亭衍扯了他的外袍解着自身的腰封,闷不作声的对他攻城略地。靠近时,因为燥热,脸颊跟脖子处都染上了淡色的绯红。   “别这么……”江敬舟不敢亲眼目睹现下的两人,反手拉过被褥盖在了贺亭衍身上。   劲腰长腿,燥热难当。   贺亭衍低下头,在那颈项处狠狠咬了一口。同一个位置,同样的力道,他紧扣着江敬舟,松口后低喃道:“你当我是你什么人?”   他看人看得透彻,江敬舟心里在想什么,做什么又为了什么,一眼就能知道。   江敬舟别过脸,双手抵着贺亭衍的肩膀想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他有点儿后悔了,就算要勾引,至少也得在缓两天。   然而贺亭衍却没给他过多推拒的机会,抓着他的双手高举头顶。在他仰着的脖子处,吻咬住片片红痕。   江敬舟的眉眼里蒙上了层水雾,应道:“金主,世子,能帮我的人……”   他咬紧了牙关,不敢再言。贺亭衍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变着法儿地惩罚他耍得心眼。   贺亭衍在他耳边闷哼,他拽紧了被褥,告饶道:“能与我同塌而眠的人,能……唔……”   他被贺亭衍捂住了嘴,随后便是长达整个下午的自作自受。   江敬舟裹着被子露出颗头,腿软无力道:“你从前病弱残废的模样都是装来骗人的吧?我一个打小练武的都敌不过你。”   贺亭衍坐在床边穿扣着衣服,散落的长发轻侧一旁。还未穿戴齐整的外衫滑落,露出被抓挠出不少红痕的肩背。   江敬舟侧过身单手支着头,看着这人的侧脸以及他干的好事,眼神着迷地问道:“你真不是妖吗?”   魅惑人心的本事,这世上恐怕也没人能比得过贺亭衍了。   贺亭衍侧头垂目的看他,说道:“我是,你怕了?”   江敬舟支起身,仰着脖子往这人唇上亲了一口,“巧了,我就是专门来捉妖的。”   贺亭衍把他压回床榻,他顺势拉过贺亭衍的胳膊枕着,抱着这人的腰身,说道:“当初害我爹的人曾提过皇子,离开时也让我故意说大了年纪。”   贺亭衍抱着他,拉过被褥将他重新盖好。   他猜测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不是我爹的儿子?”   “别胡说。”贺亭衍抬手搓着他脖子里被咬出来的齿痕,好在没有破皮。   江敬舟回忆道:“我爹在打斗时,曾提过皇子已经死了,事后又让我谎报了年纪。皇子……宫里可有走失过什么皇子吗?”   贺亭衍看着他,否决道:“没有,如果真走失过皇子,何必跟赈灾银扯上关系。”   “我想也是。”江敬舟想的烦闷,可关于父亲被叫做首领的事他始终不敢提,“沙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没有可能是要反朝廷的组织?知道有笔数额庞大的赈灾银,就千方百计地想得到,从而用来培养军队?”   “至于针对你,许是为了借着你的线索去二次搜查。又怕被你看出来或是暴露行踪,就干脆赶尽杀绝,让所有人以为是妖魔在作乱?”   贺亭衍叹道:“没有证据便是空口无凭,只有找到罪魁祸首才能下定论。”   敬舟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他曾经也这么想过。只是当年四海镖局大火,在所有被拖出火场的尸体中,他发现狼刀的数量多了一把。   按照尸体握刀的手势和打斗的痕迹来看,还有一把刀,很可能是江荣远的。不过他没有亲眼见证,仅凭猜测也不好冤枉了人。   窗外劈下一道惊雷,快到雨季时节便会如此。暴雨下得人不能行商办事,各个都只能窝在屋子里等雨过天晴。   好在泛安灌木山林偏多,大风大浪的都不怎么吹得进来。就是柏穗城离江海太近,多少还是会受些影响。   江敬舟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难得在有人的情况下睡了一晚好觉。   贺亭衍的胳膊被枕麻了也没收回,无人言语间伸手捏起江敬舟脖子里的钥匙查看。   花纹凹痕皆是与陛下描述得一模一样,他确信,钥匙就是通缉里的那一把,只是地图还不能确信是否真的存在。   他甚至一度怀疑,当年被盗走得究竟是不是赈灾银。   江敬舟在他怀里呢喃了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应当是句梦话。他把被枕麻的手小心拿开,起身时才发现腰封处被江敬舟抓着,显然是故意的。   他也没说破,从怀里摸出只药瓶倒了几粒就着水喝下。   屋子里充斥的满是药味儿,江敬舟半睁着眼,问道:“你怎么还在吃药?我还以为你的病都已经好了。”   贺亭衍盖上药瓶塞回衣襟里并未应答。   江敬舟总算有点儿良知的开口问道:“你的腿,怎么好的?宫里的太医找到治你的法子了?”   “没什么,慢慢地就好了。”   江敬舟裹着被褥挪动身体,把头靠在贺亭衍腿上,“哎,也是。你看起来就不像是个会生病的人,先前说你病得快死了铁定是胡说八道。”   贺亭衍没搭理他的话,只道:“醒了就去洗澡。”   “不洗了,我昨晚才洗过。”江敬舟一晚上跟这人翻云覆雨,现下人还没缓过劲儿来,加之雨天人就犯懒越发不想动。   贺亭衍看着他,低声劝道:“当心闹肚子。”   他翻了个面儿坐起身,裹紧被褥靠着床柱道:“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见贺亭衍不吭声,他又道:“我饿了,不想吃这楼里的饭。”   贺亭衍轻笑,他花钱雇的侍卫,架子可比他这个侯府世子大多了。起身整理衣服,无奈道:“我去买,你要吃什么?”   江敬舟顿时来劲了,拿过床头的衣服穿上后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顺便去街头买点儿喝的,也不知道这么大雨还开不开门。”   如今贺亭衍跟他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同进同出的,把人哄高兴了才能保证他不会被供出去。   贺亭衍神情淡漠,他看出了这人靠近他又这般迎合的心思,却又自欺欺人的当做是少年时两人的求而不得。   “等等。”他拿过桌案上花纹繁复的刀,转手丢了过去。   江敬舟堪堪接住,“给我的?”   刀刃出鞘半截,螺纹盘底寒光凛冽。贺亭衍随身的东西全是些上品,从前给他的那把匕首也是一样。   三年未磨刃,跟着他风吹雨打的也一样削铁如泥未受半分侵蚀。   刀刃入鞘,他站起身佩在腰间,问道:“你的刀给我了,那你用什么?”   贺亭衍抬手扬了扬两侧收缚的柚口,乍看下与寻常的公子劲装没什么不同,仔细看竟全是绕着金线的活口。   丝线被打磨得比从前还要细,收拢时也更规整方便。应当是做了机关卡扣,不再需要用手去绕线。与衣服贴合环绕,要不是刻意把袖子提起来根本不易察觉。   江敬舟轻笑道:“我倒是忘了,金丝绞线才是你最擅长的兵器。”   杀人于无形,出招时快狠准。这人哪里需要什么侍卫,真要打起来,估计一个人就能解决。   他忽然有些跃跃欲试,大言不惭道:“要不我两打一架试试?你如今腿也好了,我倒是挺想知道你功夫有多高。”   “我不与你打。”   贺亭衍放下袖子,转身去探房门。只是手还未触及,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劲风,他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江敬舟从哪儿出的刀。   微微侧头,右手握拳举起,与江敬舟握匕首的手腕相抵。   两人皆是用了些力,小臂肌肉紧绷,反手脱开又风驰电掣得过了五六招。   江敬舟胸口中了一掌被打得向后退了几步,拍了拍被打疼的手臂,紧握匕首翻转着再次迎难而上。   贺亭衍见这人不打输了不愿收手,便开始认真地与其接招拆招。长腿横扫踢过,单手撑着桌案利落的飞身而起。   但无论怎么打,那两袖子里的金丝绞线就是迟迟不愿出手。   江敬舟总觉得这人在让他,没好气道:“用兵器,别看不起我!”   贺亭衍拿过桌案上的笔,修长的十指飞转,化笔杆为利刃,趁其不备利落地打向对方。   江敬舟矮身避过,可再次起身时,脖子里便多了支贺亭衍抵着的笔杆。   刀未出鞘便已分出了胜负。江敬舟顿时耍起了无赖,佯装肚子疼得捂着喊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哪有比试往肚子上踢的。”   “敬舟。”   贺亭衍赶忙收手上前查看,却不想在蹲下时被江敬舟一把按住肩膀纵身而上。   江敬舟抱着他脖子,像个孩子似的挂在他身上,哀怨道:“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贺亭衍被逗乐了,两手颠了颠他的双腿,起身道:“把桌案上的伞拿上。”   江敬舟赶忙伸手拿伞,挨着贺亭衍理所当然道:“这可是你从前自己说的,等你腿好了,就换你背我。”   贺亭衍:“嗯,我说的。” 第34章 判小贼(一)   在家有长辈,江敬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可人在外面无人管,尤其贺亭衍平日不怎么露面百姓认不得,他便大着胆子地让其背着。   要实在碰到了拿异样眼光看他们的,他便装模作样地哀嚎两句,直说自己腿疼走不了。   贺亭衍也不阻拦,任由他这么撑着伞装腔作势。   暴雨倾盆而下,把油纸伞打得噼啪作响,虽未狂风大作,却还是有种伞面儿会被打穿的错觉。   贺亭衍背着他穿过街口去了做烧饼的店面,时辰尚早,老板还在揉着面团往锅炉里贴。   见有客人上门且是两男人这般一站一背也没觉得稀奇,忙招呼道:“快快里边儿请,这雨势实在太大了,我当今日不会有客人上门还起得晚了。公子随便坐,就是那烧饼还得再等等。”   贺亭衍把人放座椅上,对老板道:“无妨,是我们来早了。”   江敬舟收了伞往墙边抖了抖,见伞面儿没事后才四下打量起了这间烧饼铺子。   面门不大,也没厨房,油锅灶台都被安在了店门口。店里也就四张桌子,稍微来点儿人就能全数坐满。   老板看起来也是个实诚人,五十来岁皮肤黝黑,干起活来半点儿不比他们这些年轻人慢。   江敬舟坐到贺亭衍对面,拿了双筷子放手里瞎转,调侃道:“看不出来,大家闺秀也会来这种地方吃东西。”   贺亭衍瞪了他一眼,他忙笑道:“我就是好奇,你是怎么发现这地方的?也没开在街口,不往巷子里走还真不容易瞧见。”   老板把面饼糊在炉子内壁,随后赶忙去倒了壶茶水给他两续上,替贺亭衍答道:“我这饼店开的地段不好,客人来的少赚不了几个钱。要不是贺公子时常照顾生意,恐怕前两年就得关门歇业了。”   江敬舟奇了,对贺亭衍问道:“我怎么记得你吃东西也挺挑的?”   侯府里顿顿都是佳品,难道吃惯了山珍海味儿还真就喜欢尝尝这些粗茶淡饭?   老板把倒好的茶盏递给他,说道:“公子你这就不知道了,贺公子时常在我这儿买饼去救济流民,人好着呢。”   说罢,又转头对贺亭衍问道:“贺公子先前说要等的人,可是等着了?”   江敬舟喝两口茶,“等谁?”   贺亭衍抬眼看他,随后温文尔雅地抿了口茶,说道:“等到了。”   老板把茶壶放桌上,笑道:“等到了就好,二位公子稍等,我去看看炉子里的饼。”   江敬舟低头喝茶眼神游移,偶尔抬眼看看贺亭衍。沉默一阵后,心口微胀的问道:“总不至于是等我阿姐吧?”   贺亭衍想到这人对他的那点儿算计心思,随口应道:“我等别的姑娘。”   “胡说八道!”江敬舟挺直了脊背,“那你倒是说说,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什么家室?”   老板把烤好的烧饼放盘子里端过来,用衣服擦着手里的面粉问道:“我去给二位公子盛点儿豆花来,今早刚熬的,味儿特香。”   贺亭衍挥挥手,正要去拿盘子里的烧饼却被江敬舟一把拽住手腕,质问道:“谁家的姑娘这么不长眼,你没告诉她你已经被人瞧上了?”   贺亭衍佯装淡漠道:“说了,可那姑娘悍得很,我有些怕她。”   江敬舟一拍桌子道:“反了天了,你告诉我谁家的,我帮你说退了。”   豪言壮语叫嚣完,他忽然意识到贺亭衍说的是谁。忙尴尬地拿过烧饼塞嘴里,却又被烫得松口道:“什么破烧饼,这么烫!就不能放凉了在端上来!”   贺亭衍轻笑着细嚼慢咽,难得在江敬舟这儿讨了嘴上便宜心情大好。   大雨滂沱中跑进来四个客人,没穿蓑衣没撑纸伞,抖了抖浑身的雨渍,叫嚷道:“老板,来二十个烧饼,十个帮我包好了我带走。”   “好嘞。”老板把盛好的两碗豆花放贺亭衍桌上,随后手脚利落地去烤炉边上拿火钳夹烧饼。   那领头的壮汉像是饿极了,也不等老板端上桌,自顾自地从炉子内壁上撕下一张猛吃了几口。   江敬舟停了手里的动作细看新来的几人,碍于这三年对沙狼的忌惮,遇到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时他就会变得特别敏感。   脚步凌乱气息粗重,体态虽健硕但显然不是练家子。他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有三人收了伞从大雨中跑进来,叫了些烧饼豆花便坐到了相邻的一桌中。   江敬舟看了圈,都是些起早贪黑地干活百姓,确定没有人会功夫后才安心地继续吃早膳。   “你们听说了吗?朗明子爵府这两日闹鬼,先说是无故少东西,后来便说嫡长孙子时夜哭听见女人的哀嚎声。”   “朗明子爵府?那不就是前两日刚迎新媳妇儿进门的官爵人家?”   邻桌的几个壮汉接过老板给的烧饼,边吃边嘴碎道:“可不是,新媳妇儿刚进门,回门才一天便传出家中闹鬼。这会儿怕得都不敢回府了,新婚夫妻住娘家,这多没规矩。”   老板给几人相继端去了豆花,搓了搓手问道:“这都今年第几户了?咱们柏穗城动不动就闹鬼,我看,还是得请个厉害点儿的道长过来看看风水,别是犯了哪位大仙儿的忌讳,降灾来了。”   最先嘴碎的壮汉咽了嘴里的烧饼,笑道:“还能是哪位仙儿,不就是那贺候府里的世子。被他查过的人家有哪户好过?要我说,就是这贺候的世子在作祟,把这妖收了比什么都管用。”   江敬舟听得来火,正想出言不逊却被贺亭衍拽着手腕阻拦道:“不可暴露。”   胡说谣言的声音并不小,在这不大的饼店里谁都能听见。另一桌后来的人也跟着说道:“赈灾银赈灾银,查了这么多年都没线索。我看这朝廷里的人不过就是借着由头拿我们百姓交的税罢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查。”   邻桌提谣言的壮汉回过身看了眼,腿架条凳上,大言不惭道:“查没查税倒是不清楚,不过那贺候世子好似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好了。说不定就是活人心吃够了妖性大发,还没查就能把下了通告的人家阳气全都吸走。”   几人说罢皆是一阵哈哈大笑。高门显贵的乐子,也就在这种全是普通人的巷子里说说。   贺亭衍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却碍于不愿暴露身份只字未言。   可江敬舟却不是个能让人嘴上占便宜的人,随手拿了几根筷子,眼疾手快不被人注意的打向了出言不逊的几人。   壮汉背上被打得起了块红点,当即懊恼地站起身,骂道:“谁?哪个畜生暗地里偷袭老子?”   刚把粗话骂完,忽然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腰,急道:“我的钱袋呢?刚还在呢!”   同桌的几人忙跟着帮忙寻找,一旁的店老板也有些慌了。客人丢了钱袋还是在他的店里,这要是追究起责任来,铁定第一个找他。   江敬舟撕了块烧饼塞嘴里,嗤笑道:“毕竟我们柏穗城到处都是妖魔鬼怪,少个钱袋什么的也挺正常。”   此言一出,两桌子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这才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的两人穿的衣服皆是富贵人家的绸缎。佩刀腰扣繁复,显然不是普通的富人,更像是哪家的权贵。   壮汉顿时明白自己是被谁打的了,一时间没敢吭声。   贺亭衍侧头看了他眼,阴沉的脸满是骇人的压迫感。手指敲击这桌面,目光在这些人之间草草看了一圈。   说道:“贼喊捉贼,倒是头一回见。”   几名壮汉听罢面面相赤,随后笑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明明是我丢了钱袋,怎么反倒说是贼喊捉贼?文人学子的词可不是这么乱用的。”   言闭,便听邻桌后来的几人也站起身急道:“怪了,我的钱袋怎么也没了?”   “我得也没了!什么时候掉的?”   饼店老板听得心惊肉跳,摆手道:“各位客官赶紧好好找找,这要是钱少得多了可是得报官的。”   江敬舟学着壮汉先前的模样把腿架条凳上,摸着腰间别着的宝刀,大言不惭道:“用不着报官。”他敲了敲桌面指向贺亭衍,“这不正坐着个官呢么。”   壮汉眼神游移,拱手问道:“不知,公子是哪家的官?”   贺亭衍抿了口茶,随口胡诌道:“邻村县令。”   “呦,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饼店老板认识贺亭衍有两年了,只知是个富贵公子却不知是个官,当即拱手拜道:“大人可要明察秋毫,这要是在我店里少了钱,免不了得吃场官司。”   壮汉见贺亭衍样貌年轻,犹豫着问道:“可是前几个月刚刚上任的那位县令大人?”   贺亭衍没出声,江敬舟替他答道:“正是。我家大人明察秋毫,是不是贼一眼就能瞧出来。”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宝刀,“也别想着如何逃,你们几个加起来也跑不过我。”   饼店老板苦于钱袋被盗没敢多言,可听江敬舟的话还是有些心生疑惑。毕竟他可是大早上的亲眼见证贺公子背着另一位公子进来的,这要真是县令,岂不是乱了规矩?   哪有县令背侍卫的!   贺亭衍说话淡漠,眼神却满是威严。他看着壮汉,就像往日审讯犯人时一样,道:“你若是主动把钱袋交出来,我最多判你一个月牢刑。可若是让我指认,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壮汉仔细地打量着贺亭衍,虽一身权贵公子服,却从头到尾都没亮过县令的官令。他左右想着也是坐牢,干脆抬脚踢翻桌椅,连同其他几名同犯相继拔出匕首。   叫嚷道:“横竖都是死,把这些人全都宰了!”   江敬舟正愁宝刀新上手没机会练,当即一拍桌面拔刀相向。飞身踹向打头阵的壮汉,在那看似结实的腹部连踢数十脚,生生把人踢得向后退了半截。   一群只会蛮力没有功夫的贼,打起来简直比闹事的混混还容易。   桌椅板凳碎了一地,被偷盗的客人跟饼店老板全都缩在了角落里不敢上前。   江敬舟见这些人这么无能,宝刀没有用武之地便收刃入鞘,直接带着刀鞘当做棍棒打。   他打这些人带着私心,心想骂贺亭衍时嘴里不积德,那下手招招狠辣也就怪不得他了。   另一名壮汉在混乱中趴跪在地,想趁着人群无暇顾及冲出饼店。却在疾步跨出店门时,被一条极细的金线拦住了去路。   额前的头发因为急停往前纷飞,下一刻便触及金线被割成了两段儿。他吓得双腿发软,忙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人,大侠!我们也是实在饿急了,偷盗并非本意!”   江敬舟抬腿踢向与他打斗壮汉的膝盖窝,连同想逃走的共计四人,在饼店内生生跪了一地。 第35章 判小贼(二)   店外暴雨震耳欲聋,店内却是安静得只剩炉中柴火烧响。   江敬舟用刀鞘抵着领头壮汉的脖子,蹲下身随手掏了掏,还真从这人的衣襟里摸出了好几只钱袋。   后来的那一桌客人看到后立马出声道:“这就是我的钱袋,果真是你偷得!手脚还真是够快的!”   壮汉低垂着头,眼神躲闪道:“刚,刚进门那会儿。”   被偷盗的几人拿回钱袋将其好一通数落,随后走到贺亭衍身侧,拱手拜道:“真是多谢大人了,只是不知大人如何看出偷盗之人?”   他们这些被偷的都没察觉,这位大人显然也不是看着贼作案的,如何一眼便能断定?   江敬舟也很是好奇,不过他知道贺亭衍有这本事。很多时候即便没有证据,这人也能想方设法地以犯人的行为举止和情绪把真相套出来。   相比较从前碰上的凶杀案,判断个贼实在太过容易。   贺亭衍抬手收了金丝绞线,说道:“你们腰间挂钱袋处,皆有从烧饼上沾染的面粉与碳灰。”   作案之人确实是饿极了,进门时等不及老板为其端上桌便自顾自地拿了烧饼。非专业之人拿取时手法不同,袖子手掌碰上炉壁内的碳灰实属常态。   几人听罢赶忙低头查看摸索,原本挂着钱袋的腰封处确实有面粉的痕迹。可手里有面粉的却不止壮汉一人,又如何能准确判断是谁下的手?   被偷盗之人随即问道:“可这,如何能判断面粉是从谁那儿蹭来的?”   贺亭衍侧过身让几人相继摊开手。后来的客人面饼还未上,没有吃也没有拿,手里干净得很。   至于老板,“不是揉着面粉便是在炉里过着干火,双手干燥,还时不时用衣服擦手。如果作案之人是老板,那么你们身上沾染的面粉便不会带着水渍印记。”   “原是如此。”江敬舟轻笑,虽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出来后也能轻易判断,可寻常人谁会去注意这些小节?   壮汉进门时并未打伞,浑身都被暴雨淋透了。满是水渍的手拿了烧饼碰了碳灰,自然而然形成了污渍。   看那些被他翻出来的钱袋,上边儿的手指印更是明显。   小贼坐在桌子的最外侧,后来的客人走过时必定最先经过他,想必就是在那时候下的手。   被偷盗的客人气愤道:“真是晦气,出来吃个早饭也能碰上这种事。”   领头的小贼听罢,忽然哀求着贺亭衍,哽咽道:“大人您可行行好,我们实在也是饿极了。朝廷说要发布赈灾银,可时至今日都迟迟未到我们手里。家中有老小,孩子整日嚷着饿都快受脱形了。”   他转过身向被偷盗的几人磕头道:“求各位行行好,放我们条生路。若是真把我们抓走了,家中老小就只有饿死的份儿!”   身后的三人也相继跟着磕头哀求,还拉起自己的衣袖向众人展示。看似结实的胳膊上,满是被鞭打的淤痕与伤疤。   “我们也是实在不得已。从外乡逃难过来,讨钱没人给,说死了也无人帮。你们都是能吃饱穿暖的人,自然体会不到我们的贫苦。”   小贼匍匐地面,哭道:“真的太饿了,实在是太饿了……”   柏穗城中有流民,数量也比想象中的要多。偶尔经过无人管辖的街巷,确实能瞧见饿死的老弱病残。   被偷盗之人看得心软,甚至犹豫商量着是否就此作罢。   饼店老板同是苦过来的人,一番哀求更是感同身受。加之他店里的饼时常被好心人买去救济灾民,甚至想着把炉子里打包好的也一并送上。   可就在几人悲苦同情之际,贺亭衍却是冷着面儿道:“偷盗便是偷盗,错了就得受罚,无关你有多少苦衷。”   小贼跪着挪到贺亭衍跟前,手还没攀上裤腿便被江敬舟及时拦截推开。双手环胸地说道:“我家大人说得不错,可怜也无用,又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自己挑的路,就得受这路上带来的罪。”   饼店老板多愁善感地帮劝道:“要不还是算了,怪可怜的。”   被偷盗的几人也跟着说道:“是啊,反正钱都找回来了也没少,要不就算了吧。”   江敬舟忽然觉得可笑,偷钱的人跪着,被偷钱的人因为其可怜帮劝着。如今反倒他跟贺亭衍捉贼的倒像是欺男霸主的人,仅仅因为小贼卖了几声惨?   小贼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大人行行好,饶了我们这一次。家中妻儿老小全还饿着,若是在不吃东西,怕是要熬不过今晚了!”   店里的几人听罢更是同情,劝道:“罢了罢了,赶紧拿些饼回去吧。”   “不行。”贺亭衍厉声制止,“三个月牢刑,一日不能少。”   屋子里皆是一阵沉默,心道这新官上任的县令莫不是就想以此拿功绩,铁面无私的这般没有人情味儿。   江敬舟看着跪着的几人,冷哼一声道:“这世上谁人不苦?谁不是拼了命地活着?仅仅因为这些人的辛苦与可怜被公之于众,所以做什么错事都该被理解原谅?这跟会叫的孩子有奶喝又有什么区别?”   他看向被偷盗的几人和那上了年纪还要每日起早贪黑做烧饼的老板,“你们的钱不是辛苦赚来的吗?你们的日子难道是靠着别人同情过过来的?错了便是错了,做错事就该认罚!”   小贼红着眼回道:“你们日日吃饱穿暖自然体会不到,你被人拿着棍棒打过吗?被人像个乞丐或是狗一样嫌弃过吗?   没有犯过错当然可以这么说,可若是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谁还不是苟活于世的强盗?”   贺亭衍站起身,低眉垂目的看着小贼说道:“这不是你们可以偷盗与滥杀的理由。”   店里的众人怕是被小贼的这股可怜劲儿给说忘了。先前他就已经说过,自己承认能缓刑。可小贼却还是选择了拔刀相向,甚至想将这一屋子的人全数杀害,只为眼下所谓的饿极了。   恶人终是有他变恶的前因,可一旦踏入了泥沼,即便曾经在怎么善良又或是吃了多少苦。黑便是黑,白便是白。   拿着曾经的苦难来博取众人的同情,这不是为其恶行洗刷是非曲直的方式,不过是为自己的过错找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罢了。   他满脸威严地再次问道:“你们当真是饿极了?”   四名小贼连忙点头,“是真的,真的饿极了!”   贺亭衍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的身形与手掌。五指算不上粗糙,模样也健壮有力得很,眉眼躲闪,虽带着泪光却心表不一。   “胳膊上的伤,不是因为别人看不起你们,而是你们自找的。”   他无情地对着店面门框敲了三下,不一会儿便听到铁甲叮铃的来了一队铁骑。铁骑冒着大雨从外头进来,拱手拜了拜贺亭衍却未报其身份。   但即便如此,屋子里的几人也已明白面前的这个官究竟是什么人。皇家铁骑护卫队,哪里是个邻村县令用的起的。   一想到先前还大言不惭地说着什么妖魔论,顿时各个吓得面色惨白跪在地上。   江敬舟摸了摸鼻子,贺亭衍原不想暴露身份如今却还是暴露了。按照这人的脾性,以后怕是不会再来这家烧饼店了。   贺亭衍命令道:“把人带走。”临走前回头看了眼饼店老板,说道:“好心无错,但得看人。”   他拿过门边的油纸伞撑开,看了眼江敬舟道:“走了。”   江敬舟匆匆跟上。他刚才在店铺里一通大义凛然,实则却也是在说着自己的少年时。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若不是遇上了贺亭衍,他现今恐怕也就只能是个还算讲点义气的混混。欺压弱小倒不至于,可霸道蛮横的缺德事他其实也没少干。   踢蹴鞠抢人地盘,或是以武力让人对他臣服。   当年看似是小儿不懂事玩闹,可若是放大了看,又与眼下的这几个小贼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他家的生意如日中天,他会不会也误入歧途的成了那打家劫舍欺压百姓的恶霸。   贺亭衍没让铁骑跟着,也没说去哪儿。只是两人走着的街巷变得越来越眼熟,甚至还经过了吕鹤家开的祥鹤酒楼。   江敬舟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贺亭衍应道:“四海镖局。”   “我家?”江敬舟赶忙拽着他胳膊,站定道:“我还没准备好!回家的话会遇上从前认识的人,左邻右舍或是那些兄弟们。还有我娘跟我阿姐,她们肯定也会知道的!我不能回去……”   贺亭衍看着他,说道:“你若是想报仇,就得学会面对。”   “不行!你与我都是会招来恶事的人,靠近他们只会带来灾祸。”江敬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他想,至少在他的功夫还没练到家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他或是贺亭衍,能不接触就尽量不要出现。   贺亭衍眉梢微皱,“你信不过我?”   江敬舟有点儿心虚,他确实信不过贺亭衍。不是觉得这人不会帮他,而是觉得贺亭衍自己都有一堆事无法解决,又如何能分心护他或是其他人周全。   再者,这人从小就讨厌他,会有牵扯也不过是在彼此利用。贺亭衍对他只是一时兴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淡了腻了然后将他一脚踹开。   他的命只有一条,想要与沙狼正面相对,他必须得确保任何事都能万无一失。   贺亭衍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心思,显然已经带上了怒意,沉着张脸道:“罢了。”   江敬舟怕这人生气,又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不必说明白,你与他人一样,不过当我是瘟神罢了。”贺亭衍捏着伞柄的手掌紧握,深吸一口气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手背抵着红唇,咳嗽停下后,鼻腔里忽然淌出了一丝黑色血迹。   “亭衍!”江敬舟惊慌失措地拉着他,“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你的病已经好了吗!”   贺亭衍打开他的手,喘息道:“与你无关。” 第36章 原来是药啊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江敬舟憋屈,都流鼻血了,还有闲工夫跟他发脾气!贺亭衍跟他生气也不是头一回,只是这次却是让他有些心疼了。   贺亭衍背过身用手擦着鼻息,可那黑色的血液一时间停不了,这么用手擦只会越来越多。   “你这血怎么全是黑色的?我跟你回府叫大夫!”   江敬舟见过贺亭衍发病时是什么模样,可淌黑血却是闻所未闻。别说是贺亭衍,普天之下他也没见过有人血流出来能是黑色的。   难道是刚才的烧饼有毒?可他也吃了怎么没事?总不至于是被他给气的毒发吧?   他夺过伞柄帮忙撑着,贺亭衍低着头让血能更好的流出来。可还没过一会儿,便见这人身形摇晃有些站不稳了。   “亭衍?”   江敬舟去搭他肩膀,手掌还没用力人就后仰着向他身上倒了。   “贺亭衍!”纸伞跌落,他慌忙把人抱怀里扶着。   三年时光,他力气长了不少,可贺亭衍的个头也与从前天差地别。试着抱了几次没能把人抱稳,只能还用从前的老办法背着。   暴雨虽没清晨时那么大,可也好不到哪儿去。没了雨伞遮挡,眨眼间便把他俩淋了个透。   侯府的路他记得,距离他两现在的位置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可他也清楚,这一去,有些人即便是不想见也不得不遇见了。   大门外铁骑依旧如三年前那般站成两排,威严庄重。他背着贺亭衍冲上台阶的屋檐下,大声道:“赶紧帮把手,去叫大夫!”   铁骑纷纷过来帮忙,他喘息着站立原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可就在他愣怔时,侯府管家忽然从宅内闻讯赶来,见到他满脸惊叹道:“江公子,你竟是没死?!”   得了,已经有人知道了他也用不着躲了。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府,催促道:“先别说这些了,赶紧去叫大夫。”   “已经派人去宫里请御医了,快快进来。”   众人没将贺亭衍背回从前的住所,而是去了隔壁院儿的客房。相比较那间满是机关的地方,这屋子看起来显然要正常得多。   管家看出了他脸上的疑虑,等把贺亭衍放到床榻上后才对他拱手解释道:“世子的屋子若是不被允许我们是不能进的。所以在世子好起来之前,只能暂且先在客房里休息。”   “也是,他那屋子谁能进得去。”江敬舟随口应着。心道管家跟他解释这些做什么,他又不是贺亭衍的谁,照顾不周还能遭他骂不成。   床上的贺亭衍已然昏睡,管家带着几名下人进进出出的忙活,又是擦身又是换衣服。他左右站在屋子里也帮不上忙,干脆去了客房外吹风。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便见小厮领着御医从外头匆匆进来。脸色凝重脚步急促,看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屋子里的人要不行了。   江敬舟其实也着急,想问却又担心打扰了救治。只能烦躁地站在门外等,看着大雨倾盆而下越发地心烦意乱。   “江兄!你真的没死!”   一声叫唤从长廊的尽头传来,贺方戟又惊又喜地向他跑来,一拳头打他肩上,没好气道:“臭小子,没死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白让人担心!”   三年不见,贺方戟的个头长了不少,模样也结实硬朗了许多。许是这贺家人生来就这么高,靠近时都快高出他半个头了。   没长过贺亭衍也就罢了,怎么连贺方戟也比他高出这么多。   他尴尬地应道:“我……忘了。”   贺方戟笑骂道:“这都能忘,你还真不把我们当兄弟。一会儿我就写封信去告诉吕鹤跟安启明,他们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肯定高兴坏了。”   江敬舟皱眉道:“写信?吕鹤不在隔街酒楼?”   “他跟安启明去军营了,如今混得风生水起,你不知道?”   江敬舟干笑,娘跟阿姐的事都不知道,更何况是柏穗城里的兄弟。   他道:“去军营好,他确实该多磨炼。”要是能混出点名堂来,那小子也就不怕有人骂他是娼妓之子了。   贺方戟见他浑身湿透,便问道:“要不去我那儿换身衣服?”   “不用,一会儿等你大哥醒了我就走。”许是太久没有与认识的人接触,又或是这三年把他的脾气都给磨韧了,从前与谁都好说,如今却是陌生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贺方戟这才侧头看了眼房门紧闭的客房,叹气道:“我大哥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在熬几年。三年前得知你家大火,他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差点儿没能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江敬舟心下一紧,看着贺方戟问道:“你说,贺亭衍……差点儿死了?”   “要不是御医及时赶到,家里都要商量准备棺材了。”说到当时的情形,贺方戟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御医来的时候我大哥心跳都没了,耳朵跟鼻子里全是血。”   他看了眼脸色难看的江敬舟,安慰道:“不过后来也慢慢好了,你不必太过忧心。”   两人沉默一阵,贺方戟继续说道:“后来病是好了,可人却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说死了就是不肯吃药。   你也知道我大哥的药平日多是用来止疼的,不吃浑身都疼得厉害。有时候我半夜经过他院子都能听到哀嚎。”   江敬舟双手握拳,心口发紧,“他……做什么不吃药……”就因为他当时胡诌的那句,说不定不吃药就会好吗?   贺方戟摇头,忽然道:“好在我大哥还是把你找回来了。”   江敬舟不解地看他,他佯作轻松道:“大哥说你肯定没死。起初下不了床就托我给你送信,可我哪儿知道你在哪儿,这信根本送不出去。后来能下地了就日日出去寻,三年间从未间断。”他试探着问道:“你不知道?”   “我原本以为大哥挺讨厌你的,哪儿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就连吕鹤都以为你死了,可我大哥却坚信你还活着,谁说都不好使。”   贺方戟见他一身湿衣实在难受,再次问道:“真不去我那儿换身衣服?”   江敬舟哪里还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贺亭衍拖着一身病的模样满泛安找他。   他想起两人见面时,这人曾对他说去过锦州。他当时还埋怨贺亭衍靠近他的家人,怕为此给她们带去灾祸。   再想想后来的两人相处,他想的也全是利用与依偎。是啊,贺亭衍凭什么帮他?   他总觉得是贺亭衍给他家带来的不幸,即便无数次说着与其无关却还是下意识地责怪。杀害他爹的明明是沙狼,又跟贺亭衍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打小就懂得如何去察言观色,眉毛动一动眼神转一转,别人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到个七八。   他却利用着这一点,耍着小心眼借机试探。一面让贺亭衍帮他,一面又满口的不信任。   “江兄?你……还好吧?”贺方戟道:“我也就随口说说,你要是介意就当我没说。”   江敬舟回过神,问道:“有多疼?不吃药的话,他有多疼?”   贺方戟见他这模样哪还敢多说,只道:“反正如今是不会疼了。能走能跑,也算是与常人无样吧。”   说话间,客房的门被推开,管家满是感谢的恭送着御医。   见人走远了,江敬舟赶忙追上前,冲御医拱手拜道:“不知,贺亭衍的身体如何?严重吗?会……”那个死字终究没敢问出口。   御医没见过他,问道:“这位是?”   管家忙介绍道:“这是世子好友,四海镖局的少爷,几年前曾一块儿读过书。”   “原来是你。”御医捋了捋胡子,说道:“已无大碍,不必太过忧心。”   说话简洁明了,说起来轻松得就像贺亭衍只是摔了一跤擦破点皮。   江敬舟知道,一般宫里出来的人,即便知道点儿大宅院里的门道也不会随意乱说,尤其这些人还是皇亲国戚。   御医见他不吭声便打算走,他却忽然拉住御医的胳膊,再次问道:“如果不吃药会如何?”   没有尊称没有行礼,行为举止毫不忌讳身份。御医愣怔,他还是头一回在世家子弟的府邸里碰上乱规矩的人。不过贺亭衍的病情况特殊,会着急也属常态。   可医者终究只是医者,并非那患病之人,只能道:“锥心刺骨,疼痛难忍。”他安抚道:“不过如今已有好转,药量也在减少。若是能一直保持,他日必定会与常人无异。”   话说得好听,可实际看起来却并非如此。江敬舟拱手拜谢,正要离开时御医忽然叫住他,问道:“世子昏厥前,可是与你在一道?”   江敬舟不明所以,管家看了眼御医的神色识趣地退开,顺道把靠近他两的贺方戟也给带走了。   御医道:“大喜大怒,气急攻心。这些心绪可是因你而起?”   他虽没见过面前这小子,可有关江家的事却也略有耳闻。而关于当年四海镖局的少爷究竟有多闹腾,生在皇城又怎会不知城边之事。   “侯爷把你放在世子身侧,原是为了这个。”御医笑道:“毒素郁结心头,你若是在多气世子几次,他这身毛病说不定就要好了。”   江敬舟惊讶的抬头,御医轻笑道:“不过不可操之过急。七日一次,让世子把身体里的毒吐干净了,往后便能高枕无忧。”   御医拍拍他的肩膀,随后便背着药箱走了。   江敬舟站立原地。   这算是个什么治病之法?气人,还要把人气吐血?   御医刚才还说什么侯爷安排?难道他当年去侯府读书不是因为两家要结亲,而是侯爷知道他是个能气死人的混混,所以就拿他来做“药引”?   感情气死贺亭衍,还是在帮他?! 第37章 棉线案(一)   真是一家子老奸巨猾!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是不是在利用他尚且不说,贺亭衍寻他三年的恩情却是不知该如何还了。   贺方戟在客房外等他,见他跟御医说完了,便问道:“都说什么了?我大哥的病如何?”   “没什么,还是老样子。”江敬舟学着贺亭衍平日看人的模样去看贺方戟,虽满脸担忧可眉眼却透着股无所谓。   他不怎么懂人心,更多的心思也猜不全。可他都能看出来的又何况是贺亭衍,即便是同父的兄弟住一个屋檐下,也未必会是表面上显露的那样。   贺亭衍每日都要面对这些,他在看自己的家人时,心里究竟会是种什么滋味儿?这府里,真正希望他活得好的人,屈指可数。   还是年少时痛快,与人相处从不需在意这些。   贺方戟问候了几句,喊他吃饭被推拒后便也扫兴地走了。不过临行前还是高兴地对他笑道:“江兄,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江敬舟轻笑,随后进了贺亭衍休息的客房。看着几名下人还在忙活煎药,便挥手道:“我来吧,你们不必忙了。”   下人们认识他,尤其是专门照顾贺亭衍的小厮。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性哪里敢让他碰药盅,用身体拦在药炉前紧张道:“不用不用,江公子坐着休息便好,就不劳烦煎药了。”   江敬舟好心的手伸在半空又堪堪收回,下人们看他就像是在看瘟疫。他只好挠头道:“那你们出去煎,满屋子药味儿换我我也受不了。”   小厮似是还有些担心,目光瞥了眼床上躺着的世子,犹豫踌躇的不敢听命。   “看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家世子。”江敬舟把几名下人打发到门外,后又把煎了一半的药炉提到门口,关门驱赶道:“去外头煎,满屋子药味儿,活人都得给你们熏死了。”   房门关上又落了锁,他一边脱着身上的湿衣一边靠近床榻。看着眉头紧蹙还昏睡着的贺亭衍,感叹道:“真可怜,都病成这样了也没人来关心一下。好歹一大家子人,照顾你的看来看去也就这么几个下人。”   御医说了要多气气这个人,他一时想不到好法子,只能靠本性了。   他低下头往贺亭衍的唇上占了点儿便宜,起身后又觉得这么光着膀子有点儿冷。见贺亭衍新换上的衣服干爽,便大手一挥去解这人的衣服。   只是那不规矩的手才刚攀附上腰封,贺亭衍便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缓慢睁开眼道:“别乱动。”   江敬舟乐了,脱了裤子干脆翻身上床,拿被褥把两人盖好后说道:“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他很是煞风景地说道:“我帮你看过了,外头没人。你爹也没来看你,用不着装得这么像。 ”   贺亭衍眉目清醒,推着架在他身上的腿,说道:“下去。”   “不下。”江敬舟耍起了少年时对这人的无赖。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则在被褥里解着他的腰封上下其手。   一来二去,两人都来了兴致。   贺亭衍捉住他的手欺身而上。   他抱着贺亭衍的腰,嘴里没个德行地说道:“还生气啊?我都跟你回来上你的床了,唔!”   他憋红了脸没敢吭声,这人要跟他翻云覆雨还真是没点儿前兆,虽说是他自己撩拨的。   “你就不能先说一声!”他嘴上抗议身体却没抗拒。   前一刻还躺床上病若游丝的人,这会儿却是龙*猛虎跟他偷鸡摸狗!看来御医说得没错,确实是越来越好了。在让这人多吐几回血,该吐血的就要换他了。   贺亭衍坐起身脱衣服,再次俯下身时,江敬舟先不客气地往他脖子里咬了一口。手掌攀附肩背,摸到一些细小的疤痕后问道:“先前我就想问了,你这背上纵横交错的都是些什么?怎么伤着的?”   贺亭衍吻咬着他的耳垂,喘息道:“什么?”   江敬舟别过脸,闷哼道:“你背上地疤,怎么这么多?”   “不知道。”贺亭衍没工夫跟他瞎扯掰,拉过被褥把两人兜头罩住。手捂着江敬舟的嘴,无声地占有着身下的人。   房门被小厮敲了一阵,问道:“药煎好了,可是现在送进来?”   他原是问的江公子,却不想回应他的是世子。声音急促还有些喘,像是累着了。   “药放着,再去拿套衣服来。”   “是。”世子的话小厮不敢违令,赶忙把药递给另一名下人跑去拿衣服。   江敬舟红着脸趴在床上,而后扶着腰起身道:“别人洞房叫新婚燕尔柔情似水,咱俩洞房该换个叫法,往死里折腾。”   贺亭衍看他一身红痕,递过自己的衣服,轻笑道:“你该练练筋骨了。”   江敬舟见他笑了心情也跟着舒畅,转而问道:“也是怪了,御医都来看过了,你爹怎么也不来看看你?”   贺亭衍穿着里衣下床倒水,喝了一口后说道:“我爹病了,前两年的事。”   “病了?”江敬舟想到上一次见贺候的模样,一身精气神的哪像是会生病的人。“严不严重?是很厉害的病吗?”   贺亭衍拿过茶盏递给他,“在病榻上躺了两年,御医说是年纪大了五脏劳损。”   江敬舟口渴得厉害,一口喝尽后抹了把嘴,“来你们家的御医只会说点儿场面话,实际有什么半个字也不会透露。”   先前跑去拿衣服的小厮匆匆回来,急躁地敲门道:“世子,不好了!朗明子爵府出事了!”   贺亭衍沉着脸开门,小厮喘气道:“死了好多人,那新婚的嫡长子带着夫人,此刻正跪在侯府门外呢。”   江敬舟穿好了衣服走到贺亭衍身侧,奇道:“子爵府死人干嘛来跪贺候?”   贺亭衍:“前几日,我给朗明子爵府下了搜查令。”   “管家正帮忙劝着,大夫人跟二公子也去了。”小厮支支吾吾道:“说是,带了好几位捉妖的道士,要来侯府收了……”   剩下的话不用说两人也明白了,贺亭衍拿过小厮手里的衣服,说道:“别让我爹知道。”   侯府门外,朗明子爵府里的人,从嫡长子到下人哭嚎的跪了一地,新婚夫妻不过几日便从红袍换成了孝衣。   所谓的道长来了约莫有五六个,手拿拂尘八卦镜,模样生的倒是一脸的匡扶正义。但碍于有铁骑围着,暂且不敢有所越矩。   侯府大夫人以及二公子正在帮着劝慰扶人,眉目慈善言语柔和,这般言辞哪里劝得动悲嚎的众人。   好在并未将已死之人抬过来,否则场面只会越发难以控制。就是围观的百姓变得越来越多,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侯府世子是个妖的传闻。   事实上,说贺亭衍是妖的谣言一直都有,可悠悠众口谁又能拦得住。久而久之谣言越传越逼真,但碍于世子身份大伙也只敢私下闲聊。   贺亭衍神情淡漠,冲门外跪着哭嚎地众人道:“聚众闹事者,一律关押收监。”   子爵府的嫡长子声嘶力竭地站起身,指着贺亭衍的鼻子骂道:“什么世子,根本就是个妖!”   他朝着围观的百姓诉苦道:“十日前,世子诓说要来我家府上查账,可我子爵府向来恪守本分从未贪赃枉法。不想那搜查令才下了几日,我家中便开始日日闹鬼,不是少东西便是夜晚有哭啼。   我请了道长来家中做法,直说是进了妖邪。我这才刚刚新婚,就逼得我与夫人住去了老丈人家里。原以为这也就罢了,不想今早回门,便看到我爹……”   他痛苦的哭道:“我爹、我娘还有我祖母,全都死在了正堂里!姿态诡异,就像是中了邪一样。连我那三岁小儿,也一同不知所踪……”   百姓看着同情,直说这孙家子爵府晦气。   那嫡长子转过身愤恨地指向贺亭衍,“就是这个妖,就是这个妖害的我家破人亡!”   江敬舟手握刀柄,要不是贺亭衍拦着,他这会儿已经冲出去教训人了!什么妖言惑众,半点儿证据关系都没有就胡说八道。   要说今早去向,贺亭衍的人证可不止他一个!   贺亭衍看了圈底下穿着道袍的几位道长,满脸威严道:“何人说是妖魔作祟?”   几位道长站着面面相赤却没敢上前。   孙家嫡长子见状,便指着其中一位说道:“你说,我府里的妖是不是这姓贺的。”   都说贺候世子是个病秧子,还以为人人可欺。不想如今却脊背挺直一身威严的站着,看人时的眼神也令人毛骨悚然满是压迫感。   被指着的道长支吾道:“我,我其实……只是看出了有妖,至于妖是谁……”   他看了眼侯府世子,没敢把话说下去。   贺亭衍对铁骑命令道:“妖言惑众者,与聚众闹事者同罪。”   铁骑:“是!”   “不准抓!”大夫人一声令下,这些原属于她的“嫁妆”自然不敢上前。   她将哭成泪人的孙家新媳扶起身,而后对贺亭衍说道:“我们虽是侯爵,可也不能这么蛮横无理。这事说来也容易,亭衍你让他们验了不就成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贺亭衍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便见江敬舟拿着宝刀双手环胸,胡诌道:“其实大家不必这般忧心忡忡。在下不才,近几年刚从诓山学道归来。关于捉妖还算有些本事,我能跟你们保证,世子绝非妖邪。”   贺家二公子打小知道江敬舟,没好气道:“你又要闹什么!”   子爵府的孙家嫡长子厉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我看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江敬舟嗤笑道:“那你又凭什么相信身后的那几位道长?就凭他们穿着一身道袍手拿‘照妖镜’?这你要是按面貌衣冠识人,大不了我也去换身衣服好了。”   被质疑的几位道长顿时没好气道:“小儿休得胡言!我学道至今都从未听过有诓山这一脉,你且说说,你师父是谁?”   江敬舟直言道:“我师父姓骗,单名一个子字。人生所学只有一句名言,那便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我师父还说了,若是往后路上遇到与他名字一样的人,只当是妖邪,一并除了即可。” 第38章 棉线案(二)   “胡说八道!”几位道长心知被戏耍,一个个气的面红脖子粗。   江敬舟笑得好看,满脸鄙夷道:“是不是胡说,我们一块儿去子爵府里比比真功夫不就知道了?”   孙家嫡长子忙阻拦道:“不行,我府里的人都死了,你们还要去扰了他们不成?”   江敬舟摊手,“真是怪了,说府里有妖的是你,如今我要去捉妖拦路的也是你。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莫不是这府里的妖魔鬼怪,实则是你自己招来的?”   “一派胡言!”   江敬舟的一番言论不是为了出风头,实则只是在拖延时间。   被贺亭衍派去暗中查探的铁骑从小路里出来,靠近后小声回道:“确实死了人,一家子在正厅中,被棉线绑成了正在休息吃饭的模样。”   贺亭衍皱眉道:“现场可有人破坏?”   “没有,府里有打手护着,府外有衙役围着,谁也不让靠近。”   仅凭三言两语的诉说终究不好判断,还是得去现场看了才能评判一二。子爵府有官位,且他的搜查令只能查款项被盗案。如今府里死了人,按理即便是报官也轮不到他去查。   江敬舟挨近他,问道:“你说,会不会是这些人偷了赈灾银怕被查出来,所以出此下策?好借机不让你上门查账?”   以命逃责虽然离谱了点,不过盗走赈灾银横竖都是死罪,也难说不会昏了头这么干。   贺亭衍挥退了铁骑,“看了再说。”   刨心案成了棉线挂尸案,手法变了很难断言凶手是不是同一批人。   江敬舟站直了,看着底下的众人说道:“三年前,柏穗城中的赵氏将军府就曾闹过一桩大案。风水阵眼闹鬼,吃人剥心骇人听闻。没记错的话,当年也曾说是世子化妖闹得人心惶惶。”   他嗤笑道:“可最后又是如何呢?不过是赵家嫡长子将私生女藏于井中数年,将那贪污的银两找个理由窝藏罢了。”   他没将长子与将军的身份互换以及背德一事说出来,毕竟陛下都未将此事公之于众,他好歹也得顾及点皇家颜面,免得惹祸上身。   “此案从闹鬼传言起便折腾了好些年,可最后不还是真相大白?世上本无妖鬼,有鬼的不过是世人作恶。”   他看向跪了一地的子爵府众人,“你们与其这般哭丧瞎闹,倒不如让世子去府上查上一查。这般遮遮掩掩阻拦,莫不是心虚了?”   经他这么一提,围观百姓才想起来。三年前那赵氏将军府闹鬼便是贺候世子破的案,再往前推移,青楼客房刨心一事也是。   他们一边怀疑着世子,可另一面破这些诡异案件的不也正是世子。舆论顿时纷纷倒向,或是看戏或是随口闲话,直劝那子爵府嫡长子让贺候世子去府上查探。   而那先前办好人面相的侯府大夫人与二公子,见一时劝不住也只能收手回府。经过贺亭衍身侧时,满脸母慈地说道:“亭衍,刚才母亲也是着急想证你清白,一时未顾及你,可别怨了母亲才好。”   贺亭衍微微点头,算是“原谅”。   江敬舟侧过身一阵嫌弃,还真是装模作样的一家子。   城中出了命案自然是要报官的,但按照子爵府的官位本县县令管不了,只能守着案发现场一纸奏书上告朝廷。这在子爵府找上贺亭衍前就已经备好的   如今即便百姓要求也无用,没有探案令,贺亭衍就是要查也只能去查账。但自古以来死者为大,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能暂缓。   从下达搜查令起,子爵府先是以要成亲为由推拒,后是闹鬼离府,如今又出了人命案。   乍一看像极了惹祸上身,可在江敬舟看来,这子爵府简直就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子爵府嫡长子见众人的话柄开始一面儿倒地指向了他,忙又大肆宣扬得厉声道:“今日这事,查与不查我自会上报朝廷。可世子是妖一事,若是不能自证清白,我就在这长跪不起了!”   江敬舟乐了,恨不得说一句你跪你的,跪死了都与他们无关。   贺亭衍原想让铁骑把人带走,但随后想想子爵府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带走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于是道:“想证我是否是妖,就先让你身后的道长自证本事。”   江敬舟小声道:“你怎么顺着他的话来?骗子就是骗子,这要是把底下的人都蒙混过关了,难道你还真让他们验身不成?”   谁想却听贺亭衍说道:“在拖半个时辰。”   江敬舟顿时心领神会,几个踏步走到阶梯下的子爵府孙家嫡长子身侧,学着那瞎子掐指一算开始胡说八道。   “哎呀!不得了啊,确实是有妖!”   嫡长子后退一步,“我不信你!你与那妖孽都是一伙的!”   江敬舟抬眼看向几位道长,说道:“我方才瞧见好几个黑影,浑身上下吊满了棉线,嘴里直嚷着疼。还说什么即便到了地府也要让真凶不得好死!”   他佯装惊慌地问道:“不知各位道长瞧见的,可是与我一样?”   子爵府里的尸体是个什么死相,目前除了府里的人与县令外还无人知晓。铁骑功夫好,去看时无人瞧见,这便方便了他站在这儿胡编乱扯。   那嫡长子听后脸色煞白,显然对江敬舟胡扯的身份有了点儿忌惮。   相信鬼神论的人,比起常人而言其实更容易上当受骗。江敬舟绕着几位道长走了一圈,更是添油加醋地说道:“真是怪了,各位道长身穿道袍,按理应当百鬼不侵才是,怎么这些黑影一个个地全都挨着你们这么近?”   “哎呀!!!”他在其中一位道长身后一惊一乍,满脸惊恐道:“这这……这黑影怎么能骑在道长您的肩上呢!”   江敬舟演的真真儿的,三言两语间立马把围观的百姓吓得退避三舍,愣是给几位道长腾出了一圈场子。   被吓唬的道长拿着拂尘佯装镇定,指着他的面儿甩了两下道:“简直一派胡言!”   江敬舟侧过头对台阶上的贺亭衍示意,眨眼间道长头上的道帽便脱离发顶忽然掉到了地上。   功夫好的知道是外力作祟,可场下的众人哪有一个会功夫的。尤其是这几位糊弄人的骗子道长,吓得险些人都没站稳。   江敬舟借题发挥,说道:“那黑影生气了,他说你在说谎!还说你若是在妖言惑众欺骗孙家子嗣,他就能去阎王殿把你的阳寿讨走了。”   围观的众人皆是起了阵鸡皮疙瘩,好些人怕极了惹祸上身,听了一半就赶忙跑了。   在场的道长本就是来骗钱的,是否有鬼不清楚,但若真是有鬼他们铁定是收拾不了的。   当下从怀里摸出包银子丢还给子爵府的嫡长子,拱手道:“这妖太烈,我们道法欠缺收拾不了。还是,还是另寻他人吧!”   说罢,连掉在地上的道帽都来不及捡,灰溜溜地跟着人群跑了。   江敬舟无奈地摇头。其实他这些骗术压根儿就不吓人,但每回用起来都屡试不爽。   人吧,就是不能做点儿亏心事。除非三眼五感都已经灭绝人性,否则做错了事,心底终究是会心虚的。   他靠近那叫嚣的嫡长子,问道:“可否要我去你府上看上一看?”   嫡长子被他的新婚夫人扶着,说道:“你,你离我远点儿!”   江敬舟摊手退了几步,“好吧。”   去宫里请令的铁骑及时赶到,贺亭衍接过案件纸,看着上边儿的官印对子爵府说道:“此命案朝廷以交由我来探查,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子爵府的新婚夫妇有口不敢言,见到贺亭衍手里的案件纸只能矮身让路。   江敬舟靠近贺亭衍,小声问道:“我装得怎么样?是不是比那戏班子在台上唱得还好看?”   贺亭衍轻笑,却答非所问地说道:“那对新婚夫妇模样不对。”   “怎么说?”   “一个死了父母丢了儿子,不急着派人去找却到我这儿来聚众闹事。另一个听你鬼话连篇,却是半点儿不害怕,只是掩面哭泣故作悲痛。”   贺亭衍冷笑道:“可当听到我要去查案,便开始变得神色慌张,眉眼游移不定。”   两人身后跟着铁骑,在之后便是子爵府里的老小。先前还哀嚎遍地声嘶力竭,现下却是安静得连点儿哭声都不没有。   江敬舟闻言回首。跟在后边儿的那对被铁骑围着的新婚夫妇,满脸焦急窃窃私语。这神情与模样,哪里像是因为死了家中长辈而悲痛的神色。   他以前从不注意人们脸上情绪的细微变化,可自打跟贺亭衍混在一块儿,就好像跟开了窍似的总是去看这些。   子爵府的人看似哭的声嘶力竭,实则都只是装出来的罢了。就拿他自己来说,当初他爹遇害,哪里像眼前这些人这般。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情绪还能这般自由掌控。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   贺亭衍把案件纸递给他,在子爵府门口站定后说道:“没找到证据前,所有的猜测都不能成立。”   他忽然劝道:“棉线吊尸的模样要比刨心案骇人。敬舟,你若是不敢看,可以不与我进去。”   江敬舟顿时挺直了脊背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死人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了,好歹你一个月付我四两金,我这个当侍卫的也不能白占你便宜。” 第39章 棉线案(三)   守卫的家丁跟官兵换成了侯府铁骑,一面儿勘查现场,一面儿去屋子里搜查账本。也不知子爵府这一闹,算不算是捉鸡不成蚀把米。   棉线吊尸,江敬舟进门时还是想少了。那尸体的模样确实骇人,甚至连贺亭衍带来的仵作都一时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死者共有五人,分别是子爵夫妇与年迈的祖母,以及家中次子和其夫人。再加上嫡长子失踪的三岁小儿和其奶母,涉案之人前前后后共七人之多。   而眼前正厅里的死者皆被摆成了吃饭看书,或是闲暇的正在调整香炉的模样。棉线松松垮垮的自房梁而下,穿过皮肉关节将死者吊着。   乍看下没什么,但仔细看便会觉得诡异骇人令人头皮发麻。而更要命的是,这些死者的躯干并不完整。倒不是缺胳膊少腿,而是被肢解后又重组,用棉线缝补成了现在这样的姿态。   仵作带着徒弟在正厅的桌案上把刀具一一摊开挑选,贺亭衍则带上手套在尸体上查看伤口痕迹。   江敬舟看得脊背发麻,这确实比前两回的刨心案要让他毛骨悚然得多。   “敬舟,帮我记下来。”贺亭衍指着死者被缝合的伤口道:“作案时间很长,且不止一人作案。缝合的棉线手法不同,有的胡乱缝制,有的则针针规则。”   江敬舟赶紧去拿纸笔,好在他如今认字还能帮上点儿忙。要换作从前,估计又只能是站着看的份。   仵作正在用布巾擦拭刀具,说道:“应当是两人作案,棉线的手法全数看下来只有两种。就是下手时惨了点儿,有一个是在有意识时被生缝,血的颜色和姿态,有明显挣扎后脱线的痕迹。”   仵作新收的小徒弟听罢,实在受不了便跑出去吐了。   江敬舟胃里也是一阵难受,不过倒是还能忍。他在案件纸上写着字,而后转了面儿给贺亭衍看,问道:“我这么写成不成?画图就算了,我画得图比我的字还丑。”   贺亭衍抬头看了眼,忽然发现江敬舟的字迹与他的十分相似。看来这些年离了侯府书院,这小子也不是什么都没学。   他心情大好的应道:“嗯。”   贺亭衍大致查探了一番死者便去四下找寻线索。江敬舟也帮着查,矮身时,在临近正厅转角的矮凳下发现了一根模样精致的发簪。   他匍匐着用巾帕将发簪拿出来,皱着眉头说道:“亭衍,这种样式的发簪,你家侯府是不是挺多的?”   贺亭衍走近后拿过发簪细看,做工精致,宝石镶嵌。这种昂贵款式的发簪寻常富贵人家不太会有,多为朝廷赏赐的饰品,就像当初那副数量稀少的耳环一样。   子爵府开府至今从未受过朝廷赏赐,而柏穗城中受过赏赐的人家也屈指可数。其中受赏最多的,便是他家的侯府。   仵作将死者身上的棉线剪断放下,无意间瞥了眼贺亭衍手里的发簪,惊讶道:“这样式,像极了四夫人常戴的。前两日我被三少爷邀去吃酒,经过花园时还曾见过。”   贺亭衍脸色不怎么好看,“你确定?可是看仔细了?”   仵作起身接过发簪细瞧,“就是这一支!当时四夫人戴出来炫耀,还特地给几位夫人细说了模样。不过中途不知被谁撞了,发簪摔地上少了颗宝石,还让我们一块儿帮着找。”   贺亭衍拿回发簪让江敬舟收着,喃喃道:“这么巧。”   现场的线索掉什么不好,偏偏掉的是这根让所有人都瞧见过的发簪。款式稀有也就罢了,还是根人人都知道有所破损痕迹的东西。   江敬舟没那么多心思,当即直言道:“那这案子未免也太好破了,凶手这是上赶着让大伙知道他是谁吗?”   贺亭衍冲门外的铁骑问道:“四夫人近日可有来过子爵府?”   铁骑把搜罗来的账本放到正厅外的桌案处,避开院子里站了一圈的子爵府众人,进门后拱手拜道:“没有,只去听过几场夜戏,有下人陪着。”   “知道了。”   贺亭衍脱了手套,抬头看向悬着棉线的房梁,随后又看了眼那扇被暴力推开的正厅门。   密室杀人案,他从前只在书上看到过,亲身经历还是头一回。   他捡起那块被子爵府下人们破门而入时踢断的门闩,裂口的另一侧木削上,有不易察觉的细小绒毛。   出了门,在门槛右侧角落的地方有一块被新扣起的凹痕。不仔细看,还真是很难发现。   子爵府的众人正在被铁骑搜身询问,问到失踪的三岁小儿时,那嫡长子便哭得泣不成声无法正常言语。   江敬舟跟贺亭衍出正厅,随手翻了翻账本,问道:“他们不是新婚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三岁小儿?”   贺亭衍翻看得认真,应道:“头婚的夫人年前病死了,如今这个算是二婚。”   “有意思。”江敬舟拿过算盘拨弄,“年前才死了老婆,如今不过半年就又新娶。要算上准备聘礼嫁衣的时日,这正房夫人还没死透儿就已经去上门谈亲了?”   算盘被打得噼啪响,演算速度也不慢。贺亭衍不禁问道:“你还会珠算?”   江敬舟顿时有种被看轻的错觉,“废话!我家从前是做生意的。虽不认得字,可这算盘我可是一把好手。”   贺亭衍轻笑,“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你什么意思!”   江敬舟作恶似的把手塞贺亭衍袖子里,原想凉一下这人却被一把捉住了手掌。   贺亭衍摩裟道:“怎么这么凉?我让人在给你拿件衣服来。”   “不用,我就是手凉,身上热乎着呢。”左右看着没人注意,压低了声音没个正经道:“不信你摸摸。”   贺亭衍没搭理他,却也没撒手。一边儿揣着他的手焐着,另一边则满脸严肃地看着账本。   江敬舟打一会儿算盘便傻乐一阵,也不知道自个儿在乐什么。   等他们把账看完,仵作也正好验完尸出来,用布巾擦着手里的污渍说道:“那老祖母与庶子夫妇是被毒死的,子爵与其夫人则是因外力而死。也就是我刚才说的,活着时被分尸缝针。”   贺亭衍看了眼院子里还在哭嚎的新婚夫妇,说道:“你去看看这两人手里,有没有被针扎过的痕迹。”   仵作连忙摆手,“看不出来。这些尸体实际已经死了三日,凶手即便不小心被针扎了手如今也该好全了。”   “三日?”江敬舟算了算时日,说道:“那岂不就是这对夫妻成亲的当晚?有意思,成亲当晚长辈死在了正厅里,这两人却拖到今日才去报官?”   贺亭衍皱眉,低喃道:“怪不得。”   江敬舟:“你想到什么了?”   “无事。”贺亭衍手指敲着账本思虑,凶手的作案手法他已经知道了,只是他还需要一些证据。   另外,事发相隔三天,许多线索该藏的都已经藏好了,却偏留了支侯府四夫人的发簪。若是矛头指向的是四夫人,又为什么会闹着一口咬定他就是作案之人?   难道除了凶手外,还有人在一旁指点嫁祸?家中如何闹鬼的手法与前几回听到的如出一辙,看来这个鬼应当是同一个人所为。   江敬舟侧过头去看仵作小徒弟端出来的托盘,上面多是些从死者身上拿下来的东西,比如扳指又或是绣花荷包。   “等等。”他看向那团被血染红的棉线,问道:“这是缝制尸体的线?”   仵作应道:“正是。”   江敬舟想伸手去拿,却被贺亭衍阻拦道:“别碰,这些东西脏得很。”   “我就是想看看,这些线料上等,好像我之前护镖时押送过。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是同一批。”江敬舟拿过仵作的钳子把棉线夹起来细看,虽染了血色已不大看得清原貌,但还是能辨别出是由好几股宁做一团的绣线。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从前见我阿姐绣荷包时用过。一般用来绣花样的线大多都是好几股拧做一股,且丝线光滑透亮,与寻常用来缝制衣料的线不同。”   贺亭衍经他一提醒,忽然将目光投向托盘中的荷包。布料有滑糙之分,绣线亦是。好的绣线与普通的绣线也有很大的区分,有的容易褪色,有的容易着色,还有一些则光滑透亮色泽清润。   而缝制尸体的线则皆为上乘,一般人还真用不起。那么以此便能排除凶手是府中下人,因为上乘的绣线,下人们是碰不得的。   除非是权贵们专门定制衣料的铺子,又或是府中的夫人小姐心血来潮想拿来绣着练手。   在看眼下的棉线与荷包,绣线的用料虽都为上乘,可细看下却明显不是同一种用料。   “你去看看子爵府里用的衣料,凡是有绣花纹样的便用这线拿去比对。”贺亭衍跟仵作交代完,便对江敬舟问道:“你先前押镖的船商可是还在码头?”   江敬舟放下棉线打了个喷嚏,说道:“在是在,不过这趟镖到柏穗城还是头一回,绣线应该不是近几日流出的。”   何况死者去世的时间与他们卸货的日子不相符,他记得搬运绣线等货品是第二日的事,第一日卸船的全是些海货。   贺亭衍将外袍脱下披在他的身上,说道:“有货源便好询问货品走向。”   “也好。”   暴雨后的天依旧阴沉沉的,码头外的大风也没停下。船商近几日只能靠岸休息没有忙着出海,几名工人正拿着刷子洗刷船底吸附着的螺贝。   江敬舟上前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贺亭衍进船舱去找工头。只是这天不遂人愿,两人前脚刚进舱,外头便起了狂风暴雨。   雷声滚滚而下,风大的把这靠岸的商船都吹得往后倾斜了大半。舱内的桌椅板凳随之往他两所在的位置滑动,一只酒桶翻滚着迎面向贺亭衍砸来。   江敬舟来不及细想,侧身拦在贺亭衍身前抬腿去踢。奈何这装满酒水的木桶沉重得很,被他踢得徐晃几下后又再次跟着船身倾斜向他两砸来。   贺亭衍挥掌将他推开,横扫着来了个漂亮的旋踢,将那装满酒的酒桶转瞬踹了个稀碎,酒水撒得满地皆是。   江敬舟顿时看傻眼了。他知道贺亭衍会功夫,却不知这人动起手来的力道这么大!   满酒的酒桶他一个人扛着都吃力,别说是踹了!这人究竟还藏着多少实力是他不知道的? 第40章 棉线案(四)   工头跟船员在底下的二层中舱,商船摇摆不定暂且也不能乱走。他们下来时未关舱门,雨水混着江水从门洞处往里倒灌。量不大却能将他两淋个遍。   要说也挺倒霉催的,连着淋雨三回,身子再好也得冻感冒了。   贺亭衍抱着他,卡在倾斜的角落处甩手往舱顶打了一圈金丝绞线固定。   江敬舟没忍住,紧拽着这人胳膊连打了四五个喷嚏。随后搓了搓鼻子,带着略微地鼻音说道:“早知道就晚点来,没赶上好时候。”   他侧过身去拉舱壁上绑着的麻绳,将两人的身形固定后才松了双手,坐下道:“以前在海上也有过这么一回,不过那时候的浪比现在还大。”他笑道:“差点儿以为会翻船回不来了。”   贺亭衍往常出门不是走路便是骑马,且因为身体不便很少会出城,即便出去了也多为马车不走水路。如今船只这般晃动,没多久他便觉得头晕目眩难受的脸色范青。   江敬舟帮忙揉着他后颈,安慰道:“我刚上船那会儿也老晕。你且忍忍,大风大浪也就一会儿,过了就好了。”   两人随着船身左右摇晃,贺亭衍紧抓船壁做着筋骨,企图让自己不晃得那么厉害。可他越是浑身紧绷便越是难受,实在受不了便从怀里摸出药瓶吃了几粒。   江敬舟奇了,“你这药还能治晕船?”   贺亭衍没吭声他便觉得无趣。沉闷许久后随口找了个话头问道:“亭衍,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那种心思的?”   他两读书的时候明明相看两厌,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他承认他有过想占贺亭衍便宜的时候,可那也仅仅只是觉得这人生得好看。   但贺亭衍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还能是被他欺负出感情来了吧?   他口不择言道:“你是不是看我不痛快,所以就想着用这种法子来惩罚我?”   贺亭衍没看他,只是沉着声说道:“你爹当年若是给你定了亲,那姑娘保不齐得难受一辈子。”   “我!”江敬舟被噎了话头,不服气的辩驳道:“胡说,要不是因为碰上你,我早定亲了。就四海镖局隔街的那富商家的姑娘,我还年幼时就跟着我了。青梅竹马,关系好着呢,要不是后来我家出了变故,早跟他们家成了。”   他没去看贺亭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那姑娘别提多喜欢我了,我当小霸王那会儿她还老给我送好吃的。就是不知道这些年怎么样了,要是还没嫁出去,说不定等我重振旗鼓还能上门讨个亲事。”   贺亭衍忽然松了紧拽着他胳膊的手,听不出情绪地说道:“那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谁招惹你了!是你讨厌我我才跟你闹的。当初你要是乖乖地把拒婚书帖早给了,我哪还有这工夫跟你……”   话说一半他赶忙闭嘴了,贺亭衍双手握拳脸色阴沉,这显然是生气的架势。   贺亭衍看着他,没什么好气道:“江敬舟,我亲你时你并未拒绝。”   江敬舟眼神游移,他那是怕贺亭衍不帮他只能顺从。但要说真的讨厌也不至于,至少在床上时他也挺痛快的。   贺亭衍别过脸,气结道:“你若是不愿,现在还来得及。我两的事,就此作罢。”   江敬舟心下一咯噔,想骂人又觉得理亏。可一想到自己的情绪总被贺亭衍牵着鼻子走就挺不高兴的,赌气道:“作罢就作罢。但帮我的事,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贺亭衍见商船晃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伸手去解绑着两人腰身的麻绳。   江敬舟却是不让,死命拽着,埋怨道:“我好好一男的,父仇未报整日跟你挨一块儿。媳妇儿不要了,将来的子嗣也没了,你做什么还跟我发脾气!”   “江敬舟!”   贺亭衍厉声叫着他名字,两人互相掰着手指扯那条结头越打越死的麻绳。要不是场地不合适,恨不得丢了麻绳打上一架。   江敬舟恶人先告状的说道:“睡都睡了,凭什么你三言两语就能拍拍屁股走人?我江敬舟可不是那妓馆的男倌,你想睡就睡,想作罢就能作罢!”   越往后说他便越觉得委屈,拉过贺亭衍的手就往上头咬了一口。劲头还不小,生生咬出了两排牙印。   贺亭衍当初咬他时嘴里还骂着讨厌,他如今还回去也很是理所应当。这人就是生来克他的!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这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发脾气,情绪不能自控!   贺亭衍闷哼一声却没拦他,只是等他松口后依旧要去扯那根绑着他两的绳结。   江敬舟两手死拽着,“你有完没完!”   “松开!”贺亭衍忍着不跟他动手,说道:“这般不愿意就去找你的青梅竹马,我从未强迫你。”   拉扯间,二层船舱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工头推开盖着的舱盖,爬出半个身子后叫道:“敬舟?我当上面是谁呢,这么大动静。”   随后看到了一身穿戴得体的贺亭衍,“这位是?”   江敬舟咬了咬牙,说道:“我现在的老板。”   麻绳终是被松开,工头见贺亭衍穿着不凡却又一身湿衣,便笑着招呼道:“快到底下来烤烤火,刚才好大的风乱得很,不过这会儿已经收拾干净了。”   贺亭衍也不墨迹,起身后拿出用巾帕包着的棉线,冲工头问道:“这种料子的棉线,你可曾见过?”   说着,又拿出了一两银子算是松口费。   工头收了钱更是变得殷勤,忙说道:“赶紧下来说,外头暴雨还未停,你们这会儿就是问完了也回不去。”   江敬舟听着有理,他们来的时候没拿伞,回去的时候要在淋一身雨他铁定就得喝药了。   贺亭衍爬着扶梯下舱,舱内除了工头外还有好些躺着休息的工人,不过跟以往比还是少了些人。估计就是先前在外头处理船底螺贝的工人没进来,找别的地方躲雨去了。   工头把他们领到一间燃着炭火炉子的舱室里,而后接过贺亭衍手里的棉线去隔间的仓库里翻找样品。   两间屋子相连,工头翻找说话的声音也能听见。冲他两问道:“你们怎么突然要找这种线?是打算自己做生意?”   “额……”江敬舟挠头,随口胡诌道:“其实是想看看这种丝线一般都销往哪里,要是别人生意做得好我们在决定接不接手。”   工头翻了一阵,说道:“找着了。”他把样品交给贺亭衍,“这可是冰丝,虽说材质上乘,可卖得却不怎么好。你们要是想做丝线生意,起步最好别卖这种丝。”   江敬舟坐在火炉旁搓了搓手,“为什么?”   “成本太高了,就这一沓样品都得十两银子。而且多是些达官贵人收购,每次买的也都不多。除非是已经有些名气的成衣店或是拿去做嫁妆,否则一般小商贩都不会要。”   工头指着隔间货仓里堆积的货箱,“你看我这十几箱货,近半年来也就卖出去六箱。船上潮得很,这要是堆积到年底就没这么光亮了,到时候还得折价卖,赔钱得很。   你在我这儿干活利索,我虽想多赚些钱,可也不想坑你们这些刚起步的。等你们生意做大了在进些好货也不迟。”   贺亭衍翻转着手里的线,问道:“像这种冰丝,还有别的地方运货售卖吗?”   “嘶……”工头想了一阵,说道:“货源地倒是有好几家,不过都不往外送,实在是成本太高了。像我们这样跑商的,目前为止就只有我们商船有货。”   “先前你说,半年内只卖出去六箱,这六箱去往哪里可还记得?”   “记得,也是在这柏穗城,说是要买去做嫁妆绣嫁衣。不过跟我收购的是个家仆,也没说是谁家的,要细致到卖去了谁那儿我就不清楚了。”   “无妨。”贺亭衍眉眼舒展,随后道:“你这仓库里还剩多少?我全买了。”   工头顿时喜笑眉开,搓着手道:“哎呦,那感情好。剩下的还有十二箱,公子这是买了做大生意呢?”   江敬舟不动声色地踹了脚贺亭衍,小声道:“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做好事意思一下就得了,咱俩又不绣花。”   谁想贺亭衍却满脸淡漠地说道:“买了当聘礼。”   江敬舟顿时黑了脸,可钱又不是他的也不能名正言顺地管。两胳膊肘搭膝盖上,没好气的嘲讽道:“你又没说亲的人家,买什么聘礼。”他烦躁道:“你没听工头说吗,到年底就没这么光亮了,折价的东西你送给谁去?”   贺亭衍摸出几锭金子给工头,而后对江敬舟说道:“买了自然就能送出去。”   江敬舟侧过头又打了几个喷嚏,气地起身就想走,可一想到外头还在下暴雨又只能无奈地继续坐着烤火。   工头赚了钱心情大好,清点了货品后便对两人说道:“要不去底下的舱室休息一晚在走?我看这暴雨至少得下到明儿个一早,我让人给你们弄些火盆在抱两床干爽的被褥。等雨停了,保准把货全数送到府上。”   江敬舟原想说不必了,可接二连三的打喷嚏实在有些架不住。   贺亭衍见罢,便说道:“也好。”   休息的舱室比江敬舟前几个月护镖时住的地方要好太多。一人一间不说,用具被褥还全都是崭新的。   他感叹一句有钱真好,便脱了潮湿的外衫仰头倒进了床榻里。随后侧头看向正在用火钳子拨弄炭火的贺亭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亭衍,我冷……”   两人刚才吵了一架还没和好,但也不可能一直这么打着冷战互相挤兑。   见贺亭衍不搭理他,他又软了语气委屈似地说道:“难受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   说罢,还很是应景地打了两个喷嚏。 第41章 棉线案(五)   “亭衍……”江敬舟目光灼灼地看着贺亭衍,可这人却像是铁了心的不理他。   他耍赖似的叫道:“哥哥,贺哥哥。我都上过你床了,总不至于吵两句就不搭理人吧?”   贺亭衍想着这人对他抱的什么心思,便压制道:“你想清楚了我两是什么关系。”   江敬舟装模作样的背过身咳嗽一阵。   贺亭衍犹豫了,从怀里摸出瓶药往床上丢了过去,“吃了能去驱寒。”   江敬舟没动药瓶,背着身也看不出情绪。没说话也没动静,只是时不时地咳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从前在家里,他惹谁生气或是要被他爹打了总有人护着他。后来一个人去了外头闯荡,久而久之就学会了什么事都一个人扛。   如今好不容易又碰上个能让他撒泼耍赖的,可着劲儿的本性暴露。   贺亭衍无奈,把炭火挑得不那么热后,便脱了外衫的湿衣架在一旁烤。他走到床边去拿那瓶被置之不理的药瓶,却不想手才刚伸出过去,江敬舟便紧拽着他胳膊死不撒手。   “放开。”   “不放!”   江敬舟变本加厉,拉着贺亭衍的衣襟就要往床上带。奈何这人定力好得很,光这么扯压根儿拽不动。   贺亭衍叹气,开了药瓶倒出几粒,命令道:“把药吃了。”   江敬舟抬腿去勾贺亭衍的膝盖窝,终是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跟着倒进床里。   贺亭衍侧躺着把人抱怀里。拉过被褥替他盖好,软了脾性把药递到他唇边,“吃药,别一会儿生病了。”   江敬舟把胳膊搭贺亭衍腰上拽紧,生怕这人随时起身走了。他就着手掌把药吃嘴里,而后满脸嫌弃道:“这么苦!”   见贺亭衍不吭声,他赶忙往唇上亲了一口,“苦不苦?”   贺亭衍捏着他后脖颈把人拉开,低声问道:“我两什么关系?”   江敬舟把头埋人怀里。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承认。承认自己跟个男的成了这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避重就轻地说道:“能上床的关系。”   贺亭衍去拉拽他搭着腰的胳膊,他赶忙收紧了力道,心口微胀道:“你那十几箱聘礼,能不能不给别人……”   贺亭衍停了动作,“不给别人给谁?”   “反正别给。”   江敬舟把另一只受凉的手塞贺亭衍衣服里,带着鼻音道:“抱着你怪暖和的。”   贺亭衍神情无奈,实在是拿这个人没辙,可也不能让这小子两头都占了理。于是道:“敬舟,我给你两条路选,你想好了再答我,但不可不答。”   “你父亲的事牵扯到赈灾银被盗案,即便没有你我原也是要查的。如果抛开这些,你如何看待我两的事?”   他目光落幕地看着手掌上被咬出的牙印,“你若是为了这些勉强自己大可不必,不愿意,现在说还来得及。可若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他脸色阴沉道:“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   江敬舟听得乐了,抬头道:“怎么?你还要绑了我不成?你可是个官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说罢,他顿了片刻,叹气道:“亭衍,我两都是男的。这世间虽说谁也管不着谁,可真要传的家喻户晓,诺沫星子都能把我俩淹死。   即便妓馆有男倌,世间也有两个男子真心以待,可终究是不容于世。我娘、我阿姐还有泉下的爹,若是他们知道了,我恐怕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   都说他江敬舟天不怕地不怕,可毕竟都是常人,哪有什么天下无敌。要他像贺亭衍那样整日活在别人的轻蔑之下,他恐怕是做不到。   贺亭衍没有出声,若有所思得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沉默地以为不会在出声时,却又道:“这世间本就有许多不如意,你若是日日想着他人过活,那还如何活下去。”   污蔑、轻视、尔虞我诈,这是他从有记忆以来每天都要面对的。曾经一度因为自己的身体跟谩骂想过一走了之,可就在临近死亡时又及时地回了头。   他的命只有一条,想要推翻那些舆论与不公就必须得好好活着。届时即便是病死了,也不枉他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   他再次坚定地问道:“你是要跟了我?还是就此作罢?”   江敬舟支起身,捧着贺亭衍的脸犹豫再三后说道:“罢了,要让我看着你与别人这般耳鬓厮磨……”   他俯下身吻住了贺亭衍,起身道:“死就死了!”   贺亭衍呼吸一窒,抱着他翻身而上。   “你可想好了?现在不反悔,将来你就是闹死了也断不了。”   江敬舟仰头垂目看他,“我还有得挑吗?贺亭衍,你那十几箱聘礼要么送去我四海镖局,要么就让我一把火烧了。”   贺亭衍埋首咬住他的喉结,衣衫屏退,哑声道:“这商船的舱室隔音可好?”   江敬舟闷哼一声,五指紧拽着贺亭衍的肩头,咬紧牙关道:“不好,你别闹出大动静……”   之后的话他便说不出口了,贺亭衍对他可谓是一回比一回熟练,轻车熟路地就能让他投降。   本就难以忍耐,这商船还偏生随波摇摆。船锚紧勾着江底石块,却也架不住大风大浪的来回折腾。   贺亭衍半支起身,用拇指抚着他紧咬的薄唇,轻笑道:“当年的娃娃亲,应当定了你才是。”   江敬舟拽着他肌肉紧绷的胳膊,半昂起身看了看,吃力道:“那我爹……铁定会打断我的腿……”   他憋了口气,而后仰着头让自己放松。脖子里的经脉暴起,他埋怨道:“贺亭衍,你这么卖力做什么!我两又生不了孩子……”   贺亭衍俯下身搓着他的发顶,铿锵有力的胡诌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江敬舟被折腾得没了脾气,见讨饶无用,干脆拉过被褥将两人兜头罩住,可了劲地开始说好话。   他跟贺亭衍是没完了,年少时欺负了人,如今怕是都得一样样被讨回去。   在这瞧不见天日地舱室里也不知什么时辰,反正按照两人的作息来看,十有八九是到了夜半。   江敬舟起身套了件烘干的衣服喝水,转身时正好瞧见贺亭衍在用布巾擦着鼻血。   不禁好笑地调侃道:“就是吃了千年人参也没你这么大补。”   贺亭衍拿过炭火盆低着头清理血水,流出来的色泽已从黑色逐渐变成了深红色。看来太医说得没错,他的病确实在慢慢变好。   江敬舟拿过另一件外衫披在贺亭衍身上,挨坐一旁,想了片刻后问道:“我走后,你为什么不吃药啊?”   贺亭衍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的药里有毒。”   “有毒?”江敬舟想到侯府里的人接二连三的生病,加之四夫人胎死腹中的孩子,奇道:“你那屋子跟个铜墙铁壁似的,平日吃东西也全都谨慎小心,怎么还能让人钻了空子?那些药是谁给你的?宫里的御医?”   贺亭衍擦干净鼻息,侧头看着他道:“我爹给我的,所以一直未去查。”   江敬舟愣怔,侯爷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嫡长子下毒,那便是有人借着侯爷的手作恶。可谁能有这通天本事?老侯爷应当也精明得很,这些药从宫里出来后不会轻易经过他人之手,难道下毒的人是宫里来的?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大夫人最可疑,毕竟身份是当今陛下的表妹。想要她的儿子继承爵位,她来下手确实更为合理。   “你家的那位大夫人,会时常进宫或是私下跟御医比较好说话吗?”   贺亭衍摇头,“府里我能信得过的人很少,能帮我暗查的人更少。”   江敬舟无奈,他差点儿忘了。贺亭衍可是个企图造出人形铁甲来代替铁骑的人,如何能有心腹。   他义愤填膺道:“等子爵府的事完了,我去帮你查。”   “不急,如今我的药都是御医直接给,暂且不必去查。”贺亭衍皱眉道:“眼下最棘手的,还是这闹鬼的子爵府。”   江敬舟翻身上床,动作幅度大了便扶着腰一阵龇牙咧嘴。   “子爵府棘手吗?我当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贺亭衍看着他的模样轻笑,而后道:“不是凶手,而是幕后怂恿之人。我想,应当与当年赵氏将军府闹鬼的是同一个人。”   他分析道:“早前我以为刨心案与怂恿闹鬼的人有必然的联系,直到你家的四海镖局出事。我便想,这两件事并非是同一路人,只是凑巧都借着由头碰到了一块儿。”   江敬舟躺平了,把头枕在贺亭衍腿上,思虑道:“照你的意思,闹鬼得很可能是你府上的人,而沙狼只是借着闹鬼刨心嫁祸与你?”   “不,沙狼动手从不在意对方究竟是不是闹鬼,而是在于我有没有查账。”贺亭衍搓着他的手,说道:“这两路人,一边像是要刻意阻拦我,而另一边则是巴巴地等着我去查。   我想,等案情破解,就把子爵府查账一事对外公布。”   江敬舟心下微跳,“你想引沙狼出来?”他坐起身否决道:“不行,沙狼的功夫远在你我之上,而且人数不少。他们一直都在找我身上的钥匙,难道要自投罗网?”   贺亭衍神色肯定,“未尝不可。” 第42章 棉线案(六)   提到沙狼,江敬舟便说不出的焦虑,“我离开后的这三年间,你查账时可有在出现过刨心案?”   “有。”贺亭衍应道。   “追我的是一批人,在这柏穗城里盯着你的又是一批人,这沙狼组织究竟有多庞大我们谁也不清楚。”江敬舟头疼道:“如今只有你我两人,若是你府里的大夫人要对付你,你的那些铁骑都靠不住,如何能对抗?”   贺亭衍拧着眉头安抚道:“你忘了一件事,他们至今为止都不敢露面,为什么?”   江敬舟不答,他继续说道:“如果真要对我下手,早在我身体不好时便可以动手,可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未曾与我对抗?”   江敬舟越听越不明白,“那这沙狼,究竟是……?”   “他们在利用我找钥匙跟地图,没找到前不会轻易下手。”贺亭衍思虑道:“你身上虽有钥匙却不曾有地图,沙狼即便抓了你也无法套出下一步。毕竟比起钥匙,地图才是更为重要的东西。   不如借此将沙狼引出来,若能抓获后逼问出出处更好,带着人去绞了也能安心。”   “你说得倒是容易。”江敬舟翻个身钻被窝里,“要是抓不住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随后想想又觉得有道理,他这么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把人引出来,死也能死个明白。   对方想要的东西他到现在也就只知道钥匙,而关于他爹的身份他至今没琢磨懂。首领?难道是当年为了赈灾银起内讧,之后他爹一个人带着东西跑了?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面找他的同时又一面紧盯着贺亭衍查账?难道不是只找他一人即可?   还有,假设对方真的是为了钱财,那从前被杀害刨心的官宦人家,谋财害命岂不是也能拿走不少?   可事实上,沙狼除了想要找到十九年前那批被盗走的赈灾银外,谋杀后并未夺财。难道赈灾银只是个借口,当年被盗走藏起来的并非只有赈灾银?   贺亭衍跟着躺下,问道:“在想什么?”   江敬舟顺势拿过他的胳膊当枕头,抱着人说道:“没什么,睡觉。累一天我都困死了,还得想这些头疼的。”   贺亭衍把人抱紧了,轻声问道:“还冷吗?”   “嗯……”江敬舟困意席卷,闷声敷衍的回了声。忽然又抬头迷蒙着眼问道:“手还疼不疼?”   贺亭衍轻笑,没应声。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舱室往上的甲板也来来回回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江敬舟反应迅速地起身穿衣服,对同样被吵醒的贺亭衍说道:“这么急促,估计是出事了。”   舱门打开,他对走廊里疾步的工人问道:“上面什么情况?捞到大鱼的时候也不见这么吵。”   “死人了,也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被挂在了船尾的锚绳上。我们说要报官,可工头不让。”工人满脸恐慌,说罢便匆匆地走了。   贺亭衍穿好衣服站在身后,“出去看看。”   “肯定不愿意报官,跑商的船上多少都有点私货。这要是查起来,光赔款都得把这几日赚得全搭进去。”   江敬舟说罢才想起来贺亭衍就是个官,当即尴尬道:“这个,跑商嘛……也正常。不过你放心,东西都是好的。”   “我不管货运这块儿。”贺亭衍把外衫递给他,把金丝绞线的器甲往手腕上穿戴齐整便出去了。   清晨的甲板上围满了工人,工头在码头处指挥将尸体拖上岸。看到贺亭衍从板桥上下来,便满脸愁容地说道:“一大早的就碰上这种事,实在晦气。二位要不先回府上,那些丝线我一会儿就让人帮着送去。”   贺亭衍抬手制止,拿出快巾帕走到尸体边上查看。   工头正想上前阻止,江敬舟便出声道:“不用管,他就是专门管这些的。”   “管这些?”工头顿时声音降了大半,小声道:“敬舟,我这都是些小本买卖,一大船的人等着吃饭……”   “没事,走私的事他不管。”江敬舟打断工头的话,随后走到尸体旁蹲下身跟着察看。   被发现的共有两具尸体,一名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和一名三岁小儿。死者被江水泡的发胀看不出原貌,但死亡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贺亭衍:“死者的脸色不对,如果是溺死不会范青紫。”   他隔着布巾动作轻缓的翻动死者的躯干,终于在发胀的下巴处发现了深色的勒痕。   “怪了。”   江敬舟对于这方便不是行家,帮不了太多忙,“哪里怪?”   贺亭衍提起三岁小儿的胳膊将其脏破的衣袖往下拉。明明穿的是流民的衣服,可这身皮肤却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孩子。   江敬舟猜测道:“许是这母亲养得好?”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女尸膝盖的部分衣料破损,除此之外胳膊处也有不少划破的口子。可在这些破口下,却未曾见到任何一条符合的伤疤。   他把目光投向了女尸捆缚腰线的布条,结头是反打的,“这打结的方式,难道是个左撇子?”   贺亭衍翻过女尸的手,被泡发后的手掌茧子变得尤为明显,“右手的茧子要比左手多,衣服是有人替他们穿上的。”   不一会儿,下水捞尸的两名工人拖着两条搅住锚绳的麻绳上来,且麻绳的另一端皆被绑了石块。   骂骂咧咧道:“估计是昨晚的风太大,把江底的石块都给冲过来了。”   贺亭衍起身看了眼石块上的棱角,心中有了答案。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交给工头,说道:“把这两具尸体送到朗明子爵府,还有我昨晚买的丝线。”   子爵府里死气沉沉,两人一夜未归这些人也就不能擅自离守。铁骑还能轮换站岗,可那些有嫌疑的子爵府众人却是等不住了,闹着要休息。   为防止真凶逃脱,只能把人关在后院的住所严加看管。   仵作跟其弟子睡在了正厅外的偏房,见贺亭衍回来了,忙穿了衣服出来说道:“我都看过了,这子爵府里用来绣花的线与绑死者的皆不相同,而且并未找到相似的绣线。”   贺亭衍沉着脸道:“把人都带到院子里。”   江敬舟跟在身侧,大胆猜测道:“死在江里的母子,该不会就是子爵府里失踪的奶母跟三岁小儿?”   贺亭衍:“嗯。”   “你怎么看出来的?”江敬舟奇了,他能猜到仅仅是因为贺亭衍把死者送过来,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子爵府众人被带到前院,贺亭衍看着那对新婚夫妻说道:“奶母跟三岁小儿找到了。”   那嫡长子顿时满脸惊喜,激动道:“找着了?在哪儿?”   随后将目光转向了贺亭衍身后两具被盖着白布的尸体,声音发颤道:“不可能!我儿子不可能会死!”   仵作验了尸首,说道:“初步判断,人应该是昨日下午没的。窒息而亡,肺部没有积水,致命伤是脖子里的勒痕。”   嫡长子顿时白了脸,双拳紧握后便不再言语。昨日下午,那正是他们去侯府闹事的时候。   贺亭衍看着嫡长子,沉声问道:“还不愿意说吗?”   嫡长子没应声,看那模样似是在犹豫。身侧的新娶夫人用绣帕掩面,哭道:“一定是妖邪做的恶,好好的人全都没了。”   贺亭衍看着这位夫人,“昨日我派人去你府上查问,却得知你那婚娶时的嫁衣已经被烧了?”   夫人哭着解释道:“先前来家里的道长说是我们成亲的婚服不吉利,所以就做法烧了。”   贺亭衍抬手示意铁骑把昨晚买的绣线搬进来,打开箱盖后说道:“正好,你府里的绣娘我请来了,不如让其辨辨,当时为你绣的嫁衣,可是用的这种绣线?”   见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截昨日拿去比对样品的绣线,诓骗道:“这是从奶母的嘴里发现的,想必去世时一定紧咬牙关只字未言。”   那夫人强作镇定,可一旁的嫡长子却是软了骨头,要不是被身后的管家扶着怕是下一刻便会软倒在地。   院子里的子爵府下人不禁开始面面相赤,那搀扶着嫡长子的管家却是出声道:“我们发现家主去世时,正厅里的门都是紧锁的,若不是妖邪常人如何能做到!”   贺亭衍神色淡漠,“人是被毒死,其余两人则是被后来绞杀的。没猜错的话,凶手原本只想杀三人,只是中途被子爵夫妇发现,不得已便将其一并杀害。”   “分尸,不过是为了方便用绣线在门外将尸体拉拽成常人平日或坐或站的模样。”   他对江敬舟使了个眼色,把那被踢断的门闩示与众人,而后指着边角一小块切口光滑的地方继续说道:“用绣线将五具尸体同时捆绑,在门外拉拽时势必会有脱线的可能。所以凶手将受害者分尸,把每一段肢体都用绣线缝制,以此来确保拉线时每一具尸体都能被摆放成现在的这种姿势。”   原理就如同他做的那些人形铁甲,只有将肢体关节处变成活口,才能用丝线控制每一处地方。   “为了确保尸体能在没有绣线固定时依旧保持这种姿态,唯一的做法便是让尸体僵硬。”   江敬舟按照贺亭衍跟他事先说好的方法,找到其中一处接近门口的线头拉拽,在到达门槛时,惊叹道:“亭衍,这里真有被东西压扣出印子的缺口!”   贺亭衍看着那对新婚夫妇说道:“用绣线固定死者,而后绑住门闩。凶手再拿着绣线到门外拉拽,摆放尸体的同时也能将门闩从外扣上。   等几日后尸体僵硬再将扣住门槛的绣线剪断,这时候即便没有绣线,尸体也能保持这些匪夷所思的姿态。”   他说这些时,目光一直紧盯着新婚夫妻的神情变化。   “凶手担心绑着门闩的地方会漏出破绽,提前在捆绑绣线处磨出了缺口。如此一来,当众人撞开门闩时便会从缺口断裂,将绣线彻底脱开。”   只可惜凶手还是漏算了一点,这绣线乃是多股拧成的一股,为方便绣娘分线,几股绣线间光滑得很。门闩断裂时,尖锐处还是勾走了一部分的断絮。 第43章 棉线案(七)   贺亭衍说话时眼神淡漠却满是压迫感,他看着嫡长子越来越慌乱的神色,说道:“杀人乃是死罪,自己说出来还能求个痛快。”   嫡长子的个头没有他高,站直时他便得低垂着眉眼看人。如此一来,那压迫感就变得越发强烈。   “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你们新婚当晚,按理第二日敬茶时便会发现端倪。为什么偏要等到十日后才报官?”他沉着声肯定道:“你应该也没想到,尸体僵硬后,府中下人会隔这么久才发现。”   嫡长子咬紧牙关浑身发颤,终是抵不住众人视线,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他颤着声,眼神游移一阵后抬眼看向贺亭衍,厉声道:“不是我,凶手明明是你这个妖,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见嫡长子要起身扑向贺亭衍,江敬舟眼疾手快地冲上前,一脚踹向这人的膝盖窝,而后双手反拿胳膊把人压制在地。   没好气道:“你家的账目就没有一本能对得上铺子出入的,怕是还有本黑账藏着不愿拿出来吧?   绣娘都说了,这些绣线除了缝制新娘婚服外,连你的婚服也一并绣了。全柏穗城拢共就只有那六箱冰丝,你以为全都烧了我们就找不着了?   殊不知那被害的奶母嘴里还含着一截,到死都要留个证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姓孙的,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父母都杀,你居然还能这般狡辩诬陷,真有能耐。”   “不可能!是你们诬陷我的,你们这是诬陷!”嫡长子神色癫狂的去拉拽他新婚夫人的衣摆,“你跟他们说,案发时我有人证的!你能证明我在哪儿!”   夫人吓得往后退,眼神躲闪的支吾道:“是,是跟我在一起……我能证明……”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听江敬舟说道:“废话!案发当晚你们当然在一块儿。不过是将受害者分尸,忙着一起缝线!   只可惜时机不巧,被你的三岁小儿瞧见了。一路看管孩子的奶母紧随其后,看到真相后想逃,却最终只能沦为水下冤魂。”   昨日询问子爵府下人得知,嫡长子的三岁小儿平日与家中祖母最为亲近,几乎每晚都会吵着要祖母讲完故事才肯回去睡。   许就是这个缘故,孩子跟奶母才会遇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被石头绑着尸首推下城外的江河后正好遇到了狂风大浪,搅得水浅处天翻地覆,愣是把尸首冲上了码头。   嫡长子的夫人见丈夫慌乱也跟着心神不宁,只是模样看起来却还是要镇定许多。她大喊冤枉,直言道:“你们没有证据怎么能胡乱诬陷人!难不成是要屈打成招吗!”   贺亭衍嗤笑,“用来绑尸体的石头,只有你家府上的花园才有。”   言闭,便瞧见县令带着衙役将这夫人的家眷也一并押送了进来。其中还有连夜想出城却被早早安排在城门口的官差逮住的府中下人,这两名下人的脖子与手腕处皆有指甲划痕跟孩童齿印。   奶母尸体的指甲中有皮肉残留,许是因被江水泡的肿胀,反倒没有因为狂风大浪被冲刷干净。   随后,又从门外进来了两名衣着得体却面貌脏污的流民母子。见到那两名受伤的下人,忙指认道:“就是他们,说要用这身好衣服与我们换旧衣,还给了一大笔银子让我们出城。”   贺亭衍虽接手了此案,但命案出在柏穗城,城中县令自然也得帮衬。两边里应外合,一方找线索另一方则负责查人。   人证物证聚在,被江敬舟压在地上的嫡长子忽然变了面貌,对他的夫人嘶吼道:“你说过不会杀了我儿子!你这个毒妇!”   他跪着想往贺亭衍站着的位置爬,却被江敬舟强压着动弹不得,“大人,您可得明察秋毫。都是这个毒妇唆使的,与我无关,整件事全都与我无关!”   “孙卯!”夫人听罢气血翻涌,只想冲上去掐死这个丈夫。但很快又红了眼眶疯笑道:“什么一心一意,不过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   她见丈夫将她和盘托出,干脆破罐破摔道:“我等了十年,等来的就是你这样的一个孬种!孙卯,你别跟我喊冤,你的祖母可不是我毒死的!”   她转而看向贺亭衍,厉声道:“是我做得又怎么样?侯府就一定干净吗!绣线吊尸,这法子你应该去查查你们自己府上!   天下乌鸦一般黑,抓了我又能如何!你贺亭衍在聪明也不过只是个给他人做嫁衣的傀儡!”   两人被铁骑拉拽着相继带走,其余涉案以及包庇之人也被一并关押。   但贺亭衍却并未打算走,他已对外放了查账的消息。清走宅中所有人包括铁骑,只留下江敬舟与他二人在子爵府。   江敬舟对于凶手这么快被查获还有点儿新奇,不禁问道:“这两人究竟犯得什么病?竟是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两人走向子爵府后院,这里用来铺墙的石头大多用的都是普通的石块。在柏穗城中,只有商户才会用带有花纹残次玉石的石块铺墙。   凡是有官位的人家大多怕被说贪赃枉法,反倒在这些经常对外的细节上会做足功夫。   既是商户,又是新婚烧嫁衣掩盖绣线,城中也只有那孙卯新娶的夫人了。   诓骗尸体嘴里含线不过是为了看其反应。毕竟死者的牙关紧咬,所以判断生前一定有什么话死守着不肯说,他便借此做文章罢了。   贺亭衍看着现下空无一人的子爵府,说道:“子爵府贪赃枉法,虽与赈灾银无关却也暗地里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账目做不齐,唯一的办法便是找一个做生意的人家,而后把钱款做到对方的账里。”   江敬舟翻身跳到后院的假山上,随手摘了片叶子放嘴里叼着,“怪不得,我说那账本里的账怎么这么多对不上。”   贺亭衍继续说道:“孙卯并非现下去世的子爵夫妇所出,而是他们的大哥之子。”   江敬舟想起来了,早前他似乎听过,朗明子爵府因贪赃一事被查办。原子爵夫妇在朝廷查案前一日双双暴毙,之后因丧事延后,朝廷查不出有力的证据便让其二弟继承了爵位。   他又问道:“那所谓的十年之说又是因为什么?”   “孙卯与现下的夫人,两人乃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只是这子爵府的祖母以为,官僚之家便该娶个与其门当户对的人家,而非只是个商户。”   “我知道了。”江敬舟把一条腿架假山上,“被逼无奈娶了不想娶得夫人,还为其生了个儿子。难怪那后来的新婚女子要这般赶尽杀绝,这是想为自己将来的子嗣铺路?”   毕竟有个嫡子在,继承爵位一事怎么轮也轮不到小的。   之后的杀人动机贺亭衍只能仅凭猜测,不过根据府中下人回禀,估计也八九不离十。   “贪赃一事两家皆有参与,可以说是拴在了一条绳上。我接到线报要去子爵府查账,两家必定不得安宁,所以便先后弄出闹鬼跟成亲一事暂缓。   可偏偏,这子爵府里的老祖母是个直性子。自打朝廷查过无果后,她一直坚信家中子嗣从未有贪赃一事。”   江敬舟转着手里的绿叶,接下来的事,贺亭衍不说他也大概知道了。   老祖母不信,脾性耿直地让新婚夫妇自己去请旨自查。一来二去闹了口角,新婚孙媳又因为当年被拆散一事有过节,加之贪赃的钱款较大,前后查起来都是死罪便出此下策。   只可惜老祖母身边一直有人,比如那同样被毒死的庶子夫妇。想到庶子身份乃是现下子爵的亲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其一并毒杀。   而之后的子爵夫妇,也就是孙卯的叔父听到动静赶来,怕事情败露便也将其一并杀害。   杀人这种事,一旦红了眼魔怔后就会变得六亲不认停不了手。那时候的孙卯夫妇想必便是如此。   只是,孙卯夫人在离开时说的那句又是什么意思?侯府里的人,谁会对子爵府这般了解又加以利用?发簪……   他试探着猜测道:“你说,给孙卯夫妇出谋划策的人,会不会是为了借此让你打压四夫人?”   贺亭衍勾唇轻笑,“我也是这么想。”   江敬舟:“明明留了四夫人的发簪却让子爵府的人来找上你,是笃定了你被冤枉后会接手这桩案子。而以你平日的行径,这案子十有八九难不倒你。   这个人不是在帮孙卯逃避,而是想借你的手‘伸张正义’?而后在案发现场丢下一根发簪,一箭双雕。”   他不禁嗤笑,“该说这个人傻还聪明?他都能想到用这种方法引你上钩,就不担心你能猜出来其中用意?”   贺亭衍神色凝重,“只怕,对方真正想要对付的不仅是四夫人。”   江敬舟见他思虑太重,忽然转了话头说道:“亭衍,你接着我。”   说罢,也不给对方反应,纵身一跃往人身上跳。贺亭衍赶忙伸手去接,江敬舟便像个猴子似的挂在他身上。   江敬舟低头往他唇上亲了一口,问道:“你确定沙狼一定会出现?”   谁想贺亭衍却道:“有你在,沙狼应当会拼上一拼。”   江敬舟搭着这人肩膀利落的翻身到其身后靠着,两手圈着贺亭衍脖子,佯装威胁的用手掌当匕首抵在贺亭衍心口,说道:“你居然拿我当诱饵,不怕我报复啊?”   贺亭衍捉住他在心口胡乱滑动的手,侧头说道:“那你想如何?”   本以为江敬舟会说些斗嘴皮子的话,不想竟是答非所问的凑近他耳侧,压着声音说道:“你每回对人趾高气扬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没穿衣服在我耳边喘息的模样。”   虽说两人私下里该做的都做了,可打小便拘谨知礼的贺亭衍始终接受不了这种青楼式的撩拨。   当即耳尖泛红的撒开江敬舟的手,“不可胡言乱语。” 第44章 重振镖局(一)   江敬舟觉得有趣,用下巴抵着贺亭衍肩膀耍赖道:“我都站一天了怪累人的。”   贺亭衍无奈,只能半蹲下身把人背身上,颠了颠后说道:“这可是在别人的府邸。”   “我也没想做什么……”江敬舟得了便宜,恶人先告状地说道:“你可是贺候世子,学生中的典范,怎么能就凭我的三言两语就胡思乱想?”   他看着贺亭衍逐渐通红的耳朵,轻笑道:“好哥哥,你其实挺喜欢我这么说的吧?”   “江敬舟!”贺亭衍忍无可忍出声制止。   江敬舟赶忙抬手投降道:“罢了罢了,逗你两句都能生气,你这人气性还真是大。”   贺亭衍板着脸没吭声。   他只好随口找了个话头问道:“亭衍,若是将来你袭爵后,家中长辈也逼着你去娶个门当户对的当如何?”   “父亲不会逼我。”   “我是说如果。”   他从前从不管这些,贺亭衍爱娶谁娶谁。可现在不同了,尤其是看到子爵府的孙卯夫妇。   撇开别的不说,至少这两人还有成亲的机会。可他跟贺亭衍又算是怎么回事,两个男的除了像现在这样也不能有更多的牵绊,见到家中长辈时还得藏着掖着。   换句话说,若是他娘跟阿姐知道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贺亭衍踏着步子穿过后院去了模样繁复的楼宇。这里原是已故子爵夫妇的住宅,也就是曾经参与贪赃,却又听闻要查办突然暴毙的孙卯亲生父母的住所。   他把江敬舟放下,上了二层的阶梯后说道:“除了父亲,没人能管得了我。”   江敬舟紧随其后,几个踏步上了二层,追问道:“那若是你父亲逼你呢?”   “父亲不会。”   “都说了只是如果。”江敬舟不依不饶。   贺亭衍停下脚步,忽然看着他认真说道:“敬舟,我让父亲去四海镖局与你下聘可好?”   江敬舟原只是问问,即便贺亭衍说一句不知道他也认了。可这突如其来的认真,反倒把他给整不会了。   贺亭衍看他神情,皱眉道:“你不愿?”   江敬舟没敢吭声,他直觉贺亭衍一定是疯了,哪有男的给男的下聘的?   明明起头质问的是他,现下反倒他成了语塞开不了口的那一个。   贺亭衍见他迟迟不答倒也没在追问,只是在接下来查看屋宅的时候脸色就没好看过。   江敬舟挠着头佯装帮忙翻找,却不知道在找点儿什么,满脑子都是那句去他家下聘。   可他就不是个能耐得住安静的人,干咳一声后随口问道:“若是沙狼的人不来,你这局岂不是白做了?”   贺亭衍从屋子的抽屉里翻出本地契查看,忽然答非所问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娘逼着你成亲,你当如何应对?”   江敬舟更是不敢答了,他哪儿知道该如何应对,不被他娘打断腿就不错了。   贺亭衍放下手里的地契转身看他,眼神淡漠却语气坚定,“敬舟,我说过的。既然你已经答应了,即便日后你在不愿也无用。”   江敬舟干笑两声,“我碰不着我娘跟我阿姐,那些个亲戚妯娌……也管不着我。”   话说得模棱两可,显然没让贺亭衍高兴多少。   他其实总会下意识地觉得,贺亭衍跟他整日混一块儿是没碰上喜欢的姑娘。毕竟这人在外名声不好,一旦遇上了哪还会愿意跟他瞎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从前吕鹤家青楼里来找男倌的人不都是如此,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等日后成了亲,又有谁还会整日嚷着去喜欢一个男人。   “亭衍,我两现在这样……其实挺好的。若是将来你实在受不住家中逼迫,我也能理解……”   贺亭衍沉着张脸,质问道:“我若是当真成亲了,你也无所谓?”   “这哪里由我说了算的,世道就是如此。谁还能跟个男的过上一辈子。”他抬手拍了拍贺亭衍的肩膀安抚。   正想说一句其实他也挺不愿看见两人会走到这一步。却被贺亭衍紧拽住胳膊,语气不善道:“江敬舟,我提醒你。你若是敢与他人这般亲近,我定会将你锁起来,届时你就是哭着求我,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江敬舟听得愣怔,贺亭衍的神情不像只是说来威胁。他心下微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看清过面前的这个人。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当下回道:“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将来有一日你与那孙卯一样迫于无奈要娶妻,我定会想尽法子给你搅黄了。你要我独守你,届时可别怪我拆你姻缘。”   贺亭衍松了他的手没再吭声,但也不见得比刚才好多少。   明明说的是些中听的话,可回回谈论起这些事两人都像要吵架。   贺亭衍见屋子里没什么值得看的,便靠近窗边向外看。江敬舟挨在这人身侧,边瞧边问道:“你什么时候对我有这种心思的?从前也没见你对我有多好。”   贺亭衍看了他一眼,说道:“贺方戟都比你明白。”   “你拿我跟他比?青楼还是我带他去的!”   江敬舟很是不服气,贺方戟能知道什么,这小子估计连洞房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年那小人书还是他偷摸着给的!   贺亭衍瞪他一眼,他赶忙小声道:“随口说说。你这脾气,也就我能受得了你。”   说罢,还讨好似的要去拽贺亭衍的手,不想却被这人避开,俨然一副跟他好不了的架势。   他顿时乐了,“我就说说,在说去青楼的时候我不什么也没干么。”他强行拉过贺亭衍的胳膊放手里牵着,花言巧语道:“别生气了,你一生气我就怪心疼的。”   贺亭衍无奈。他也不能指望江敬舟能真的明白,可在这方面实在像个稚儿。   江敬舟巴拉着门窗上的缝隙,忽然道:“亭衍,好像来人了!”   现下黄昏还未彻底天黑,几道穿着夜行衣的身影自后院的墙面飞身进来。就身形来看清一色都是男子,而手里握着的,正是三年前镖局里见到的狼刀。   贺亭衍:“去房梁上躲着。”   江敬舟抬头看了眼,“那你呢?”   “我出去看看。”   “要去一起去,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的。”   跳入院落的沙狼来了约莫有七八人。   贺亭衍思虑一阵,拉开江敬舟的手安抚道:“我不出去,你先上房梁,见机行事。”   院子里的脚步声距离他们所在的屋子越来越近。江敬舟没在墨迹,脚踏梁柱三两下便上去了。   他手握刀柄半蹲着,随时准备出手。   贺亭衍则转身藏进衣柜里,两指捏着金丝绞线的头部,侧身隐藏收敛呼吸。   沙狼提着刀在子爵府中四散翻找,来他两所在屋宅的只有两人。脚步轻浮内力上佳,上楼进屋后便开始翻箱倒柜。   两人翻开了贺亭衍先前搜查过的地契和一些珠宝首饰,见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便将其随手乱丢。   江敬舟蹲在房梁上看得真切,他现下确信,这些人确实不是为财而来。可当年的赈灾银说到底就只是些银两,不为钱财,又能是为了些什么?   楼下的墙面响了三下,屋子里的黑衣人走近窗户对底下的人说道:“皇子不在这儿。”   “在仔细找找,钥匙一定在那小子身上。”   屋子里的两人对视一眼继续翻找。其中一人走到床边,抬手便将手里的狼刀从床面砍至床底。   没好气道:“地图未必会被藏在这儿,还是得抓到皇子才行。”   而另一个翻著书柜抽屉的黑衣人则道:“上头有令,找不到也得把人除了。”   “子爵府的人被送去了县衙大牢,这里已经空了。”   “真是越来越难办了。”   “等等!”   黑衣人顿了手里的动作,警惕的静听周围。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握紧狼刀将目光投向屋子里的衣柜。   柜门松开了一条缝,江敬舟脸色凝重。贺亭衍这时候有动静,是想跟这两人来个正面突击?   可有了警惕心的两人并未直接上前查看,而是将在外搜寻的其余几人也一并叫了进来。   对付两个人也许还行,几人一起就很难保证了。   阶梯上陆续传来了轻浮的脚步声,甚至连房顶上也有。   就在狼刀刀尖抵上柜门缝隙时,江敬舟终于失去了耐心。   一柄出鞘的刀刃横扫着打向衣柜,利用力道的冲力将开了的缝隙重新合上。而后拔出匕首,单手撑着房梁飞起一脚踹向屋顶。   瓦片零散的破了一处大洞,将屋顶上的两人生生打进了屋子里。   “抓住皇子!要活的!”   江敬舟单手抱着梁柱飞转而下,将向他聚来的几人全数踹开。而后飞身至衣柜前拔下长刀,与几人的狼刀铿锵一声打了个照面。   打混混跟打同为练家子的人不同,至少在巧劲上,面前的这些明显要利落得多。   几人蜂拥而上,江敬舟横扫着踹向面前的黑衣人。   刀尖抵地,借力起身,锁住手臂,惯性过肩摔。而后捏着刀柄虚晃一枪,转身来了个漂亮的肘击。   他的功夫与几人相似却又略微不同,这是他少年时被打的节节败退后自己悟出来的。   虽章法混乱可招式却极为管用,但即便如此,一人对战八人还是差了点儿。十几招过后便开始被几人连着拆招,握刀的手掌被震得虎口发麻。   后背中了一击单膝跪地,眼看着就要被擒,柜门忽然被暴力踹开。一条金丝绞线呼啸而出,眨眼间绞住压着江敬舟肩膀的手收紧。   黑衣人惨叫一声,生生被搅断条胳膊,血雾溅了一地。 第45章 重振镖局(二)   贺亭衍抬手收了金线又转身甩向另外几名黑衣人,把江敬舟身侧的几人打退后,沉声道:“活口,留一人足矣。”   江敬舟刀撑地面快速起身,长刀带着劲风斜侧而下。却在与狼刀对阵时,忽然一阵虎口发麻,把他的刀刃生生砍成了两段儿。   他原以为贺亭衍给的刀能削铁如泥,却不想竟是山外有山!   贺亭衍飞转着用金线缠住与他对战人的腰身,猛地拉近后,狠厉的掐住对方脖子。只听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生生被掐的断了气。   江敬舟来不及感叹这人的手劲,扔了断刀改用匕首。乱斗中,他背上被砍了两刀,不过都是些轻伤。   八名黑衣人死了三个,剩下五个功夫皆是上乘不好对付。   贺亭衍在打斗时虽占上风却也多少受了点儿伤,如此耗下去,等功夫底子被摸透了便会越来越难对付。   他快速收了金线,猛地踹开黑衣人的狼刀,拽住江敬舟的胳膊便将人甩向窗口。   “亭衍!”   “去外面。”   贺亭衍甩手从袖口处捏住三枚飞镖,几个踏步冲到窗边,转身向黑衣人飞速投着。   在几人闪身躲避时,他又张开五指将金线缠住屋内房梁。与江敬舟纵身跳下的同时,用力绞断了屋内梁柱。   两人翻转着安稳落地。屋宅轰隆作响,整片屋顶轰然坍塌,将二层楼宇乃至楼板全数砸毁。   五名黑衣人来不及躲闪,被全数压在了废墟之下。   灰尘漫天而起,贺亭衍站直后虚晃地往后退了一步。江敬舟捂着肩膀吃痛的去扶人,这才发现,贺亭衍的腹部竟是被划出了一道豁口。   深红的血浸染了皮质腰封,这下刀的手势显然要比对他时狠厉得多。他大致看了看,好在并未致命。   贺亭衍踉跄着从怀里摸出只竹哨,对着府外吹了几声后,却并未见到事先安排好的铁骑及时进来。   坍塌的楼宇中尘土飞扬,三名黑衣人提着狼刀冲破废墟飞身而起。   贺亭衍手握飞镖却因为疼痛使不上力,如非近身很难像往日那般投的准。   江敬舟抹了把嘴角的血,撕下一截衣料将匕首紧缚于手掌。   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招招狠毒却不会要他性命。他就赌这些人要抓活口,不顾贺亭衍阻拦,红着一双眼冲了过去。   又是相同招式的十几招,看似打了个平手,实则却是这些人手下收敛。他能明显感觉到,此次对战的几人,要比他年少时遇上的人更难对付。   匕首划破了黑衣人的夜行衣却始终打不到要害,他心下微跳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狼刀横扫而来,他弯腰躲避却被划破了衣襟。那把被他挂在脖子里的钥匙,很是不合时宜地露了出来。   黑衣人见到钥匙满是兴奋,伸手要抓却被江敬舟用匕首猛地割断了手筋。   贺亭衍捂着腹部,趁势将飞镖打向黑衣人。而后对江敬舟教道:“龙首摆尾,盖吞乾坤。”   江敬舟抬腿踢飞受伤的黑衣人,飞转着腾空而起,用手肘砸向黑衣人的天灵盖。   骨骼断裂,气吞山河。打斗全凭直觉,武功路数早已乱套,随后他很是煞风景地说道:“说人话!”   贺亭衍咳嗽一声,再次说道:“多用腿,别让人近身!”   “你不早说!”   江敬舟用的是短武,刚才为了防止脱手用衣料捆绑得极紧,这会儿换长刀很是不方便。   他捡起黑衣人的狼刀,干脆用左右手同时进攻。奈何他不是左撇子,左手用刀,在力道上明显要比右手差上许多。不过三四招就被打飞了武器。   但对方要捉活的就不能对他下死手,他只能利用这点去进攻反击。而贺亭衍则在几米外教着他全新的武功路数。   他用肘击攻打迎面袭来之人的喉结,黑衣人吃痛,呛噎着往后退。他趁势而上,横扫着踢向这人的膝盖窝,猛地钳制住黑衣人的胳膊,将人打压在地。   而另一名黑衣人见势不妙,忽然转而攻向贺亭衍。狼刀起落从上劈下,虽被金线拉拽,却还是将刀架在了贺亭衍的脖子上。   黑衣人威胁道:“把钥匙跟地图交出来,否则这小子的命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   江敬舟刚想出声,便听那黑衣人传来一声惨叫。   贺亭衍用飞镖利落的刺向黑衣人的腹部,随后拉着金线甩脱狼刀,转身掐住黑衣人的脖子,牟足了气力生生将其掐断。   他甩手抛开尸体,捂着腹部的刀伤走近被江敬舟押着的人。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黑衣人便忽然面目狰狞的口吐黑血死了。   贺亭衍掐住就近一具黑衣人尸体的面颊,发现这些人的嘴里皆都含着一颗带有毒性的药丸。   江敬舟懊恼“白忙活了,居然全是死侍!”   说话间,子爵府的大门被踹开,姗姗来迟的铁骑蜂拥而至。见到一地的尸体后忙拱手拜罪,说道:“方才有两名黑衣人经过,我们追出去了没能及时保护世子。”   要论说不靠谱,这些铁骑称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江敬舟满脸嫌弃,见铁骑要上前扶贺亭衍,赶忙推拒道:“用不着你们。”   他架住贺亭衍的胳膊矮身把人背上,出了子爵府才对贺亭衍说道:“伤怎么样了?要回府叫御医吗?”   他能感觉到贺亭衍腹部的血带着温热染了他一后背,心下焦急道:“你们侯府就没一个能信的,要不还是去医馆吧?给你看病的御医也是个庸医,要不然也不至于让你痛苦这么多年。”   贺亭衍单手圈着他脖子,轻笑道:“御医是父亲叫来的,不会有事。不过去医馆也好,别让父亲知道。”   言闭,他回首看了眼帮忙处理子爵府沙狼尸体的众铁骑,吩咐道:“把尸体带回去查验,其余人不必跟着。”   江敬舟背着人去了附近医馆,把人放下后赶忙把医馆的门关上。随后丢给大夫一锭金子,威胁道:“治不好或是留疤,我就让你肚子上也来上一条。”   大夫吓了一跳,可见两人衣冠繁贵便知道不是普通人。当即上前翻看贺亭衍的伤势,皱眉道:“怎么开了这么大一条口子,这得缝针,不留疤是不可能了。”   江敬舟还待要说话,贺亭衍忙制止道:“无妨。”他坐在竹榻上靠着墙面,对大夫道:“缝吧。”   “直接缝?”江敬舟搓着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小时候摔伤腿时就曾缝过针,那时候的伤口还不算大,可即便如此也疼得他哭天抹泪,更何况现下这道骇人的伤,长短都快赶上他一只手掌的距离了!   贺亭衍脸色苍白,他从怀里摸出药瓶往嘴里倒了七八粒,而后道:“你出去,等大夫缝完了在进来。”   “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江敬舟不是头一回见人受伤,在坏的伤口他都见过,可偏的受伤的人是贺亭衍。看那架势,他就是来回踱步都没法儿冷静。   贺亭衍叹气,说道:“你转过身去。”   江敬舟顿了顿,依言转身。   皮质腰封解下,针线齐全,贺亭衍咬住了自己胳膊克制声音。   这样的疼痛他其实挺习惯的,尤其是在断药的那段时日。实在疼极了,他便像现在这般闷声咬紧牙关。   其实相比较生病时的疼,现下这十几针真算不上什么。可到底是个血肉之躯,也不是什么没了五感的废人。   “好了吗?大夫,你下手轻点儿啊。”江敬舟背着身搓手,好像身后正在被缝针的人是他。   大夫的双手满是血渍,缝到一半时忽然觉得这血色不对,问道:“公子平日是否身体常常不适?”   他问得委婉,没有直说是中毒。   “嗯。”贺亭衍闷着声回了一句。   大夫停下手里的动作,说道:“不过看起来像是快好了,我帮你把这些逼出来。反正伤也伤了,总不能白划拉这一口子。”   大夫的逗趣并未让屋子里的两人好受多少,随后去里屋拿了小刀跟纱布,说道:“有点儿疼,你且忍忍。”   贺亭衍点头,另一头的江敬舟却是不肯了,没好气道:“知道疼就下手轻点儿!”   大夫轻笑,对贺亭衍说道:“你这小兄弟对你不错。”说罢,小刀下手利落,直刮血肉。   等缝好伤清完毒,已经是深更半夜。   贺亭衍吃完药发起了高热,疲倦地撑着眼皮却是睡不着。他看着坐在一旁让大夫处理后背伤的江敬舟,问道:“伤重吗?”   大夫往伤口上撒着药,“跟你比轻多了,不过有几道伤也得缝针。若是不缝,养起来容易崩开更不好处理。”   江敬舟刚想说一句缝就缝,随后便哀嚎一声,咬着牙关道:“这也太疼了……大夫你手法行不行啊?怎么我小时候缝针都没这么疼?”   大夫道:“你小时候?小孩子的痛觉没有大人灵敏,你且忍忍吧。”   江敬舟赶忙闭嘴。贺亭衍缝了十几针都没见吭一声,他这会儿嚎得跟杀猪似的多没面子。   当即挺直了脊背两手撑着膝盖,疼的满头大汗还佯装没事人的模样。   但和快大夫便出声了,“放轻松,你这么做着筋骨我哪儿缝得好。”   贺亭衍喝了口大夫给他的药茶,随后轻笑道:“敬舟,实在疼便叫出来。”   “不疼!”   江敬舟死鸭子嘴硬,想了一阵后岔开话头道:“我想好了,反正跟那帮畜生都打过照面儿了,也没必要再躲躲藏藏。我想重开镖局,把他们引出来。   不过千万别把开镖局的事传到我娘那儿,我怕她们知道我还活着,会上赶想回来。”   贺亭衍思虑一阵,道:“也好,你若是开了,我正好有笔生意能交给你。”   江敬舟疼的皱眉,而后取笑道:“什么生意?你刚买的那批聘礼吗?是不是少了点儿?”   贺亭衍似有所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46章 重振镖局(三)   大夫道:“你这身病可别再用那些太好的药材,看似好得快,实则却是在吊命。虚不受补,一旦停药身体便会有依赖,疼痛难忍。   若想真的好起来就别在服用,强身健体少伤神思虑。没有什么药比你自身痊愈来得更好。”   贺亭衍又塞了一锭金子给大夫,“多谢,今日之事不可说与第二人听。”   两人缝完伤口便赶回侯府。   江敬舟跟着贺亭衍进他那间铜墙铁壁的屋子时赫然发现,从前屋子里的铁甲机关几乎都被撤了。   先前听侯府下人说这屋子进不了人还以为又变厉害了,不想竟只剩一堆花架子。尤其是他从前总上蹿下跳的二层窗户,靠顶的一排箭羽被撤得半根不剩。   他来不及感叹些什么,把人扶上床后便跟着趴进床榻,哀叹道:“铁骑说有两名黑衣人在我们打斗时跑出去了,你说他们会不会发现我身上的钥匙后,越发的变本加厉?”   贺亭衍的情况比他严重,本就受伤还借此刮了毒素,此刻疼的睡不着却也没吭半声。刚包的白纱上满是血渍,看着骇人。   他躺平了半垂着眼,说道:“不会,人一多容易暴露。这些人躲躲藏藏这么些年,不会在这种关头前功尽弃。”   言闭,他许久都没听到江敬舟应声,侧头看时,这人竟已枕着被褥睡着了。   也真是累极了,上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便去见了周公。他抬手探向江敬舟的额头,好在身体硬朗没有因为缝针而发热。   “……亭衍……”   江敬舟睡梦中呢喃了一句,很快又没了声音。   贺亭衍没有应声,只是将自己的胳膊伸直了放到一旁。而后动作轻柔的托着江敬舟的头,让其换个姿态枕着他的胳膊睡。   快要天亮前,似乎在他怀里又呢喃了声。他不禁轻笑,侧头在江敬舟的额头亲了亲,出声安抚道:“我在。”   一觉睡到晌午,江敬舟刚醒来就反手捂着肩膀龇牙咧嘴。昨晚缝好回来还没事,这会儿倒是疼得发麻了。   贺亭衍不知去了哪儿,边上的被褥都是凉的,这人难不成是铁打的?   随即他便看到了放在床边的善食盒子,吃食还都是热乎的。想着是贺亭衍给他留的,还没高兴一会儿便转而去床头的抽屉里找银针试毒。   “真是累啊,吃个饭都得跟防贼似的。”见银针无事,他才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窗户响了三四声,他咬着筷子单手端碗去开窗。   贺方戟一看他这身架势,当即便眼睛瞪直了道:“你居然当真在我大哥屋子里睡了一宿?”   江敬舟满是无所谓的巴拉了两口饭,说道:“我就借宿一晚,别大惊小怪的。”   贺方戟震惊之余倒也没多说什么,招呼道:“赶紧下来,我大哥让我带你去四海镖局。”   江敬舟三两下吃完饭,放下碗筷后单手撑着窗沿跳了下去。   这到不是他想耍本事,实在是这窗户让他太顺手了,以至于单膝落地后才反应过来后背缝了针。   肌肉牵动,他胳膊肘也不能向后拐,只能扶着腰感叹道:“嘶……我怎么给忘了!”   等他站直后,贺方戟却是不敢拿正眼瞧他了,眼神游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敬舟转了转胳膊,问道:“去四海镖局,你大哥怎么不来?专程让你送?”   贺方戟领着他出府,说道:“我爹病重,大哥带了御医去照顾。”   “病重?”江敬舟想起来了,忙问道:“很严重吗?前两年我看着贺候身子骨不是还挺硬朗?”   “就这两年的事,说病就病了,而且还一病不起。如今侯府里的事基本都是我大哥在管,就是我二哥那娘烦人的很,老喜欢跟我们反着来。”   江敬舟干笑两声,“皇亲国戚嘛,又是长辈,不愿听从管辖也很正常。”   “哎,不说这些了。”   贺方戟从衣襟里摸索着递给他一把钥匙,说道:“这是镖局钥匙,自打三年前火灾后就被我大哥收了。头两年没事就往镖局里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反正我是没去过,也不知道里面被改成了什么样儿。”   江敬舟心口鼓胀,贺亭衍似乎总会在暗地里做着些事,而见面时却从来都是只字不言。   四海镖局距离侯府差了两条街,还未靠近他便瞧见了那屋子外墙被贴满的铁甲。门口无人看守,只摆放了两具人形铁甲代替曾经的狮子,楼宇也从二层被改成了三层。   他兴奋地开门进去,从前厅的演武堂到后院的马厩仓库,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带着活口金线的机关。   江敬舟也不知踩到了地面的哪块砖,石块下陷后忽然从四周的墙面投射出十几道形似袖箭的暗器。   他眼疾手快地推开贺方戟,利落的转身避开。   贺方戟吓了一跳,赶紧起身道:“差点忘了!你这院落如今走法不同,得按我大哥画的图纸走。”   说罢,紧赶慢赶地从袖子里摸出张图纸查看。   江敬舟一动用功夫,后背就隐隐作痛,埋怨道:“你不早说!”   图纸画得简单,主要就是避开几个机关点。而且大多带有攻击性的机关都做在了演武堂,在往后除了房子结实点也就没什么特别了。   两人刚进正厅,便听镖局门口传来了铁骑走路的声音。回首看去,十几箱的货品被依次堆放到了院落里。   江敬舟看了眼,还真是被说成聘礼的绣线。这是做什么?四海镖局是要招赘婿的,他可半点儿也不想去侯府里过后半生。   贺方戟不懂这十几箱货品是什么意思,问道:“这是要送去哪里的镖?”   江敬舟靠近货箱拍了拍,“这是给我的,不是镖。”   碍于两人少年时的熟悉,贺方戟倒也不避讳,顺手打开就近一箱看了眼,而后快速合上后说道:“我大哥这是把家产都搬你这儿来了?”   江敬舟听罢也打开了面前的一箱,半箱绣线半箱衣服,全是贺亭衍的东西。随即又开了其余几箱,不是地契钱财便是些值钱的玩意儿。   他赶忙手抖的合上,解释道:“那个,镖局嘛,主要还是安全。帮忙保管贵重物品都是常态。”   贺方戟没应他胡诌的话,正想问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便见镖局门口落了顶较撵。   侯府四夫人被下人搀扶着从较撵里出来,拿着帕子整了整发钗,说道:“方戟也在呢?”   四夫人模样生的好看,走路时扶着腰,小腹微微隆起。看到江敬舟后,便笑着说道:“你这镖局新开业,我手里正好有单生意,不知能不能接。”   对于侯府的四夫人,江敬舟其实有些忌惮,毕竟子爵府的案发现场还留有一支这位夫人的发簪。   虽说很大可能是被嫁祸的,但毕竟有牵连,小心谨慎总归没错。当初沙狼与他爹对战,没记错的话确实也有女人的声音。   四夫人招呼着让小厮把货箱搬进来,前前后后约莫有十来箱,且搬货时分量不轻。   等搬完了,才笑着说道:“这是送往郸石安的赈灾银,送成了赏赐自然少不了。”   “赈灾银?”   江敬舟奇了,按理这种朝廷重任怎么轮也轮不到他来办。当初他爹接手护送赈灾银也是因为两家要结亲侯府给的面子,如今他刚到镖局,前脚还没坐热就来了这么个大单。   难道是贺亭衍的意思?昨晚在医馆时也说了有单生意要给他,指的就是这个?   贺方戟见他愣怔,在一旁小声提醒道:“接呗,白送的钱你不赚?”   江敬舟掀开其中一箱查看,确实都是些印有官印的真金白银。他大致看了四五箱皆是如此,便道:“什么时候送?几时送达?”   “十日内即可。”四夫人拿出张货单递给他,说道:“这里是十万两,择日还有一百旦米会让下人送过来,可别算漏了。”   说罢,见左右无事便打算离开。   “等等。”江敬舟学着他爹做生意时的模样,笑道:“既是如此贵重的赈灾银,怎么也得清点完见我贴上封条才能离开。若是缺斤少两的,我也不好交代。”   四夫人原是来卖面子的,不想这小子居然对她这般不客气。可一想到四海镖局的身后是谁罩着,只能用帕子掩面道:“你这镖局冷冰冰的,我一个有身子的人站久了不舒服。我留两个下人看着你清点便好。”   四夫人转过身后便变了副脸面,被下人扶着上了较撵,满是不屑地起轿走了。   贺方戟满脸嫌弃道:“也就是我爹太宠,就一个戏子比我娘还能摆谱。”   江敬舟不好议论别人家里的家事,看着院落里被留下的侯府下人,转头去正厅拿账本算盘。   一边拨着珠算一边问道:“赈灾银的单子,怎么会让四夫人过来吩咐?”   贺方戟帮着他开箱清算银两,不屑道:“见风使舵呗。自打你家的四海镖局没了,四夫人就私下把她名下店铺改成了镖局。我爹宠妾厉害,时不时地就会帮衬着给上几单生意。   如今我爹病入膏肓,家中大权都在我大哥手里,她自然要想着法子来讨好。”   江敬舟愣怔,犹豫着问道:“四夫人怎么知道给我生意就是讨好你大哥?”   难道他跟贺亭衍那点儿不可告人的事,其实侯府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贺方戟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这四海镖局如今可是在我大哥名下的产业。如今你来了重振镖局,当然得想着法子来讨好了。”   他顿了顿,似乎才反应过来,“你刚那话什么意思?”   江敬舟干咳一声,“我……忘了地契在贺亭衍那儿。”   “江兄,这赈灾银不对啊!”贺方戟挥开箱子面儿上的三层官银,拿开底下的木板隔层后惊叹道:“这底下怎么全是石头?”   两人相继把目光投向被四夫人留下的人,两名下人忙惊慌失措摆手道:“我们不知道,只是帮忙搬运而已。”   贺方戟急了,揪住下人的衣领没好气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货品不都是你们一直看着的吗?”   赈灾银是从侯府里出来的。不管是谁下的单子,要是追究起责任来,遭殃的可是整个侯府! 第47章 玉石案(一)   侯府主宅,贺候的房门外站满了家眷下人。贺亭衍坐在屋内脸色沉重地看着御医为他父亲诊脉。   大夫人与贺长天站在床榻边满脸愁容,御医还未说话,两人便已哭成了泪人。   大夫人让自己儿子在床边跪下,对病榻中身形消瘦的贺候说道:“常山,你想要什么就说,我们一大家子人都在这儿呢。”   贺常山呼吸微弱,苍白着一张脸,眼睑下尽是黑色的阴霾。他看了眼御医眉头紧锁无力回天的神情,叹气道:“不必看了,都出去。”   御医收回手迟迟没有说病因和脉象,但即便不说众人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大夫人犹豫片刻,还待要说什么却被贺常山制止道:“出去,让亭衍留下。”   这话无疑是在说他即将要交代后事,而能托付之人便是这位好半天都极为镇定的嫡长子。   大夫人满是不服气,可碍于威严不得不带着儿子离开。   屋子里顿时变得只剩父子二人。贺亭衍走到床边跪下,神色依旧镇定地叫道:“父亲。”   贺常山吃力地喘着气,抬手示意儿子站起身。“亭衍,你不必下跪,我受不起。”   贺亭衍没有依言起身,却也没有多说半个字。   贺常山从怀里拿出只盒子,里面装着侯爷身份的官印以及地契等。他咳嗽一阵,沙哑着嗓子道:“我走了以后,你去朝廷请旨继承爵位。但若是有朝一日你恢复身份,便将这爵位交予长天。”   贺亭衍总算有了些动容,“什么身份?”   贺常山无力地看着床帐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说道:“你知道,侯府也不是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大娘权势滔天处处打压你,还曾在你的饭食中……”   “孩儿知道。”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打断,在他的饮食茶水中下毒,这事早在他年少时就已经知道了。唯一查不明白的,只有他每日要吃的药里。   贺常山看着他的模样,问道:“可是在怪我?为什么明知你大娘下毒却从不在明面儿上阻止?”   大夫人的手段太过拙劣,贺亭衍从始至终都未曾吃进去半分,要说到怪倒还真不至于。毕竟在这侯府之中,想看着他死的人又何止这一个。   贺常山:“越是危险的地方,有的时候反而越安全。把你抛在明面儿上不管不顾,反倒能保住你的性命。我独宠老四多年,为的也是这个道理。”   贺亭衍抬头看向父亲。都说他们侯府宠妾灭妻,实则竟是为了保他!四夫人曾丧过一子,看似胎死腹中没养好,实则却是被人下毒遭害。   他算到了是谁下的手,却算不到竟是他父亲默许的。   “为什么?”   “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大娘的铁骑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危险的人放在身侧,反而出不了事。”贺常山侧过身拉住他的手,“只有你病了,病得快死了,才会让这些人觉得你没有任何威胁。”   话已至此,即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来,贺亭衍也明白了。他的腿疾,这么多年痛不欲生的病症,吊命药瓶里的毒药……原是如此。   被父亲握着的手拳头紧握,他想抽回,却被父亲握得更紧。   贺常山眼眶泛红:“我的亭衍,出生时就死了。那孩子的双腿先天有残疾,所以你活着,也必须得与那孩子一样。”   贺亭衍无法在装的镇定,他看着病榻上的父亲,问道:“我娘当年,生的究竟是不是双生子?   为什么当年接生我与胞兄的稳婆没几日就在家中暴毙?我当真是因为命好,断气后又从棺材里活过来的?”   贺常山从面露震惊又逐渐归于平静。   贺亭衍又道:“为什么三年前,要让江瓷与我成亲?”   贺常山叹气,“只有与江家联姻,才能保证江荣远会不惜一切代价,誓死力保你。”   贺亭衍已经大概知道了,他眼中含泪道:“江敬舟……”   “敬舟……有这孩子在,那些人才不会注意你。”一番言语,贺常山已经是油尽灯枯。“敬舟是你的替身,只有他活着,你才能平安……”   贺常山的身体终是抵不住死亡的摧残,双目半睁,言语未闭。他的手始终握着贺亭衍,有愧疚有期许,还有道不清的不甘。   门外响起了贺方戟吵闹的声音,他不停叫嚣着要进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却被铁骑拦着怎么也不让进。   不多时,房门打开。   贺亭衍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与淡漠,与门外的众人道:“父亲走了,去请办丧的人进来。”   大夫人愣怔的后退一步,被儿子扶稳后哭着跑进了屋子里。随后一大家子人皆陆续蜂拥而入。   御医对贺亭衍拱手一拜,道了句节哀便回宫复命去了。   侯府办丧,嫡子承爵,这在柏穗城中也算是一起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当贺亭衍进宫接旨时,却又被家中的大夫人告了一状,起因乃是近日的赈灾银缺失一事。   接手的镖局在贺亭衍名下,出了事,自然也得由贺亭衍承担。   一时间朝野中议论纷纷,甚至还将坊间的妖鬼言论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妖鬼之说实属荒诞,可赈灾银缺失却不是小事。但因贺亭衍多年接手查办赈灾银被盗案有功,便只能暂缓爵位。   让侯府自贴银两补齐,而后亲自护送赈灾银去郸石安救济灾民,将功补过。等郸石安救灾回来,届时在以功名赐予侯爵之位。   自古长幼有序,家中长子尚在,纵使贺长天同为嫡子也不能袭爵。侯府大夫人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则并未讨到什么好处,甚至还将侯府的名声拉拽得一落千丈。   监守自盗,这般难听的话一旦传开来,还有哪家的官僚愿意与其攀上瓜葛。   一连五六日,办丧、家事、君令,贺亭衍虽未袭爵却还是得承担起侯爵所要管辖之事。   江敬舟得知老侯爷去世并未去拜礼,毕竟此刻去找贺亭衍只会为其添乱。   他将送来的赈灾银和一百旦米全数清点完毕,拢共少了四万两。以贺亭衍的财力确实能将缺失的部分补齐,可这种被冤枉的事,哪怕只拿出一个铜板都让人恼火。   他趁着这几日去招揽了护镖的打手,因怕暴露便没去招揽从前在他爹手下干活的人。   一来二去,便干脆去先前上工过的商船要了半数人过来。工头直骂他抢生意,可也架不住他这儿待遇好。   为安抚工头,他特意将船舱里的囤货买走了大半,回来后连同那堆用不着的绣线一并去了邻村变卖。前前后后差不多赚了五百两,虽算不上多,但多少也能做些贴补。   赈灾银原定要在十日内送往郸石安,但如今出了纰漏,没有贺亭衍的令他暂且还动不了。   夜里他一个人趴在床上打算盘,想到贺亭衍送来的小金库少了这么大一笔钱就心痛。   “真是缺德,这四夫人怕不是早就算好的吧!”   原以为是为了讨好,哪里知道是丢了个烫手山芋过来。也不知道现下的侯府乱成了什么样,反正这给单子的四夫人铁定是跑不了了。   他清了算盘放置一旁,想到白日里出去时听到百姓对贺亭衍的风言风语就来火。   说什么父亲死了还跟没事人似的,还有说妖邪本就没有感情。气得他当场就跟人吵了一架。   但他也知道,光跟一个人理论没用。如今对于侯府对于贺亭衍,这样难听的话几乎传的到处都是,说死了也说不通。   镖局的大门响起了开锁声,他赶忙打开窗户,竟是多日不见的贺亭衍。   “你家里的事都处理完了?”   贺亭衍抬头看他,淡漠道:“还有一些没处理。”   江敬舟垂目看着这人皮质腰封下略染红色的衣袍,说道:“赶紧上来,我帮你换药。”   “嗯。”   贺亭衍脱了衣服,看似精气神实则满身疲惫。缠着腰腹的纱布凌乱,不少干涸的血渍把纱布都黏在了皮肉上。   江敬舟去拿剪子热水,手才刚覆上纱布头,贺亭衍忽然把头抵在了他肩上。   “敬舟?”   “别说话。”   江敬舟依言没出声,左肩处忽然感到一阵热意。   贺亭衍哭了……   一个人人都觉得冷心冷面,父亲死了都无动于衷的人。在这无人知晓的夜里,无声地宣泄着压在心里的痛苦与不安。   他伸手抱紧江敬舟,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无尽黑暗中仅剩的那一点光。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咱俩谁跟谁。”江敬舟叹了口气,反抱住贺亭衍,“你的伤在不处理会留病的。”   贺亭衍没吭声,他也没敢放开。   在侯府里,贺亭衍唯一的亲人除了那几个弟妹外也就只有贺候。   江敬舟感叹,离开柏穗城的三年他虽孤立无援,可只要一想到在锦州还有娘跟阿姐,他便觉得活得也不是那么痛苦。   而如今贺候走了,留下一大家子都是见不得世子好的。举目无亲,身边也没有亲信,就连个能让其留有念想的人也没有。   贺亭衍又是个凡事都藏于心的人,不会与人抱怨更不会轻易与人吐露心事。一个从小见惯了欺骗的人,什么事都只会一个人扛着。 第48章 玉石案(二)   贺亭衍松手靠坐在床榻边缘,此时的模样除了眼睑还有些泛红外已然看不出哭过的模样。   他恢复了往常的淡漠神情,冷静地说道:“父亲是被下毒而死,那毒药,与用来对付我的皆不相同……”   江敬舟坐在一旁帮着拆解纱布,皱眉道:“会不会是那个与闹鬼案有关的人?说不定赈灾银缺失,也是这个人在捣鬼。”   纱布层层解开,刀疤处的线竟不知什么时候被贺亭衍给扯走了,难怪会流血。   江敬舟拿过巾帕帮着擦拭,可他手势不轻难免会触及伤口。但无论他怎么折腾,贺亭衍都没皱过一次眉。   当他包好纱布再次抬头时,贺亭衍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   连日来的疲累,就是铁打的也得倒了。   江敬舟把人放舒坦了,拉过被褥跟着躺了进去。两手不老实的搭这人腰上,想想反正都睡着了,干脆又偷摸着占了点儿便宜。   本以为贺亭衍累得没知觉,不想他刚要起身去吹蜡烛,便听贺亭衍问道:“你背上的线拆了吗?”   江敬舟回头看他,“你没睡?”   那他刚才又亲又摸的,这人定力倒是不错?干咳一声道:“没拆,在背上我也瞧不见。”   贺亭衍重新坐起身,“我帮你拆,这么多日不拆得长在肉里。”   江敬舟没好意思说疼,委婉地推拒道:“我……可以明日去医馆拆。”   贺亭衍揽臂圈着他腰,也不等他多抗议几句便转而去拿剪子蜡烛。   “我不是信不过你……”江敬舟被摁趴在床上,最后抗议道:“你看你都累这么多天了,明天在拆也可以……”   贺亭衍拉下他后领子,安抚道:“不疼的,一会儿就好。”   “好吧。”江敬舟见抵抗无用,干脆抱着枕头趴着。   贺亭衍脱了他衣服像是在查看伤势,偶尔手指划过还有点儿痒。他不禁笑着调侃道:“贺哥哥,你其实是想占我便宜吧?想就说,我还留了点儿力气,可别憋坏了。”   然而另一面看着他后背的贺亭衍却并未像以往那样觉得有趣,只是盯着干净的只有三条疤的后背隐隐出神。   江敬舟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人拆线,刚想转过头看看,顿时传来一阵拉扯得疼。   这该死的拆线半点儿不比缝线好多少,可又不想显得自己娇气,干脆把头闷枕头里不吭声了。   许久后他支起头换气,找了个话头问道:“你说,沙狼嘴里嚷着的皇子是什么意思?我如果真是皇子,那我爹又是谁?”   贺亭衍拿着剪子的手顿了顿,抽走半截线头后说道:“不必在意,可能是胡乱说的。”   “我想也是。”   江敬舟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你说,会不会所谓的皇子其实是公主?比如我阿姐……”   “不会,替你娘接生的稳婆至今还在。”   贺亭衍处理完他背上的线,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从怀里摸出只药瓶往伤口上撒药粉。   江敬舟无声地龇牙咧嘴,而后道:“这你都知道?你去找那稳婆问了?”   “嗯。”贺亭衍收手替他缠好纱布,随即吹了蜡烛转身躺下。   江敬舟被这一通折腾人都清醒了,翻身趴在贺亭衍身上,拉过被褥将两人兜头罩住,小声道:“那你说,沙狼这两日怎么这么安静?总不至于是被我两打怕了吧?”   贺亭衍转手去解他的裤头,他赶忙拽紧这人不老实的手,乐道:“我当你真成和尚了,这么撩拨你都没反应。”   贺亭衍半支起身往他的下唇咬了口。   他也没跟着客气,礼尚往来的回亲着贺亭衍。唇齿碰撞,呼吸急促,还没做好准备便闷哼一声不敢出声了。   贺亭衍扶着他的腰,问道:“难受吗?”   “还行……”   江敬舟亲咬着他的耳垂,气息不稳的问道:“你那刀口,还疼不疼?刚才还看你淌着血。”   别一会儿两人快活完了药还得在重上一回。   贺亭衍却没应声,翻身将两人位置调换,看着他趴在床上的模样欺身而上。   江敬舟拽紧了身下的枕头,侧过头吻着薄唇,若即若离道:“贺哥哥,你好凶啊。”   贺亭衍抬手捂住他的嘴,生怕这人再说点什么惹他眼红的话来……   晌午时,江敬舟去仓库里重新清点货品。这里原本是四海镖局的柴房,被改建成仓库后地方也跟着大了不少。   当初沙狼进犯,他爹就是把他藏在了这儿。他琢磨着到了地窖入口,这里暂且被他改成了藏金室。   他开门翻身进去,里面除了一些值钱的家当外还有两排书架。上面摆放的全是他父亲在世时写的武功书籍,大多是为了方便教徒弟草拟的,武功路数也跟教他的有所不同。   而书柜的抽屉里放着的,才是他从小所学的东西。他靠著书架拿出一本翻看,招式路数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想要找点儿新得出来对付沙狼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这些人在打斗时虽功夫相似却又略有变化,许多招式就像是刻意用来克他的,临时改变路数也无济于事。   他把书籍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刚跟着耍了两套便听贺亭衍开门进来了。   他放好书籍从地窖中出来,“货品我都清点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郸石安?”   “不急,先把缺失的赈灾银处理完。”贺亭衍拆了就近的一箱官银查看,问道:“先前放在箱子里的石块你可还留着?”   江敬舟用铁丝反锁了地窖门再用箱子抵上。   “我都看过了,全是些普通的山石,没什么特别的。左右留着也无用就全扔了,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后山。”   “不必。”   “可是有头绪了?”   贺亭衍把箱子的封条换了条新的贴上,道:“四万两不是小数目,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没那么容易。”   从朝廷将赈灾银送到侯府,其间被查过一次,无误后便一直放在侯府的金库里。铁骑严加看守且又都是大夫人的人,不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东西出库后他也曾清点过一次,所以问题必定是出在被四夫人接手之后。中间没有任何可疑人出府,那么这四万两官银必定还在侯府之中。   江敬舟思虑道:“单子是四夫人向老侯爷讨要的,其间经过哪些人的手你可问了?”   贺亭衍皱眉道:“涉案人有很多,在运送前,连同府中下人接触的共计有三十人。其中将货品送至四海镖局的便有十五人之多。”   江敬舟跟送镖的十几个兄弟打了声招呼,随后便与贺亭衍一块儿去了侯府。   祠堂的前厅外站满了侯府家眷,除了长辈家眷外,所有下人都被铁骑押着询问当日细节。   江敬舟刚进祠堂,一眼便瞧见了帮着审讯的陶先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唤了声先生,却被无情地瞪了眼。   陶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便是贺亭衍,偏的这人现在整日跟他混一块儿,看他不顺眼也很正常。   他不禁暗想,陶先生要是知道他跟贺亭衍还隔三差五地行苟且之事,会不会气的直接把两撇胡子给吹掉了?   “几位夫人为何不问?”贺亭衍翻看了下人回复的案件纸,皆是些无用的废话。   陶先生无奈道:“你大娘什么脾气还不清楚?她不愿配合,其余几位夫人自然也不愿回答。长天跟方戟,还有你的那几个妹妹倒是都答了,不过并未问出些有用的。”   贺亭衍抬首看了看,被赐坐的几位夫人中独独四夫人没有出现。于是冲照顾四夫人的丫鬟问道:“四夫人呢?”   丫鬟胆儿小,颤巍巍回复道:“夫人说身体不适,就不来了……”   贺亭衍沉着脸,“去把人叫来。”   丫鬟犹豫着不敢去,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委屈道:“世子,奴婢刚才去叫过两次,可夫人一生气就不搭理人,实在不敢靠近。”   江敬舟站在一旁听得有趣,他知道侯府四夫人向来骄纵,却不知竟是这般的难伺候。   府中的其他几位夫人纵使不愿配合,至少这会儿还都在堂里坐着。四夫人乃是这起缺失案的原首,反倒还摆起了架子。   他侧头对贺亭衍小声道:“要不我替你去请?”   “不必,你看着便好,不要乱走。”贺亭衍说罢,拿起案件纸走向祠堂中坐着的三位夫人。   江敬舟没应声,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贺亭衍对他变得客气了。又或者说,像是把他当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什么事都不想麻烦他。   尤其是今早,他不过是想出去买个早膳,愣是被贺亭衍留在家里不让出去。还给他重新打了把削铁如泥的好刀,叮嘱他必须随身携带不可离身。   最离谱的就是吃饭,从前在侯府时用银针试毒也就罢了。如今出了侯府,不仅要用银针试图,还要贺亭衍吃过无事后他才能吃。   皇帝用膳都没他这么好待遇。   贺亭衍站在三位夫人身前,首当其冲质问的便是大夫人。   “送镖当日,官银曾被放在前厅三个时辰,其间可有去看过?”   大夫人面色难看,站在一旁的贺长天没好气道:“大哥,我娘又不是犯人,你怎么能……”   话说半句停了。   贺亭衍向他拿出了搜查令,道:“偷盗赈灾银乃是死罪,若是实在不愿配合,我只能将接触过的人全部送往朝廷的夜刑司审讯。诸位可要想清楚,去了夜刑司,免不了就是场皮肉之苦。”   朝廷的夜刑司是个什么模样,别人不知道,但身为皇亲国戚的大夫人一定清楚。   当即回话道:“我没进去,不过就是在前厅外看了看。离开时,正好看到老二跟老三出来。”   二夫人顿时慌乱地解释,“亭衍,我也就是去看看,什么也没碰。”她忙指着三夫人道:“我进去的时候,老三就已经在了,你可别冤枉我啊。”   贺方戟一听几人把矛头指向他母亲,当即气结道:“是你们说我娘算术好非要让她去清点的,这会儿倒是推的干净。”   三夫人抬手制止儿子的无礼,对贺亭衍礼数周全道:“我去清点银两,当时有下人陪着可以作证。”   一旁的丫鬟赶忙证明道:“是,当时我陪着夫人,还有小菊也能证明。”   三夫人算术好侯府中无人不知,府中不少账目大多也都是交由这位夫人清算。且三年前送往四海镖局的赈灾银,在出府前也是由三夫人清点。   贺方戟急了,“大哥,我娘不可能是偷盗之人。府里就我娘最不在乎钱,你是知道的!”   贺长天顿时黑了脸,反驳道:“三弟,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娘就是个贪财之人?”   贺方戟护在母亲身前,没好气道:“是不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你!”   事情不过问了个头儿,几房子女便一副快要打起来的架势。   贺亭衍正思虑着,忽然祠堂外跑进来两丫鬟,脸色铁青浑身发颤地说道:“不好了!四夫人出事了!” 第49章 玉石案(三)   两名丫鬟慌乱地跑出来,四夫人的房门都没来得及关。   贺亭衍让众人等在祠堂里,随后带着江敬舟以及陶先生去了四夫人院落查看。   面对房门的是一面绣了牡丹的屏风,两面半透不透地挂着帘子,其中有两条带着血迹的珠串被扯断散了一地。   再往里走,便是半桶满是血色的浴桶。   陶先生把手伸进浴桶里探了探,甩手道:“浴水半温,看来距离出事没过多久。”   江敬舟把整间屋子看了遍,“人不在屋里。”   贺亭衍望向院子里跪着的两名丫鬟,问道:“可有见到四夫人出去?”   两名丫鬟哭着摇头,回道:“没有,四夫人说要沐浴我们便一直等在门外。想着沐浴太久水会凉,便去厨房要了两桶热水过来。哪儿知道……”   江敬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会不会是从窗户出去了?”   陶先生正巧在查看窗户,说道:“不可能,窗外的假山院落并未见到多余的血迹跟踩踏过的痕迹。”   屋子的地面满是水渍,就像是下人洒扫院落前先浇了一遍水。   贺亭衍看到浴桶的边缘有大片的血迹,仔细看更像是一只手掌印。地面的水流顺着右侧的地砖流淌,直至偏房的地窖处回旋停留。   地窖在侯府中不算特例,大多用来放置冰块水果。尤其在夏季,极为实用。   三人顺着水线走到地窖前。贺亭衍蹲下身拉拽,却发现这地窖门竟是被反锁了。   江敬舟跟着蹲下,拉开贺亭衍的手说道:“借我一截金线,这地窖门好开得很。”   内部插削较小且不用钥匙,用根铁丝就能轻易打开。镖局的地窖都是这么反锁的,不过侯府的地窖门缝明显要比镖局里的小。   贺亭衍拉了一截金线递给他,接过后才发现如今的金线被磨得太细使不上力,只能对折几圈往门缝里套。   这样的地窖门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牢固,以贺亭衍的气力完全可以强行拉开。但为了不过多地破坏现场,他这身三脚猫功夫还是得用上。   只是身后的陶先生看得皱眉,一想到这种会偷鸡摸狗的学生还是他亲自教过的就头疼。当即便骂了句不可雕也。   地窖门被打开,冲眼便瞧见块红的似血的玉石。   江敬舟松了金线,奇道:“这么大块鸡血石?你们家宝贝还真不少。”   这块鸡血石都快赶上他人高了,瘦消的立着像是根竹笋的形状。   目光顺势而下。地窖中没有排水口,里面原本放着的冰块不知什么缘故全数融化。如今成了一汪水潭,高至脚踝。   而最令人惊叹的,还是那看不太清的角落里堆放着的官银。   江敬舟做势便要往下跳,却被贺亭衍抬手拦着,随即纵身一跃率先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他伸手探了探地窖中的水,许是融化后被一直密闭着,水还凉得很。   抬头看,接近他人高的鸡血石红的浑浊,虽看起来大块稀缺,但质地并算不上太好。   江敬舟跟着下来,对着那堆被泡在水里的官银数了数,正好四万两。   “亭衍,这应该就是缺失的那部分赈灾银。”   “嗯。”   贺亭衍没有注意官银,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地窖正中的鸡血石。他总觉得,这块鸡血石中时不时地就会发出点儿声音。   地窖外的陶先生看到赈灾银,说道:“我去叫人过来,你们多看看细节。”   贺亭衍应声后陶先生便走了。   江敬舟正想着要把赈灾银先放到楼梯上,忽然停了淌水的步伐道:“亭衍,你有没有听到水声?”   两人现下皆站在水里,会听到水声很正常。但贺亭衍知道,他说的水声并非是走路时造成的。   江敬舟屏息静听,声音正是从那块鸡血石里发出来的。就像是商船里的酒桶进了死老鼠,漂浮着的老鼠尸体不停地碰撞酒桶壁。   但眼前的这块鸡血石又略带有些不同,偶尔还能听到金器碰撞的声响。   他把脸贴在了玉石上想看出点名堂来,只是这鸡血石的色泽太过浑浊,这么瞧还真看不出什么东西。   贺亭衍从怀里摸出只火折子,点亮后走到玉石背光的一面对着照。   而站在正光面的江敬舟顿时一阵头皮发麻,这玉石中竟是多了个人的身影,在过半的水中漂浮不定!   “我就见过琥珀里藏虫子的,鸡血石里藏人还是头一回!”   “敬舟,你让开。”   江敬舟依言往后退,贺亭衍抬手一掌猛的将竖着的玉石往左侧推倒。玉石中没被水填满的空气冒着泡率先出来,随即便是大量带着血色的水从玉石底部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玉石中衣不蔽体的尸体也顺着水流滑了出来,正是先前一直缺席的四夫人。两处手腕被划了豁口,血水无法凝结红的骇人。   散乱的发尾绑着一截金钗,先前玉石中金器碰撞的声音应当便是从此而来。   玉石的底部被凿开了个口子,大小正好能让一名女子进出。而玉石内部也不像外面看起来这么厚实,里面都是中空的。   贺亭衍刚才那一掌是想着玉石过重下了死手,但实际镂空的鸡血石没有想象的重,重的反而是里面快要装满的水,以及底部被水潭覆盖的吸力。   他脱了外衫盖在死者身上,而后把死者打横抱起放到了地窖外。随后冲院外的丫鬟道:“去把仵作叫过来。”   江敬舟没跟着出去,看着那块镂空的鸡血石百思不得其解。缺口在底部,且地窖中的水面只到脚踝,是如何做到将玉石内放满水的?   他检查玉石顶端,只找到了几条刚才被推倒时出现的裂纹口,以及一些像被利器勒出的凹痕,并未有注入水流的孔洞。   反倒是玉石的尾端,也就是浸泡在水里的那部分,四周都被打了手指粗的空洞,约莫有六处。   另一边的贺亭衍放置好尸体便开始查探四周,起先被反锁的地窖门边上有一块木板断裂的痕迹,且断裂的木削向外而非往里。   由此可见,这里曾承载过重物器皿,但后因承受不了而使其断裂。门边的边缝处有一道划痕,看起来像是被什么线之类的东西勒过。   结合玉石顶端的勒痕,他断定,很可能是被他弃用的金丝绞线。   死者虽双腕被割了豁口,但显然是一起他杀案。如果没猜错,凶手必定以为他们会以蛮力进入地窖,如此一来很多在门板处的线索都会被暴力拆除干净。   大致上看,手法与子爵府里的棉线案如出一辙。看来对四夫人行凶的人,十有八九便是唆使闹鬼又在幕后出谋划策的人。   江敬舟把官银从地窖中搬出来,嫌弃道:“一股血腥味儿。”他探出半个身子,“赈灾银拿回去后我在清点一次,齐全的话就能把你的钱从箱子里搬出来。”   他脱了鞋子把裤腿卷起,起身道:“作案的人还真是越来越会想花样了,把人塞玉石里,该不会又想来一个解释不通用妖鬼说事吧?”   贺亭衍看着地窖中的鸡血石,脸色阴沉。侯府中会用金线的只有他一人,以此作案无异于栽赃嫁祸。   他虽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和人证,但即便找不到理由直指他,最终还是会被说成是妖邪作祟。   江敬舟细看了死者手腕上的刀口,说道:“腕上的口子不是四夫人自己划的,方向不对。两只手腕上的划痕皆是同一个方向,就像是有人站在她对面用刀割的。”   他卷起袖子拿过巾帕捏着死者的手腕翻看,关节活动皮肤保有弹性,看来四夫人应当才死了没多久。   仵作闻讯带着刀具匆匆赶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贺方戟。见到贺亭衍叫了声大哥便去屋子里查看案发现场,见到地窖中的血水后,当即捂着嘴去院子里吐了。   江敬舟双手环胸调侃道:“见不得血还进来,你怎么胆儿这么小。”   贺方戟吐完了鄙夷道:“我这毛病都是你害的。”   “关我什么事。”   “当初要不是你带我去青楼看尸体,我能烙下这毛病?”   江敬舟摊手,“我也看了怎么没事。”   贺方戟懒得理他,转而对贺亭衍说道:“陶先生在祠堂里查问说是不来了。”他抹了把嘴,“让我过来帮你。”   贺亭衍还没来得及应声,江敬舟就不干了,“陶先生也真是,这不有我在呢么,还让你过来帮什么忙。”   贺方戟干笑一阵,“陶先生说了,就是有你在才让我过来,免得帮倒忙。”   “我能打能抗的,怎么就帮倒忙了?”   贺亭衍赶忙出声制止,转而对贺方戟问道:“府中除了四夫人外,可还有哪位夫人有大块儿的鸡血石?差不多半人高”   玉石被中空,那么其中缺失的部分一定还在。他平时主管府中要事,诸如此类的从不会过问,尤其还是几位夫人的东西。   贺方戟想了一阵,道:“有倒是有,我也就见过一次。在二娘的屋子里,有块高至胸口的鸡血石,还雕了个八仙过海。   起初像是炫耀被放在了正厅口,进院儿一眼就能瞧见,后来也不知怎么地就被收起来了,还说什么财不可外露。”   仵作收了手里的刀,仅仅只是查看一番后向贺亭衍拱手道:“四夫人失血过多,不过真正导致死亡的是窒息。那玉石中被注满了水,时间一长便会无法呼吸。至于死亡时间,约莫不超过半个时辰。”   他犹豫着问道:“可要记录作案纸上报朝廷?”   贺亭衍:“不急,若是此时上报,四夫人偷盗赈灾银的罪名便会被定案。”   “半个时辰?”江敬舟单手托着下巴思虑,“那岂不是很难找到凶手?除了守在门外去厨房提水的两名丫鬟,一个时辰前侯府里的人就全去了祠堂。”   贺亭衍转而向院子里跪着的两名丫鬟问道:“今日四夫人院里,去祠堂前还有哪些人来过?”   两名丫鬟吓得面色苍白,眼神犹豫地看向站在院里的贺方戟。   贺方戟顿觉无辜道:“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来过。” 第50章 玉石案(四)   两丫鬟不敢吭声,贺亭衍便道:“但说无妨。”   胆子稍大一些的丫鬟犹豫再三,颤巍巍道:“三夫人来过。”   言闭,另一个丫鬟小声补充道:“早膳时,大夫人跟二夫人也曾来过……”   贺方戟一听事情有关他娘,便道:“来做什么可是清楚?别乱冤枉人。”   两名丫鬟摇头,只道主子的事她们寻常也不敢多问。但随即又道:“那块鸡血石,是二夫人送来的。说是要养玉就得放在凉快点儿的地方,所以就被一直收藏在了地窖里。”   下人能知道的事有限,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贺亭衍挥手道:“你们去祠堂候着,陶先生问话时不必保留。”   贺方戟生怕两人说错点不利他母亲的话来,急道:“我也去,免得一会儿这些人全都针对我母亲。”   离开时又对贺亭衍提醒道:“对了大哥,平日里二娘跟四娘走得最近。而且二娘每月的月银,都会有一半划分给四娘,私底下也会给不少银两珠宝。这鸡血石,估计也称不上最贵的。”   贺亭衍思虑一阵,道:“知道了。”   等贺方戟一走,院子里便只剩四人。仵作带着徒弟查验尸体,贺亭衍则重新回到屋里继续查探。   江敬舟绕着桌椅走了两圈,最后在距离地窖较远的梁柱旁停下。半人高的地方,也有一处与玉石顶端相似大小的划痕。   而相对应的另一根梁柱上,还有两处木削向外破裂的小洞。像是先前被安插了什么,后又被强行取走了。   别的东西他或许不熟悉,但诸如此类的他还真是没少见。贺亭衍的屋子里,这种由活扣机关和金丝绞线留下的痕迹很常见。   只是如今四海镖局里的机关都被改良过,很少会再出现这种纰漏。   从地窖的玉石到入口,再到屋子里的两根梁柱。如果凶手是想利用贺亭衍的机关术来起吊玉石,那么按照这个距离来判断,应当是个力气较小的人。   “亭衍,你觉得,这么丧心病狂的凶手,有没有可能会是个女的?”   可能是他习惯性先入为主,所有的凶杀案总会下意识地先去考虑男的。毕竟下手时需要耗费的力气,半点儿不比他打斗时用得少。   贺亭衍草草应了声,皱眉查看屏风后的浴桶。他伸手捞了几片水面漂浮着的花瓣,色泽发白难看,手指轻轻一搓便会碎裂。   江敬舟站在屏风的另一面,见贺亭衍没空搭理他,便随手扯下用来沐浴后擦身的布巾翻看。   靠里的那一面有明显垫着什么东西拉拽而造成褶皱的痕迹。看来凶手确实利用了贺亭衍的铁甲机关术,因为金丝绞线乃是利器,如果徒手拉拽必定会在手掌上留下划痕。当初他被教训时,没在这方面少吃过苦头。   当然除此之外,屋子里也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另一头的仵作收刀起身,接过徒弟的巾帕擦着手说道:“喉咙里受过伤,事发前应当被灌了什么东西,想叫却叫不出声。”   贺亭衍应声,随后便与江敬舟一并去了祠堂。   陶先生的桌案前堆满了询问过后的案件纸。已知缺失的赈灾银出现在四夫人屋里后,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众说纷纭。   见贺亭衍回来了,陶先生便说道:“一些没有疑点的下人我让他们先去干活了。”   言下之意,便是这祠堂中留下的都是些可疑之人。   与死者最后接触过的三位夫人首当其冲,其次便是照顾四夫人的下人以及几位夫人的子嗣。   贺亭衍率先对照顾四夫人的几人问道:“平日四夫人沐浴是几时?”   下人回道:“往常都是戌时,今日特别一些。”   “为何特别?”   几名下人不敢说,陶先生便替他们答道:“四夫人爱干净,尤其是与厌恶之人接触之后。”   话音刚落,坐着喝茶的二夫人便不高兴了,说道:“可真有意思,老四除了老爷还有谁不厌恶,这府里就没她能看得惯的。”   陶先生继续说道:“辰时用早膳,二位夫人离开后四夫人便沐浴了一回。未时刚至,三夫人也去了一趟,离开后四夫人同样让人烧水沐浴。”   贺亭衍掐算着时辰,尸体被发现时申时刚过,也就是说凶手作案的时间在未时到申时之间。   仵作断言,死者死亡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而侯府众人早在案发前一个时辰前便已到了祠堂,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证人。   侯府外围皆有铁骑把手,不会是外来之人。而四夫人在沐浴期间院外也有丫鬟看守,如果在这段时间中有人出现过,看守得下人必定会知道。   难道对方也会功夫,来去时能不让人知道?   陶先生对贺亭衍问道:“院里偏房的小厨房,你可有去查探?”   贺亭衍:“查过,灶台边有五桶水位高低不等的木桶,以及三只摔坏的。灶台的炉灶中,有一块缺口的石块。”   但这些东西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且那炉灶中还烧着旺火,锅台里也有大半没有盛出的热水。   他转而对二夫人问道:“四夫人房中的鸡血石可是你送的?”   二夫人顿时坐直了脊背,道:“是,是啊!那又怎么样?我送老四的宝贝东西可不少。”   一旁的大夫人听后顿时嗤笑道:“平日也不见你这般大方,怎么就独送老四?你不常说看老四碍眼?”   二夫人眼神游移道:“大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平日里送出去的东西多了去了,哪儿记得这么多。   再说了,我是挺讨厌老四的,可她手下的镖局帮了我娘家生意,我怎么也得礼尚往来不是。”   两人说了半天,一旁的三夫人却是半天没有动静。见贺亭衍看着他,才出声解释道:“四妹手里有两笔账目不对,所以未时那会儿我去找四妹对账。之后我便回了自己院儿里,有人证。”   站在身侧的丫鬟立马证明道:“是,夫人回来后便一直在院里,直到世子叫所有人去祠堂了才出来的。”   相比较其他两位夫人,三夫人言语不慌不忙且条理清晰直说重点。贺亭衍仔细地看着在场所有人的神情变化,并未发现任何破绽。   要么所有人说的都是实话,要么,这名凶手的伪装本事在他之上。   他重新将话头转回到二夫人身上,问道:“为何二夫人每月都要将半数月银划给四夫人?”   二夫人捏着帕子心神不宁,说话时也不像刚才那么有底气。她看向平素里查账算账的三夫人,眼神中满是埋怨。   贺方戟怕二夫人把矛头指向他娘,率先承认道:“是我告诉我大哥的,与我娘无关。”   大夫人抿了口茶,笑道:“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拿捏了,要不然你这礼尚往来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二夫人被说得哑口无言,生气却又不敢多言。   贺亭衍咄咄相逼,“二夫人若是不说,便只能送往夜刑司了。”   二夫人拧紧帕子,近似哀求道:“亭衍,这事儿二娘当着众人面儿实在说不出口,要不咱俩私下说说?”   言闭,祠堂中无人应答。   二夫人顿时红了眼,委曲求全道:“至少让下人们跟外人都出去。”   陶先生听罢,起身拍了拍贺亭衍的肩膀,随即让一干下人全都退了出去。   江敬舟犹豫着要走,却被贺亭衍一把拽住胳膊,说道:“你不是外人。”   谁想话音刚落,便听大夫人道:“亭衍,竟是把外人都请出去了,大娘一会儿顺道跟你谈谈亲事。江小少爷到底不是侯府里的人,有些话确实不适合听。”   贺亭衍正要反驳,却被江敬舟抬手制止道:“我出去等你。”   眼看着贺亭衍面色变得难看,他转身便跟着陶先生走了。是啊,贺亭衍要谈亲事,他确实不适合在场。   祠堂的门相继关上,他找了处水池边蹲着,烦躁的直搓头发。   成亲嘛,早晚的事。平日里与贺亭衍回回讨论这事就得吵上一架。   他虽嘴上说得好听,什么说了亲也能给他搅黄了。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会跟贺亭衍随时分开的准备。   哎,成了亲也好。有了妻子再有上几个孩子,总比跟他这个没什么出息的男人整日混一块儿的好。   他蹲了许久也没听到祠堂里有什么动静,腿麻后便干脆跟陶先生说了声,带着找到的四万两赈灾银回四海镖局了。   他重新清点完银两,看着外头黑透的天色,拿着长刀在演武堂里耍了快一个时辰也没见贺亭衍回来。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耍刀,看看时辰实在太晚了便一个人回屋睡觉。奈何身体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边上少了个人睡得他不踏实。   正琢磨着要不要夜半去侯府问问情况,便听镖局大门有了动静。   他匆匆下楼,只见贺亭衍满身疲惫面色冷漠地进来。见到他也不说话,只是径直地往两人睡觉的屋子里走。   江敬舟去拉他的手,关怀道:“快入秋了,你穿这么少铁定冷,要不我给你烧点儿热水泡个澡什么的?”   贺亭衍没搭理他,抽回手进了屋里翻衣柜。   江敬舟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找什么?我替你找。”   “不必。”贺亭衍总算吭声了,但语气冷飕飕的,像是带了刀子。   他随手拿了两套外衫便要推门出去,江敬舟急忙站在他身前,用后背抵着门框道:“去哪儿?你不睡我这儿了?”   他拽过贺亭衍手里的衣服藏于身后,见这人发脾气,也跟着没什么好气道:“你这又是要闹哪出?你大娘要给你说亲我也拦不住啊。”   贺亭衍试着把衣服从他手里拿回来,他便牟足了力气硬拽,拉扯间刺啦一声把衣服给生生扯破了半边。   贺亭衍转过身去衣柜拿新的,江敬舟懊恼地别过脸,语气不善道:“你要是走了,以后也别回来。”   贺亭衍猛地将柜门关上,厉声质问道:“我让你留下,你为何头也不回的就走?”   江敬舟觉得憋屈,回嘴道:“那是你家,我怎么留?难道要我跟你家里人说,对,贺亭衍一个男的跟我在一块儿了,你们别给他说亲。”   “有何不可!”贺亭衍看着他,“江敬舟,你不是怕,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跟我在一块儿!”   江敬舟的气焰小了大半,别过脸说道:“随你怎么说,反正你家里的事我懒得参合。”   贺亭衍拽着他胳膊要把他从门前拉开,他死命抵着门偏的不撒手。   “让开!”   江敬舟懊恼地往门上捶了一拳,“不让!”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刚才在祠堂里我也没听你拒绝,你现在跟我发什么脾气!”   贺亭衍只要一对上江敬舟就会变得无法冷静,“是,大夫人给我说的亲事,我答应了。” 第51章 玉石案(五)   “你说什么?”   江敬舟恼羞成怒,抬手便要给贺亭衍来上一拳,却在半空中被轻巧接住,翻转着胳膊轻易化解。   贺亭衍把他从门边推开,正要推门出去忽然胳膊一紧。   江敬舟紧拽着他,眼眶泛红道:“贺亭衍,你什么意思?是你说的,我两在一块儿了就是闹死了也无用,你现在又跟我说什么答应了!”   他越说嗓门儿越大,“你凭什么答应,我同意了吗!”   贺亭衍看着他,淡漠道:“你对我无意,你我又相看两厌,不必勉强。”   “相看两厌……”江敬舟松了紧拽着的手,心口酸胀道:“也是,你原本就看不惯我,我也不稀罕跟你有什么瓜葛。”   贺亭衍背过身,双拳紧握。前脚刚踏出房门,便听江敬舟哑声道:“亭衍,我一个人……睡不着,怪冷的……”   贺亭衍回首看他,只这一眼便心疼了。他无奈地把手里的衣服放到一旁的凳子上,关门后说道:“要入秋了,就别只穿这么点儿衣服,冷了自然会睡不着。”   江敬舟把手塞贺亭衍手里,“我手冷……”   贺亭衍搓着他的手捂着,软了语气道:“下回还走吗?”   “你把婚事退了,退了我就不走。”   贺亭衍无奈,江敬舟对他总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铁了心肠质说道:“你到底在怕什么?是有人阻着你,还是你娘跟阿姐逼你?   你若想的是将来有一日还能全身而退,那还是趁早断了的好。”   江敬舟把额头抵他肩上,闷声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贺亭衍松了他的手,“江敬舟,我再问你一次,你把我当你什么人?”   屋子里的烛火摇曳,晃得两人的身影在墙面上看不清姿态。   贺亭衍等了一阵,始终没等到答案便打算后退着离开。却不想江敬舟死抱着他不撒手,大有种说不出就想耍赖的架势。   “别闹了成吗?我两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   江敬舟一番言论让贺亭衍听得烦闷,道:“你如今便是这般想,将来只会更甚。”   言闭,他想到了为他而死的江荣远,欲言又止。抚上江敬舟的后颈强行让其抬起头,再次问道:“我是你的谁?”   江敬舟不想承认,可如果再说些没有答案的话,贺亭衍必定会走。他恼怒这人的逼问,却也烦透了自己的优柔寡断。   他什么时候成这样了,这算是他年少时欺负人的代价吗?不过是一句话,想让贺亭衍留下明明有一百种方法,可他就是说不出口。   抱着贺亭衍的胳膊用足了力气,百般无奈下,他贴近了贺亭衍的耳侧,说了两个对男子而言难以启齿的字。   贺亭衍侧头看他,“你想好了?”   江敬舟松手,站直道:“你去把婚事退了。”   贺亭衍轻笑着没应答,只是脱了外衫坐到床上,一副要上床睡觉的架势。   这回倒是换江敬舟不干了,这么丢脸的话他都说了,这人凭什么笑一笑就当什么事也没有?   忙拉拽着贺亭衍,“你不退就别想睡我的床。”   “床是我买的。”贺亭衍提醒道。   “现在是我的,你能不能睡我说了算。”   贺亭衍没理他,自顾自地脱了鞋子翻身上床。   江敬舟暗骂一句,随即也跟着滚进了被褥里,而后很是不地道的把两只凉飕飕的手塞这人衣服里捂着。   贺亭衍也没阻止,就着衣服布料的隔层握紧了他的手,说道:“敬舟,我想将你关起来,让你在这世上除了我谁也碰不着。”   江敬舟乐了,难以想象这丧心病狂的话会是贺亭衍这种好修养的人说出来的。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蛮不讲理了?跟我学的?”   他挨近贺亭衍往唇上亲了亲,手被拽着收不回,也不能上下其手占点儿便宜。   “你那婚事是诓我的吧?大夫人看不惯你,怎么就突然这么好心要给你说门亲事?”   贺亭衍半睁着眼,沉默一阵后说道:“是大夫人娘家的人。”   江敬舟嗤笑,“有意思,这是想着害不死你就拉拢?还是说,想以这种方式让你对她网开一面?”   等等,他忽然想到侯府的大夫人乃是皇亲国戚。贺亭衍这般烦恼,该不会这婚事是去朝廷里请了旨的?   他顿时坐起身,质问道:“如果是陛下赐婚,你一旦退婚了会如何?”   他怎么就忘了,贺亭衍乃是世子,等郸石安回来后便会伦功封爵。而家中主母又是陛下表妹,想要求得个庇护,强行让陛下赐婚简直是轻而易举。   贺亭衍看着他,只道:“还未下旨。”   “还未?那就是之后会有了?”   贺亭衍沉默不语。其实如今这种局势,早在他三年前退了四海镖局的婚事时父亲便已说过。   让江瓷与他联姻原因有二,一是为了拉拢江荣远护他,二是为了避免大夫人让陛下赐婚。   高官中的皇亲国戚各个生的尊贵,他若是早早地娶了江瓷,有一个正房夫人在前头便很难会把女儿塞他这儿当妾。   “说半天,就是个你推不掉的婚事。”   江敬舟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来我这儿闹半天还说什么相看两厌。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想为成亲找个合理的借口。”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的是他自己,“亏我刚才还内疚,你可真会算计人。”   贺亭衍跟着坐起身,问道:“敬舟,若是我将爵位给予长天,你可愿与我离开泛安?”   江敬舟瞪直了眼回首看他,“什么意思?”   “我们把这儿的事全都忘了,离开泛安,找一处山清水秀之地……”   “不行!”江敬舟心跳如擂鼓地打断道:“父亲的死还未查明,没有手刃沙狼我哪儿也不去。”   贺亭衍别过头看着床边罩着灯罩的蜡烛,“可若是,沙狼身后之人,是你我都无法对抗的人,该当如何?”   江敬舟眼神坚定道:“你若是怕了,我一个人也可以。”言闭,他看着贺亭衍若有所思的神情,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贺亭衍靠着床榻,沉默许久后才道:“不知。”   择日天还未亮,江敬舟便起身去厨房拿早膳。   请来的师傅是临时从侯府里调来的,见到他说了句粥在锅里便继续忙活手里的腌菜。   他应了声,盛了两碗放食盒里。想着厨师把腌菜切出来还需要会儿时间,便无聊地四下看起了自家的厨房。   与从前的镖局厨房比确实是天翻地覆,只是冷清得厉害,半点儿也没有家的意思。   厨师用调料捏着木盆里的腌菜,说道:“江少爷且先等等,这腌菜还未入味儿,等弄完了我在去做两道小菜一并带去。”他解释道:“世子寻常用早膳都在辰时,若是太早进食会身体不适。”   江敬舟无所谓道:“不急,是我来早了。”   他闲得无聊,手欠的去把玩被厨师放在灶台上的几只泡菜坛子。打开其中一只时,看到里面有一块纸张被烧化后的灰,奇道:“怎么这坛子里全是纸灰?”   厨师道:“这是新买的坛子,刚才用来试试有没有漏缝。”他抱歉道:“我忙着腌菜倒是忘了把这坛子先拿去洗了。”   “试漏缝?这怎么试?”江敬舟平日不进厨房,对于一些做菜要用的器皿更是不怎么了解。   厨师解释道:“往新坛子里赛点儿燃火纸,扣上碗盖再浇一圈水。若是这坛子确实密封得不错,等里头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就会把周围的水给吸进去。”   腌制泡菜的坛子模样特别,身体像极了鼓着肚子的球,开口向上呈喇叭形。中间有一圈相对坛子而言较小的缺口,大小正好可容纳一个成年人的手臂进出。   把腌菜放进去后用碗状的盖子将封口处反扣,最后在喇叭形的缺口处倒上一圈水封口,以此来保证腌制的泡菜不会进入空气而霉变。   但在这之前,必须得先试试新买的泡菜坛子是否严丝合缝。而用这种火烧的法子是最为见效的。   江敬舟有如醍醐灌顶,兴奋道:“是啊,里面的空气被火烧没了,外头的水自然而然就会进去!”   他拍了拍厨师的肩膀,“谢了,你可真是帮大忙了。”   厨师满脸不解地看着江敬舟找碗碟,随后又找了根蜡烛急匆匆地就走了,连食盒都没来得及拿。   凶手不需要在场作案,只需要计算好蜡烛燃烧的时间把人困在玉石里。等里面的空气被烧完了,地窖中融化的水自然而然就会被吸进玉石里导致死者窒息。   他猛地推开房门,发现贺亭衍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桌案前写着案件纸。   “亭衍!我知道凶手作案的手法了,只要算好了时间,即便人不在也能杀人!”   他把从厨房拿来的碗碟放到桌案上,往盘子里放满水后将一截蜡烛点燃安在碟子的正中,再将小碗反扣住蜡烛。没一会儿,碗里的蜡烛将空气烧完后周围的水瞬间被吸了进去。   贺亭衍看他如此兴奋不想让其扫兴,可事关案件他不得不解释道:“玉石中没有蜡烛,更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他将那只吸饱水的碗拿开,说道:“你的这个方法确实可行,但被吸进去的水,水位只会到达蜡烛的高度,一旦火灭了就会停止吸水。   玉石中,可没有接近半人高的蜡烛,且玉石内部的顶端也没有黏过蜡烛的痕迹。”   他将手里的案件纸转了个方向推到江敬舟跟前,“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案发前的半个时辰,而在案发的一个时辰前,所有人都去了祠堂。   按照死亡的时辰来算,如果凶手用的是我以往的机关术,那么在屋子留下的痕迹便不会这般少。”   见江敬舟皱眉,他继续说道:“即便用的是你说的蜡烛,那么按照水位的高度,在蜡烛烧光空气吸水之前,死者便会死于失血过多。时辰对不上。   按照死者手腕上的伤势来看,应当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该失血过多而亡。但偏偏死于窒息,而且死亡时间没有超过半个时辰。这桩奇案,奇就奇在了这儿。”   江敬舟顿时泄了气,颓丧道:“也是,时辰上对不上。不过我挺好奇的,凶手竟然都想到了用玉石闷死死者,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在手腕上划上两刀?怕人死得不够透彻?”   话说的无心,贺亭衍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笑道:“所以花瓣才会发白易碎!” 第52章 玉石案(六)   “花瓣?这跟花瓣又有什么关系?”江敬舟没听懂。   贺亭衍起身套了件外衫,说道:“敬舟,带上我平日那些丢弃的金线跟机关活扣。”   “哦。”   天未亮,饭未食。两人匆忙赶往侯府的案发现场。   贺亭衍边走边道:“你可还记得昨日出事的浴桶?”   “记得,里面有不少血水,水还是半温的。”   “问题就出在这儿。”   贺亭衍与他穿过两条街,经过一棵叶片已经逐渐泛黄的树时,继续说道:“夫人们沐浴,大多都喜欢在浴桶中撒花瓣,四季皆是如此。”   江敬舟的思绪没跟上,满脑子就记得前半句。声音顿时高了不少,质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娘跟阿姐洗澡放不放这些玩意儿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看来的!”   贺亭衍被问的一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说道:“花无法开足四季,想要每日沐浴都用,就必须提前采摘晾晒。除了有花的季节外,浴桶中所泡的皆是些干花。”   江敬舟越来越听不懂了,问道:“所以呢?这跟案发现场浴桶里的花瓣又有什么联系?”   “新鲜的花瓣与晒干后的花瓣,在水中浸泡后发白的时长不同。”贺亭衍提醒道。   江敬舟总算听懂了。   案发现场浴桶里的花瓣色泽发白一搓就碎,按照如今的季节能入浴桶的必定都是些干花。   干花被泡发的时辰虽比新鲜的花瓣要短,但即便如此也至少得泡上两个时辰才会变成他们当时看到的模样。   两个时辰,四夫人就算再怎么爱干净也不至于泡这么久。   他还记得当时的下人回禀,四夫人最后一次洗澡是在三夫人离开之后,那时候未时刚至。   而他们发现死者的时辰乃是申时,排除死亡时间的半个时辰,在那之前至少得在浴桶里泡上近一个半时辰。   下人曾言,觉得夫人泡太久了想要加水询问,但事实上在提议要加水时已经是案发之时。也就是说,在这两个时辰中,浴桶并未加入任何一次热水。   别说是快入秋的天气,即便是炎炎夏日,滚水放置两个时辰也该凉透了,怎么还可能会是半温?   “会不会是,四夫人又洗了第三次?”   可话一问出口,他又自己否决了。如果有第三次沐浴,下人为什么没有回禀?这一旦被查出来,即便不知道凶手是谁,两个下人也必定脱不了干系。   何况一个爱干净的人,又怎么会允许用过的洗澡水跟花瓣反复使用。   此时的天色蒙蒙亮,侯府中只有零星几个下人在往地上洒水。四夫人的院落灯火通明,守夜的铁骑也正巧到了换班的时辰。   离开时,铁骑回禀道:“昨夜仵作大人来过,说是要将四夫人的遗体带走重新查验。”   “知道了。”贺亭衍应声,随后道:“看来仵作也发现了端倪。”   江敬舟跟着进屋,把带来的废弃金线跟机关活扣放到了屋子的桌案上,半开玩笑道:“总不至于诈尸吧?”   贺亭衍没理会他的玩笑话,边梳理着金线边解释道:“四夫人真正的死亡时间不是半个时辰,而是在一个时辰前,甚至更早。   半温的浴桶,以及多此一举的割腕,都是为了将死者伪装成刚死不久的模样。”   江敬舟接过机关活扣,将其安在了屋子中三处木削向外破裂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死者很可能是在死后被割的腕?”   “是。”   贺亭衍过来帮忙,握着他拿机关的手顺势将其按进梁柱中。但在使力时,又忽然放轻了大半力气,留了能被金线拉扯走的余地。   他道:“如果死者的身上出现致命伤口,血流到了一定时候便会凝结。只有将伤口泡在水中,才能一直保持血液不凝。”   江敬舟皱眉思索,问道:“可在你叫众人去祠堂前,下人回禀四夫人在这期间曾说过话。还扬言身体不适,不愿去人多的地方。   按照你的说法,即便当时的四夫人还没死,那凶手也应当已经在屋子里了?为何不叫?”   贺亭衍看着他没有吭声,他忽然惊叹道:“熟悉的人,凶手一定是四夫人所熟悉的人!”   他想到了贺方戟说的,四夫人跟二夫人私下里走得很近,且时不时地还会有金钱上的交易。   不禁好奇地问道:“昨日二夫人可有说是什么缘故要一直给钱?”   贺亭衍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敬舟连忙抬手制止,“罢了罢了,无非就是那点儿事,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七八。简单点说,是不是二夫人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四夫人手里?”   贺亭衍应道:“是。”   江敬舟把另一只机关活扣安到了地窖入口的内侧,位置稍偏,并未破坏原本发现的缺口。   “那会不会是二夫人因为这个把柄恼羞成怒,而后起了杀心行凶?”   谁想这话刚出口,贺亭衍便回道:“理论上来说确实可疑性最大,不过以二夫人的心思,应当很难想出这种复杂的手法。”   江敬舟乐了,贺亭衍这是拐着弯儿的说二夫人不聪明?但随即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想不出来这种法子,转而问道:“那以我的心思,在你心里算是个聪明还是愚钝?”   见贺亭衍闭口不答,他顿时自夸道:“聪明实在有些秒赞了,不过也不至于愚钝。像我这样儿能打能闹的,估计全泛安也很难找出第二人。也不对。”   他看向贺亭衍,调侃道:“我再怎么愚钝,能让如此聪明的贺候世子整日牵肠挂肚,也实属难能可贵。”   贺亭衍的耳尖透着红,甩手将手里的金线甩了过去,吩咐道:“把金线穿过活扣,按照痕迹套在玉石上。”   江敬舟依言照办,随后看着玉石的模样问道:“如果不是用火,如何能在玉石倒扣后把周围的水快速吸入?”   言闭,他半蹲在地窖口看贺亭衍出了屋子去往隔壁的小厨房。   不一会儿又见这人提着两桶烧滚的热水进来,往玉石中空的内部浇灌冲洗,直至整块玉石变得烫热才停手。   随即,贺亭衍回到了另一头安插着梁柱的活扣旁,用布巾包裹着金线稍稍用力一拉。   玉石便从侧躺变成直立,转眼便将周围的冷水从底部的六个小孔吸入。   不用火便只能用这种热胀冷缩的方式将玉石内部填满,速度上确实要比燃烧蜡烛快上许多。   只是这种方式下的玉石内部其实还存留了一部分空气。假设此时的四夫人还活着,那么凶手必定不能在毫无捆绑的条件下,将人听话地塞进玉石里。   想要制造奇案又不能让人看出是外来者所为,便只能先将人杀害,而后做成刚死的假象。以此来设立一个不在场证明的条件。   江敬舟忽然想起陶先生询问下人过后的案件纸上写着。四夫人出事当日,曾接二连三的要热水洗澡。   下人为方便随时提供热水,便让小厨房的锅台中一直烧着并未停下。但在大夫人跟二夫人离开后,送完热水的小厨房便没在有人进来。   直到觉得四夫人洗浴时辰太久,要再一次去送热水时才去了小厨房。   当时下人回禀陶先生时的神色他还记得。很是好奇烧了这么久的锅子怎么还会有热水,更好奇那炉灶中为何还有如此旺盛的大火。   看来凶手就是利用了这段时间烧水,而后将大量的热水浇灌与玉石之中。   “幸好跟你是友方。”江敬舟看得奇了,爬出地窖后说道:“将来若是谁敢得罪你,以你的手段,估计比凶手还要心思缜密。”   贺亭衍寻思着,皱眉道:“不对,还差了一步。”   如果仅仅只是如此,那么在拉扯金线时,关上门的地窖中定会遗留下一块机关活扣。除非玉石被摆正时,凶手还在。   他重新回到地窖入口仔细察看活扣上木削破裂的方向,除了尖端朝外,还有向四面倾斜的趋势。   江敬舟也注意到了,说道:“这个朝口,像极了拔不动后向四周扭一扭的模样。当初阿姐带我去地里拔萝卜时就老喜欢用这种方式。”   贺亭衍轻笑,“你还下过地?”   “那当然。我爹当年为锻炼我的臂力,时常让我去刨地练手劲。我阿姐看得心疼,隔三差五的就会过来陪我。”   江敬舟拔了活扣,说道:“可梁柱上的孔洞像是一气呵成的,难道一开始没力,之后又有力了?”   还是说凶手其实是两个人?那也说不通啊,如果有一个力气大的凶手在,那地窖中的玉石又何必用这种方式起吊?   贺亭衍起身看向屋子里的浴桶。想要洗浴水半温,那么凶手离开之后必须得往浴桶里再加几次热水。   他把目光投向屋子正厅与小厨房相交接的窗口。   一气呵成,什么样的东西能在转瞬间大力又自动地将金线和机关活扣收走?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收线铁甲袖套,难道……   “我知道了。”   有时候,往往越是自己做的东西越容易被忽视。   江敬舟跟着贺亭衍来到小厨房,随即拿了根木棍将炉灶中还在燃烧的柴火全数巴拉了出来,也包括那块用来防止火势溅出来的缺口石块。   所有的东西都被挖干净了,果然从炉灶中弄出来一块被烧化后又重新凝结的金块。   “原来如此。凶手第一次利用机关术是为了将玉石扶正,而后取走机关活扣将地窖门反锁。   金线确实有被拉拽过,但第二次并非人为,而是用了我的收线机关。目的,就是为了能算准时辰,隔一段时间运送一次热水。”   难怪浴桶前后的两根梁柱都被安插了机关活扣,他原本还疑惑为什么要多加一处,竟是为了这个。   江敬舟奇了,“没有人,如何计算时辰?”   “看到那五只水位高低不一的木桶了吗?”   “看到了,那又如何?”   “其中两只留有金线捆绑后的痕迹,包括被摔坏的三只也是。”   五只木桶除了水位外,摆放的高低位置也不相同,从高到低呈阶梯式。   贺亭衍找了两根竹片放入水桶之中,“如果我没猜错,五个木桶当时被做成了滴水器皿。只是收线时把木桶中的量水尺也一并收入炉灶中烧毁了”   话说到此,江敬舟也大致明白了,“说起来,当初我不愿读书,你就是用的这个法子把我捆起来计算时间的。水滴每到一定时辰,捆绑我的金线便会松上一些。”   那么就能说得通了,凶手在作案之后把金线的另一端绑在炉灶内。每隔一段时间就利用机关通过窗口往屋子里的浴桶中加热水,到了案发时便能保证水还是温热的,造成四夫人刚死的假象。   “可如此一来,凶手怎么能保证金线收拢后就会有人发现?”   贺亭衍神情淡漠,道:“不需要等人发现,只要以我的名义,让人再来叫一次四夫人即可。”   要准备这些东西,又提前让地窖中的冰块融化和利用屋子里的玉石,凶手必定要提前一日来现场勘察。如此一来,凶手是谁已经很明了了。   两人出了案发现场,还没来得及召集众人捉拿凶手,便见铁骑匆匆来报。   “陛下下旨,郸石安受灾严重,让世子即刻便带着赈灾银两和粮草前往,不得有误。”   贺亭衍问道:“可知是什么灾情?”   “属下不知。”   江敬舟皱眉道:“这么急?怎么都不事先只会一声?”   贺亭衍对铁骑问道:“大夫人可在府中?”   铁骑支吾着不敢回话。   江敬舟双手环胸嗤笑道:“这么急着去宫里请旨赶人,这是心虚了?亭衍,不如干脆……”   贺亭衍打断他的话,说道:“回镖局,即刻出发。”   --   瑜灵   之后感情线会比剧情线多,另外关于玉石案的凶手还有后续,在郸石安里会有新的线索。   关于热胀冷缩,我把玻璃瓶烫热后做过小实验,确实要比蜡烛燃烧反扣的效果更强烈(泛指瞬间将冷水吸收充满)。但是实验的时候玻璃瓶的瓶口较小,且容器本身也不是特别大(啤酒瓶大小),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一旦容器变得像人这么大之后,同样的手法还能不能热胀冷缩得这么强烈。如果不能,切勿参考现实。 第53章 郸石安之行(一)   午时刚过,江敬舟便召集众兄弟一块儿搬运货品。马车虽提前准备了,可早前没想过贺亭衍会跟他一块儿走,所以也就没太讲究,许多东西都是能简则简。   他原还想着赈灾银是笔大单,怎么着也得押夜镖。哪里知道朝廷这么急,只能临时改路尽量往山匪强盗少的路线走。   但如此一来路途就比事先预料的要多走两天。强盗什么的倒是其次,最怕的还是沙狼突袭。   他把货箱运上马车,跟着搬运的兄弟忍不住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急?这郸石安的灾情,不是早在一个月前朝廷就派人去过一次了?”   江敬舟回头看了眼正在挑选兵器的贺亭衍,对搬运的兄弟们道:“哥儿几个辛苦了,等这一单结束我带你们上祥鹤酒楼,世子请客。”   搬运的兄弟顿时来劲了,道了几声谢也就没继续问下去。   单子为什么这么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得罪了人。   不过关于玉石案的凶手江敬舟还是有些疑惑,等贺亭衍上了马车后,他勒着缰绳坐边上问道:“凶手是不是大夫人?你不愿这会儿说出来,是怕铁骑对你不利?”   贺亭衍头一回坐马车坐的马夫位,多少有点儿不习惯。江敬舟忙从马车内拿了块软垫出来给他靠着,继续追问道:“说说嘛,你肯定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贺亭衍淡漠道:“大夫人若想对付人,不必如此麻烦。”   江敬舟一甩缰绳领头带队出发,等出了柏穗城才继续说道:“也是,大夫人若是要对付你,直接去宫里请旨就完了。”   就好比他两现在的急镖,即便是贺亭衍也只有听令的份儿。   不是二夫人不是大夫人,江敬舟顿时一阵脊背发凉,“贺方戟的娘?”   贺亭衍没有应声算是默认。   江敬舟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贺方戟不是说他娘是府里最不在意钱的人?”   不对,这话倒是也没说错。如果在意钱,那地窖中的赈灾银就不会分文不少了。   只是这位夫人的模样实在太过和善,平日里也都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且所有可疑的时间内皆有人证,怎么想也不可能会是她!   “你从哪里找出了破绽?是去查了几日前与四夫人来往的行踪?还是府里的账目做得不对?”   贺亭衍叹道:“都不是,相比较其他人,三夫人是唯一一个找不到疑点的人。”   江敬舟听不懂了,“那又是为什么?”   “侯府里的人都有无法让人证明的时候,只有三夫人,天衣无缝。”贺亭衍靠着车壁,眼神中满是无奈。   确实是天衣无缝,几乎所有他们可能会问到的可疑点全都有人证,甚至在案发现场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破绽。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作案手法,有时候太过完美反而成了破绽。   四夫人出事时的两个时辰前,下人回禀三夫人对完账目后便回了自己院落。可谁也无法保证,呆在屋子里的一定就是三夫人本尊。   还有他那些废弃的铁甲机关,只要一路询问下去便会知道,谁收购或是被谁拿走,一目了然。   而在这桩案件当中,破绽最大的便是贺方戟。   一个平日连书都不愿多看两眼的人,怎么会对侯府里的账本如此了解。唯一的可能,就是三夫人有意无意说给了儿子听,以此利用贺方戟的直性子来引开众人的注意力。   江敬舟叹了口气,“难怪你不急着说,贺方戟要是知道了,估计得伤心死。”   贺亭衍反驳道:“我只是不想打草惊蛇。”   三夫人的目的不只是想拉他下台,如果没猜错,父亲身上的毒应当也是三夫人下的。而这女人的下一个目标,必定就是大夫人跟贺长天   不为钱财不为侯爵之位。她的动机,仿佛是要毁掉整个侯府。   “想要对付这些人,就得先得到爵位。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权治理。”   虽说三夫人并非他母亲,但按辈分算也属长辈。其次,只有拿了爵位他才能向陛下请命,要一支归属于他的铁骑护卫队。   江敬舟驾着马车进入山林,闲话间思绪却是飘到了别的地方。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既聪明又能干,还老是自命不凡。但自打遇到了贺亭衍,他便觉得处处都不如人。   心机也好功夫也罢,每回遇上什么事都像极了一个陪衬。尤其是在断案的时候,什么忙也帮不上,好不容易想到点什么也不过是些贺亭衍想过又用不上的。   倒也不是技不如人就抱怨,实在是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就显得他特无能。   “哎……有时候觉得做人真的挺没意思的,努不努力都是这个样儿。”   贺亭衍轻笑,“你都还未努力,怎知结果如何。”   “算了吧,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比你聪明。”   江敬舟有点儿自暴自弃,如果没有遇到贺亭衍,他或许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码头走镖的工人。别说是为父报仇,可能三餐温饱都能让他焦头烂额。   贺亭衍侧过头笑得好看,他竟从不知,这人也会有嫉妒的时候。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江敬舟满脸认真。   贺亭衍,“你年少时的自信都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全被你磨没了。”江敬舟越想越不服气,凭什么贺亭衍一出生就比他好。学习好脑子好,就连相貌体格也样样比他好。   他把一条腿横架着放到贺亭衍身上,仰着下巴道:“给我按按,要不然今晚你别想睡马车。”   贺亭衍没搭理他,他便耍赖似的挨着人道:“好哥哥,你就帮我按按……”   贺亭衍无奈,帮他按了三两下便听这人哀嚎道:“轻点儿!你这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缝针的时候不怕疼,这会儿倒是喊疼了。”贺亭衍怕他疼,只好收手没再继续。   “我那是,疼麻了没知觉。”   他又转而从马车内拿出只水壶递给贺亭衍,道:“帮我把塞子拧开,我架着马不方便。”   年少时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欺负贺亭衍,随便说两句下作话这人便会面红耳赤,如今跟他在一块儿后说什么羞燥话都不得劲。   这会儿变相地把人当下人使唤,忽然又找到了点儿当年欺负人时的好心情。   贺亭衍接过水壶拔了盖子递给他,他大有种被世子伺候的优越感。本想喝上两口在继续调侃,不想这水还未咽下,贺亭衍忽然侧过头吻住了他。   行镖的马车共有十辆,除他俩外光送镖的兄弟就有三十人。好在他驾驶的马车走在了最前头,谁也瞧不见。   贺亭衍咬住他的下唇撬开他的牙关,他毫无准备地咽下了嘴里的水,慌忙推开贺亭衍猛地咳了起来。   水呛进了鼻腔里,咳得他一阵面红耳赤无心驾驶马车。   贺亭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大有一副坏事得逞后的愉悦感。   欺负人不成反被欺负,还真是反了天了!!   江敬舟咳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红透了一张脸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随后才想到押镖同行的还有不少兄弟,心虚的探头往后看了看,确信没人知道后才暗松口气。   他责怪道:“你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要是被人看到了多不好意思。”   这话别人说还有点儿说服力,换作江敬舟就多少有点儿装了。脸皮三尺厚的人,也能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贺亭衍当即便说道:“敬舟,我想亲你。”   “……”   江敬舟觉得这人是找到了如何克制他作妖的窍门,直接问好像比直接亲也好不到哪儿去。   贺亭衍见他没吱声,侧头看着他再次问道:“可以吗?”   江敬舟被问得哑口无言。这算什么,假君子?睡都睡过了亲两下还问他可不可以,虽然这问话的头是他自个儿起的。   他当即脱了外衫扔车里,而后趁着左右无人,飞快地往贺亭衍唇上亲了一口,稍纵即逝。   他舔了舔唇角,许久后问道:“亭衍,你说我俩这样……当真是相看两厌吗?”   他俩从认识到现在,即便已经好的都能盖同一条被子了也从未对彼此说过一句喜欢。   回回吵架不是说的互相生厌便是打小看不惯,真要论说起来,这讨厌反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可要两个大男人互相说喜欢,实在有点儿开不了口。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怪难受的。   见贺亭衍不吭声,他往这人腿上踹了一脚,“别不说啊,这路途漫漫的,聊两句也无妨。”   “你想听什么?”贺亭衍憋了半天,终是开口了。   但这话说得怪挤兑人的,什么叫想听什么,整得他像个蛮横讨甜话的愣头青。   江敬舟干咳一声,而后抬手搓着额前碎发,低声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问完了又立马坐正,好似刚才干了件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贺亭衍的耳尖泛上了层桃红,许久后说道:“敬舟。”   “我在我在。”江敬舟洗耳恭听满脸期待,坐姿都跟着端正了不少。   贺亭衍慢条斯理地说道:“水壶翻了。”   “水壶?”江敬舟赶忙低头查看,还真给翻了。水洒了他半身,大部分都在裆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拉裤子上了。   他暗骂一句,丢脸地把水壶口塞上,而后翻身进马车,“我去换条裤子。”   言闭,他又从马车帘子后探出颗头,问道:“是不是你打翻的?”   贺亭衍看着行走的马匹,笑道:“不是。” 第54章 郸石安之行(二)   江敬舟换好裤子坐回原位,顺道还拿了两包子出来果腹。他递给贺亭衍一个,说道:“肉馅儿的,出发前刚买的还热乎着呢。”   贺亭衍接过包子,“你去烧饼铺买的?”   “是啊,老板见到我特客气,非说要再多送我几张烧饼。”   江敬舟张口咬走了半个,塞了满嘴含糊道:“老板现在生意不错,偶尔还会拿些烧饼去救济流民。就是有些流民实在太不识好歹,虽嘴上说着感谢却理所当然地成了常客,每天到饭点就准时过来白吃白喝。”   他咽下嘴里的包子,继续说道:“这烧饼铺的老板又不好意思赶人,说这些人怪可怜的只能自个儿倒贴钱送。我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两个,被我三言两语地给骂走了。”   说道这儿,他反问道:“可你猜怎么着?”   贺亭衍吃得文雅,咽了嘴里的才应道:“店里的客人说你蛮不讲理了?”   “你怎么知道!”   江敬舟把拿包子的胳膊放在架着的膝盖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看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有点儿大病。明明被占便宜时心里也不怎么高兴,怎么帮着赶人了反倒说我的不是?气得我当场把这些人也给骂了一顿!还怪我多管闲事!   我看这些流民根本就不是可怜,他们就是装的可怜来博取别人的同情罢了。”   这事儿越想越来火,他虽看不惯富贵高官之间的那点儿虚有其表,但对穷人的那些烂好人似做法同样看不入眼,“我看就是人傻。陶先生当初教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要是钱实在多了,施舍一些救济流民倒也能理解。可明明自己日子过得也同样辛苦,何苦让人白占了便宜还不好意思拒绝人?   这些流民也是缺德,把别人的好心当理所当然,就盯着那些心肠软的人讨要。”   贺亭衍神情淡漠,忽然反问道:“如若是你,该当如何?”   “帮忙干活呗,想要吃的就得付出劳力。就好比那烧饼铺子,老板大可让这些人来帮忙揉面粉或是烧火做饭,在将这些吃食作为报酬赠给流民。”   江敬舟三两下吃光了手里的包子,“有了干活的前提,不安心于只拿吃食的人就会想着去别的地方上工。打杂洗碗或是到码头干些体力活,拿了钱在去买吃穿用度岂不是更好?只有力求上进的人,才会在困难时遇到贵人相助,而不是一味地只知索取。”   贺亭衍若有所思,一直以来像个混混似的人竟也能说出这番言论,实属难得。   他道:“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世上无绝对。”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江敬舟接过贺亭衍手里的缰绳,好让这人能安心吃包子。   贺亭衍思虑片刻后说道:“你这番话虽句句在理,却用错了方法。你若真想管这闲事,就不该如此蛮横。”   见江敬舟眉头紧锁没听明白,贺亭衍又道:“你可知烧饼铺里的客人,为何会在你帮忙赶走流民后反而对你恶语相向?”   “我断了他们做好事的念头?”江敬舟随口答道。   贺亭衍笑道:“心肠软的人,大多服软不服硬。想要别人同意你说的,就必须得耐着性子以他们能接受的方式。要都如你这般强硬,即便心中赞同也会想尽方法与你反着来。”   “好像有点儿道理,又好像没怎么听明白……”江敬舟不善人心,很多时候脾气上来了就发,哪儿管得着别人如何想。   贺亭衍给他打了个比方,“就好比,你原想着用完饭再顺道把碗洗了,但在用饭时忽然被人命令,让你吃完饭去洗碗,你可还愿意?”   “那还洗什么,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乐意。”江敬舟听明白了,斜眼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拐着弯儿地说我多管闲事。”   但随后想想又觉得有理,感慨道:“也是,若是当时在铺子里他们也像你这般说,我定不会将他们骂上一顿。”   贺亭衍看着前路,“敬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江敬舟刚还觉得被反驳不怎么痛快,忽然一句夸奖顿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挠着头笑道:“多大点儿事,我这人脾气确实也不太好。那若换做是你,你会如何?”   贺亭衍淡漠道:“置之不理。”   “不理?”江敬舟不解道:“那就看着那饼店老板被欺负?”   “是。”   江敬舟无法苟同,他虽称不上什么大侠,但看到这种好人被欺负的事哪里压得住脾气。   贺亭衍道:“你可知当年的吕鹤,为何总被同僚欺负?”   江敬舟一听这人把账都翻到了几年前,坐直了道:“这又跟吕鹤有什么关系?”   “你总是帮他,他便会有依赖性。想要他不被欺负,唯有他自己学会反抗。”贺亭衍说这些话时,眉眼一直低垂着。   而江敬舟的思绪却是早已到了别的地方。   当年在侯府书院他确实对吕鹤挺照顾的,只是这些小事他都忘了,这人怎么还记得这般清楚?甚至在这话中还听出了点儿不高兴的意思。   他忽然心情大好,调侃着问道:“贺哥哥,你究竟是从多久前就盯上我的?”   贺亭衍没吭声,他便凑到这人身侧,“你是不是私底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吃过不少醋啊?”   他后半句话几乎是贴着贺亭衍的耳廓说的,说完还不忘往这人脸上香了一口占点便宜。   “你其实,早就对我动心了吧?”   贺亭衍出声制止,“别乱动。”   江敬舟依言坐直了,“我哪有乱动,明明是你先动的。”   “……”   江敬舟看着天色渐黑,便起身冲后边押镖的众兄弟道:“原地休息,明日卯时再出发。”   镖车相继停下,他单手撑着翻身下车,把缰绳捆在了就近的一棵树上。而后兴致勃勃地上车,趁着后边儿的人还没过来,低头便吻住了贺亭衍的唇。   贺亭衍抱着他,浅尝一阵后问道:“不怕被人知道了?”   江敬舟脖子里被咬了一口,气息不稳道:“大不了,你再捂着我的嘴。若是在有动静,用你的金线绑着我也成。”   贺亭衍扯了他的腰封,抱着人翻身进入车内。只可惜刚想进入正题,便听外头吵吵嚷嚷地一阵喧哗。   江敬舟手忙脚乱地重新系紧腰封,懊恼的出了车厢道:“吵什么吵,想引山贼过来吗?”   镖队末尾处,镖师几人刚刚点燃火把。   一名浑身衣服脏旧不堪的书生,正在向众人拱手道:“赈灾粮本就是用来救济灾民的,我为何不能要?”   几名镖师满脸嫌弃,就像是打发叫花子似的推拒道:“边儿去,我们奉命要送往郸石安那便只能到了郸石安才能分发,若是路上少了什么,可都得我们自个儿掏腰包补上。”   男子气愤道:“朝廷让你们送镖是为了救济灾民,不是只为了赚钱完成任务。”   镖师听乐了,“不赚钱谁还行镖,我们又不是来救苦救难的。再说了,不赚钱怎么养家中老小,你这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   江敬舟被吵得没了兴致,走近队尾处问道:“怎么回事?闹什么呢?”   贺亭衍整理完衣服也跟着下来,看到闹事的男子后,警惕着问道:“此处山野荒凉,你是如何跟上我们镖队的?”   男子虽穿得脏乱破旧,但言谈举止却是礼数周全。刚才与镖师一番吵闹也是说得慢条斯理,相比较下,反倒江敬舟的镖师更像是山野莽夫。   男子看到贺亭衍,忙上前拱手道:“想必这位便是此次送镖的镖头了?”   江敬舟忌惮会是沙狼的人,忙上前一步道:“镖头是我,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便可。”   男子站的姿态端正,把江敬舟上下看了遍后,再次拱手道:“这山上有片荒村,原是受了天灾侵害都走空了,剩下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实在可怜。   我本想让他们收拾了行囊去别的城镇讨生活,奈何这村子里没有可带走的干粮。路途遥远,想与你们讨些赈灾粮,让这些孩子带着路上吃。”   江敬舟侧头看了眼男子身后的山丘,确实有十几个探头探脑不敢出来的孩子躲着。   男子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对这些孩子说道:“不是让你们呆在屋子里别出来?”   十几个孩子年纪都不大,最大的那个也就十岁左右。这些孩子大多都患有缺陷,有的眼睛看不见,有的则缺胳膊少腿。   孩子们畏畏缩缩地从山丘后出来,躲在男子身后偷看着不怎么好说话的众镖师。   江敬舟忽然就想到了先前跟贺亭衍谈论的施人以渔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这个“凡事无绝对”。   男子再次礼数周全的讨要道:“不用太多,只需够这些孩子们的三天口粮即可。赈灾粮本就是用来赈灾的,没有非要到了郸石安才能救济的道理。”   见几人没有忙着应答,男子便从衣襟里摸出块黑玉,说道:“我没有钱,只有这块传家的玉佩。你们若实在不愿,就当是我跟你们买的,等我有了钱再把玉赎回来。”   黑玉磨损严重,尤其是原本带字的那面,可以说除了是块玉外其余的一概看不出来。损毁得这般严重,即便当了也没什么人要。   贺亭衍并未接手,只是看了眼后说道:“按人数给他们粮食。”   江敬舟忙拉过贺亭衍,小声道:“就这么给了?这些究竟是什么人还没弄清楚呢。”   贺亭衍:“无妨,这些人与沙狼无关。”   此次赈灾本就贺亭衍说了算,要怎么分发他自然无话可说。随即便让镖师开箱,按照人数分发粮食。   男子见几人不收玉佩便只好收回,拱手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不想这礼还未做全,便听贺亭衍说道:“古有三桑,其上多金玉,三桑生之,其树皆无枝。”   男子听后忽然一愣,震惊得抬头看向贺亭衍。   江敬舟:“什么意思?”   贺亭衍没接话,男子站直后眉眼舒展道:“无枝,正是在下的名字。大人好眼力,仅凭一块无字的玉佩也能得知在下姓名。” 第55章 故人相见   无枝说完,还是将手里的玉佩交给了贺亭衍,随后抱起身侧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后退一步道:“玉佩暂且抵押,等我把这些孩子送到安全的城镇再来找你们取回。”   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眼贺亭衍,“届时,郸石安再见,贺候世子。”   江敬舟直觉这人并像他看到的这样,单就言谈举止和说话时的模样也不像是个普通的落魄书生。   “这人当真不是沙狼派来的?”   虽然身后跟了不少孩子,可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这样认为。   贺亭衍:“不是。”   择日天还未亮,江敬舟便醒了。他去了昨晚开箱给粮食的队尾检查货品,确信是自己想太多了才安心的重回车内。   贺亭衍睡着时总是紧皱着眉头,好似每日的梦中都有让他害怕而无法逃脱的梦魇。   他帮忙把被褥盖好,躺下后双目无神地望着车顶。   柏穗城原该是他的家,但如今回来却早已是物是人非。在这里,除了贺亭衍以外的所有人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而从离开城镇的那一刻起,猜忌、不信任,愈演愈烈,即便只是几个明显手无寸铁无法还击的孩子他都会质疑。不是因为谨慎,而是害怕。   “醒了?”   贺亭衍在被褥里牵过他的手,“怎么这么凉?出去过?”   “嗯,我去查看了货品。”江敬舟侧过身抱着他,闷声道:“我想我娘跟阿姐了,也不知道她们如今过得好不好。”   贺亭衍搓着他的头发,“她们过得很好,江瓷嫁给了锦州的一位商户。虽比不上柏穗城中的富贵,却也是生活无忧的好人家。我在锦州看到时,江瓷以为人母。”   江敬舟支起头兴奋道:“阿姐有孩子了?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好啊!”江敬舟枕着贺亭衍的胳膊,傻乐道:“我都不知道,原来我都已经当舅舅了。”   他侧过身趴在贺亭衍身上,“那商户对我阿姐好吗?还有我娘,她一到天冷就犯咳嗽,现在可是好些了?”   贺亭衍去往锦州时只是远远地看了眼,其余的也没有更多的接触了。   他沉默一阵,道:“嗯,都很好。”   江敬舟低头亲了口贺亭衍,“谢谢。”   贺亭衍的双手探上江敬舟的腰,随后加深了这个吻。他翻身将人至于身下,亲吻时在耳边轻声问道:“镖师们都醒了吗?”   江敬舟解着贺亭衍的皮扣腰封,气息不稳道:“醒了几个,都在队尾。应该听不见。”   他闷哼一声,别过脸咬紧牙关。贺亭衍支起身双手撑在他的两侧,时而狂风暴雨时而柔情似水。   情到浓时,他又再次出声问道:“亭衍,你喜欢我吗?”   贺亭衍俯下身将他抱紧,索取、欲望、喘息,他叫着他的名字,就是独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镖队沿途五日,直到第六日傍晚才总算到达了济北的郸石安。   怪的是,城门紧闭还被拉起了木刺栅栏。   守城的士兵人数不多,城门口也不过只有两人。士兵脸上戴着白色布巾,且都站在了栅栏之外的三米处。   贺亭衍见状,皱眉道:“所有人用布巾将口鼻遮挡,没我命令,不可随意靠近郸石安。”   朝廷只言郸石安灾情严重,却从未对外说过此灾情乃是疫症,甚至在下令的圣旨上也未谈及半分。   “敬舟!”一道清朗陌生的声音叫道。   江敬舟还没来得及戴上布巾,迎面便袭来一人将他揽臂紧紧抱住。   吕鹤一身戎装铠甲意气风发,激动道:“你真的还活着!”   江敬舟愣怔片刻,而后回抱着在这小子背上捶了两拳,笑道:“是,我还活着。”   吕鹤松开手,怨恨地往他肩上来了一拳,“活着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报平安,你可真是长本事了!”但很快,他又眼眶酸涩道:“活着就好。”   江敬舟很是感慨。三年未见,吕鹤高了也壮了,与曾经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小混混早已判若两人。穿着戎装铠甲,满身英气风发。   两人寒暄了几句,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贺方戟不是说你跟着安启明去从军了?”   “是,不过一个月前朝廷派我们来这儿救灾,不想疫情难以控制便一时间走不了了。”   他这才注意到江敬舟身后的贺亭衍,忙拱手道:“世子,疫站被扎在了城外,这些赈灾粮与银钱一并送往疫站即可。”   贺亭衍:“嗯。”   江敬舟转身去拉镖车,却被送镖的众兄弟拉拽到一旁小声道:“头儿,我们就是来送镖的,东西送到了是不是就能走了?”   镖师满脸愁容地看了眼城门口戴布巾的士兵,满脸愁容道:“我们只是想赚些银子,没想过要把命搭在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讨要道:“可否把工钱给我们结了,镖就送到这儿。”   江敬舟看着无奈的众人,心里一阵恼火。   从前他家四海镖局之所以名声大噪,最重要的就是跟着他爹地都是些敢出生入死的兄弟。别说是碰上了疫症,即便豁出命去也必定将镖护到了指定人手里才会走。   他正想开骂,贺亭衍便将一包分量足够的银子塞到了说话的镖师手里。   “你们可以走了。”   众镖师得了钱,好一通感谢后急急忙忙地就跑了。   江敬舟没好气地骂道:“就这样儿的,还好意思跟我吹是行镖多年的镖师。怕死就别吃这碗饭,还好一路上没遇到强盗土匪,要不然这趟镖铁定得被劫了。”   吕鹤见状,赶忙跟守门的士兵知会一声,没多久便见到从远处跑来十几名士兵。冲吕鹤叫了声副将便帮着江敬舟一块儿拉镖卸货。   吕鹤接过江敬舟手里的缰绳,“舟车劳顿,你们休息便好,剩下的全都交给我即可。”   江敬舟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这个曾经总跟在他身后需要他保护的小混混,怎么好像突然变得都不认识了。   他笑道:“我手里有的是劲儿,力气比你大着呢。”   吕鹤笑得好看,站在身旁时个头都快赶上贺亭衍了。他脱了戎装披风,很是顺手的将其披在了江敬舟身上,说道:“那也都是当年,如今可不一定了。”   江敬舟干笑,总觉得哪儿不对。偷摸着回头看了眼贺亭衍,却发现这人一直沉着张脸,眼神凶的好似要吃人。   货品全都卸在了营地,部分将士拿到银两后便被派出去采买药品跟衣物,其余粮草也被分批整合后送去了城内。   吕鹤:“启明如今当了将军要镇守边关,所以此次来郸石安的便只有我。”   他拉开大营的帘布让两个进去,随后给贺亭衍倒了杯水,说道:“这里没有茶叶,世子只能暂且委屈一下。”   “无妨。”   话虽如此,贺亭衍却并未接过茶水,只是径直走向了营帐正中的沙盘。   吕鹤只好把茶盏放下,又重新给江敬舟倒了一杯,满脸温和道:“敬舟,喝点儿水。”   “多谢。”江敬舟接过后仰头一口饮尽。   吕鹤看着他喝完,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咱俩小的时候什么东西没一起吃过。你不是连我喝过的水都从不介意?”   江敬舟一口水差点儿没把自个儿呛死,“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你不说我都忘了。”   吕鹤接过他的茶盏又给他重新续了一杯,小声道:“忘了没关系,我记着便好。”   江敬舟佯装听不懂,赶忙岔开话头走到贺亭衍身侧,看着面前的沙盘问道:“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贺亭衍将沙盘的一面黑棋放到了他们眼下所在的郸石安,“这沙盘做得不全。”   吕鹤放下茶盏,看向贺亭衍的神色也随之变了。他走到沙盘对面,两手撑着说道:“我原是想照着启明给的地图弄个泛安的地形练习兵法,不过地方有限,就只能做这么多。”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慢条斯理道:“既是当了副将便该一心只为守护泛安,旁的那些,做得多了反而累赘。”   吕鹤一改从前那副怕事的模样,抬眼看着贺亭衍,回道:“谁是累赘还不一定,至少我身体康健能活百年。”   贺亭衍微抬眉眼对上吕鹤的,神情依旧淡漠着说道:“上了战场的人,何谈百年?”   江敬舟抬手挠额头,左右看着两人这架势好似下一刻便能打起来。问道:“那个,我营帐在哪儿?”   贺亭衍伸手将他身上披着的披风拿下,甩手丢还给了吕鹤。   吕鹤抬手接住,脸色谈不上好的说道:“从前只要出了泛安,敬舟都跟我睡一屋。”   贺亭衍目光淡漠却略带凶光地看向江敬舟。   江敬舟赶忙表态道:“我睡马车就好。”   说完又觉得贺亭衍并未消气,忙解释道:“我们那会儿才多大,睡哪儿都算睡。有时候一块儿睡马棚也是睡,你说是吧吕鹤。”   吕鹤只知他年少时贺亭衍讨厌他老跟他对着干,却不知他两如今已经好的都能入洞房了。   他不停地对吕鹤使着眼色,奈何这小子就像没看见一样,甚至还添火加柴地挑衅道:“敬舟,今晚睡我那儿去,我还有好些话想跟你说。”   贺亭衍的眼底就像酝酿着一场风暴,他神色不善地看向吕鹤,问道:“你的这身功夫可是安启明教你的?”   吕鹤笑道:“世子可是想要与我比试一番?”   江敬舟连忙站在两人的视线之间,打断道:“比什么呀,这要是打输了多伤和气。那什么,咱们去吃饭成吗?天都快黑了,怪饿的。” 第56章 吵架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却能让一个人的脾性彻头彻尾的变了模样。从前看到贺亭衍就跑的人,如今都能对着喊话了。   不过倒也正常,比起吕鹤最让他无法理解的反而是贺亭衍。毕竟一个讨厌他的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跟他好上了。   江敬舟吃着饭,目光在面对面的两人间来回穿梭。   帐篷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的只剩下三个人吃饭咀嚼的声音。   贺亭衍坐得端正吃的文雅,也不知是平日养成的习惯还是怎么的,连着几口都只吃面前的青菜不动别的。   江敬舟顺手把面前的红烧肉夹了一块放到贺亭衍碗里,道:“多吃点儿肉,吃肉才能身体好。”   这话原也就随便起个头说说,但说完后贺亭衍的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   停了吃饭的筷子,看着他问道:“我身体不好吗?”   江敬舟立马应道:“好,哪里不好了!”   好的简直不能再好,回回在床上把他折腾得求爷爷告奶奶,不多叫几声哥哥都不算完,能不好吗!   贺亭衍轻笑,顺道也给他夹了点儿青菜。   江敬舟见人笑了便也跟着高兴。   而一旁看着两人的吕鹤却是黑了脸,快速吃完后起身道:“我去城里看看,你们吃。”   “这么晚去城里?”江敬舟抬头问。   吕鹤拿上自己的佩刀,说道:“嗯,治疫病的药若是熬好了,我还得帮着送进去。”   “哦……那你自己多注意些,疫病最怕的便是接触。”   吕鹤被关心了一句,高兴道:“放心吧,我会注意的。”临出营帐前,他又回头道:“敬舟,你能回来,真的很好。”   这话在江敬舟回侯府时,贺方戟也曾对他说过。他总算找着了点儿从前兄弟之间的感觉,应道:“谢谢。”   等人出去了,他才对贺亭衍解释道:“你别跟吕鹤生气,当年读书那会儿他一直觉得我跟你不对付。听我抱怨多了,自然就把你当敌人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儿。”   贺亭衍放下碗筷,问道:“你对我很不满?”   “额……”   这简直就是问了句废话,当然不满了!   想他当年好好一个柏穗城小霸王,当着众人面被这人极其没有面子的捆着拖了一路,最后还被吊到房梁上,能高兴吗!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今非昔比,也不能总拿从前说事儿。   “也没有,真要不满我怎么会愿意跟你学字读书呢。再说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你不是也都知道……”   他的话越说越小声,见贺亭衍不应声,又赶忙往这人碗里夹了块肉。   谁想贺亭衍不领情,只是淡漠道:“你不必这般刻意地讨好我,沙狼的事我会想到方法的。”   “我讨好你又不是就为了……”   “啊——”   帐外一声嘶吼将他的话头打断,两人匆忙放了碗筷出去。   只见营帐中心的篝火旁,一名士兵紧拽着自己胳膊,满脸痛苦的被其余士兵按压在地。   叫唤的士兵胳膊上全是血,接近手腕的地方还有块被刀剜走皮的伤口。此刻正在被疫站里的大夫用匕首挤压着胳膊里的血。   一旁看着的吕鹤脸色凝重,问道:“这么做当真有效?”   大夫道:“不敢保证,若是明日有发烧咳嗽或是起红疹,还是得送进城。”   被处理伤口的士兵哀嚎着向吕鹤求道:“副将,若是我真染了疫症您就一刀砍了我!让我去城里,我宁可死了!”   江敬舟头一回碰上瘟疫,对于现下这套治疗瘟疫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忙拉过营帐边的士兵问道:“这是怎么了,我就见过排血拔毒的,怎么治疗疫症也用这招?”   士兵道:“他被城里得了疫症的人咬了。”   “若真被染上了疫症,这么做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会平添痛苦。”贺亭衍站在营帐前对着正在排血的大夫说道。   大夫停了手里的动作,回头看了眼后拱手道:“拜见世子。”   贺亭衍抬手制止拜礼,问道:“可有把过脉?”   “把过,暂且还看不出异常。”大夫满脸的无奈。   贺亭衍看向受伤士兵的脸色,已然被排血时的痛苦折磨得脸色铁青满头大汗,确实看不出是否已被传染。   但疫症并非普通的病症,且传染速度极快,被咬了十有八九是逃不掉的。   “不必排血,直接送去城里。”   士兵起身拉住吕鹤的衣摆,“副将,别把我送进去。我还没有疫症的症状,我身上没有起红疹!”   吕鹤本就看不惯贺亭衍,加之属下求他,便没好气地护道:“没有症状就是还未被传染,怎么能在还没确定的情况下就把人送进城!”   贺亭衍并未搭理他,只是向大夫问道:“有酒吗?”   “有有,都是些最烈的。”   大夫明白贺亭衍意思,忙让人去营帐后取酒,而后对吕鹤拱手道:“副将,得赶紧让接触过的人用烈酒洗手,切勿在过多的接触。”   士兵面如死灰。   吕鹤气愤地拔刀指向贺亭衍,“你又不是大夫,你凭什么管我的下属!”   贺亭衍神情冰冷地看着他,“你想让更多的人被传染?”   吕鹤握刀的手骨节响动,他见过城中那些被染了疫症的人是副什么模样,一旦被传染,严重的简直是生不如死。   可他还是无法接受,一个还没有被判断出疫症的人就这么被送进去。   贺亭衍看着吕鹤的神色,语气平淡的质问道:“你上战场时,也像现在这般优柔寡断吗?”   “……”   贺亭衍无视那把指着他的刀,转身走向右侧安排给他的营帐中。   受伤的士兵最后还是被送去了城内,吕鹤一个人坐在篝火旁用烈酒洗手后便提着酒坛喝了大半。   江敬舟走到他身侧坐下,拿过他手里的酒坛仰头也喝了一口。   “酒不错,比柏穗城里的那些烈多了。”   吕鹤心情不好,看着篝火无奈道:“这是第十个被我送进城里的士兵。”   “你知道我看着那些人……他们求我,让我救他们,可我除了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他红着眼眶道:“就像当初以为你在大火中丧生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江敬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帮人的本事,能做好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   吕鹤仰头喝尽大半坛,感慨道:“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无用,为人子、为人友,永远都只能站在别人的身后。   后来我去从军,从小兵一路做到副将,我以为我终于能变得不一样了,可事实上,我还是……”   “确实不一样了。”江敬舟打趣道:“连贺候世子你都敢叫板了。”   吕鹤看着他,忽然苦中作乐的笑了一阵,道:“你也不一样了,居然都学会溜须拍马了。”   江敬舟把手里的酒一口干尽,说道:“别会用几个成语就乱说,贺亭衍帮过我,我只是在报答他。”   “是吗?只是为了报答?”吕鹤知道江敬舟从前的为人,“我看不像。”   “那像什么?”   “你看着他的时候,满眼都是依赖。就像当初我娘整日盼着我爹出现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看着江敬舟,目光灼灼,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男人的?”   江敬舟神情恍惚,慌忙解释道:“别胡说,我只是在报答,不是喜欢。我跟他彼此生厌,你想什么呢。”   见他要起身,吕鹤忽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我在楼里看多了这样的人,你是什么心思我一看就知道。敬舟,从前怕你知道了会躲我,其实我……”   “吕鹤!”江敬舟连忙打断道:“喝多了吧你。”   “我没喝多!你能看上贺亭衍就说明你对男人不排斥,那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吕鹤喝了一坛多的烈酒,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我现在能保护你了,你不需要在把我护在身后。”   他另一只手托着江敬舟的后脖颈,侧过头便想去亲。奈何还未靠近,便听江敬舟惊慌失措地喊道:“亭衍!”   江敬舟猛地将他推开。   贺亭衍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他两身后的不远处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右手紧握着半截金线,像是气急了。   江敬舟心神不宁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亭衍浑身都像镀了层冰霜,看了他一阵后转身回了营帐。   江敬舟来不及理会吕鹤叫他,急匆匆地紧随其后,在快要踏入贺亭衍的营帐时被厉声制止道:“出去。”   “我不出去。”江敬舟知道,他要这会儿真出去了才是真的得出大事。   营帐里没什么东西,一张床一张桌案和一些笔墨纸砚。   贺亭衍走到桌案前收拾起摊开的泛安地图,手边放着块沿途过来时无枝交给他代为保管的玉佩。   江敬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道:“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也没做。我又没答应,你先别生气成不成?”   他一把夺过贺亭衍手里的地图,站在这人身前道:“亭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只是报答?不是喜欢。”贺亭衍看着他语气危险地重复着他刚才对吕鹤说的话。   江敬舟被说得心里不痛快,“那你呢?你对我不是也一样。”   贺亭衍没什么好气地夺他手里的地图,他却闹情绪似的怎么也不愿放手。拉扯间,贺亭衍竟还对他动了手。   手刀劈在他的手肘上,他吃痛的松开,而后即气愤又委屈的还手。两人在形似胡闹的打斗间,生生让地图脱了手掉在地上。   江敬舟要去捡,贺亭衍却将地图踢到了别的地方,拉过他的胳膊扭转至背后。   再一次驱赶道:“出去!”   “我不出去!”江敬舟被反扣着压在桌案上,脸贴着桌面冲一眼便看到了被放着的黑玉。   他口无遮拦地胡诌道:“这破玉你还留着做什么!你跟那个叫无枝的又是什么关系!”   “江敬舟!”贺亭衍喊他名字时都仿佛带上了刀刃。   他恼怒道:“你要么就绑了我把我扔出去,要不然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不出去就是不出去!” 第57章 吵不好了!   贺亭衍压着心中邪念,随后松手去拿被踢到角落里的地图。见江敬舟还要过来夺,转手便丢进帐中烧茶水的炉子里,一把火给烧了。   江敬舟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就是铁了心跟他怄气。他琢磨着用以往的招式放软了话头,道:“别闹了成吗,我就是心里不痛快跟着喝了点儿酒。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跟个男人……”   这话若是放在跟吕鹤说话前还能让人高兴点儿,但放到现在,只会觉得在勉强。   贺亭衍收了桌上的黑玉,放到衣襟里便打算睡觉。   江敬舟看着那行云流水的动作皱起了眉,先前他说无枝跟贺亭衍有什么关系是胡诌的气话。但现在看来好像真被说中了似的,至少贺亭衍从没把他的什么东西放在心口过。   这块黑玉撑死了也就是块用来挂在腰间的东西,无枝交给贺亭衍不过是用来抵押被拿走的粮草。说直白点,这破玉放哪儿都成,凭什么放在比钱袋还重要的地方。   贺亭衍躺下了,他也跟着躺下睡在一旁。   以往两人睡一块儿贺亭衍总抱着他,还会拿胳膊给他当枕头,冷了也会帮着暖手暖脚。今天好了,直接背对他管自己,就连被子还是他自己拉过来盖的。   太安静了,他必须得再说点儿什么,要不然到明天天亮这事都不算完。   “那张泛安地图上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吗?干嘛一生气就把它烧了,多可惜。”   贺亭衍闭着眼,呼吸匀称没有应答。   江敬舟侧过身从后背抱着他,而后耍赖似的贴着这人耳边道:“我知道你没睡,别装了。”   贺亭衍闷声道:“转过去。”   “我不。”   江敬舟得寸进尺地把手探向贺亭衍的衣襟,但就在即将碰到黑玉时被这人一把拽住胳膊甩开了。   这到还真是第一次,他没好气道:“你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碰的,干嘛把这破玉当宝贝似的护着?我就看看也不行吗?”   贺亭衍睁开眼,“你知道我们的问题不在这儿。”   “对,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就在于你。”江敬舟没什么好气,干脆也背过身当看不见。   暗骂道,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许久后,贺亭衍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发现这小子已经睡着了。   前一刻还在跟他置气,下一刻便去见了周公。这模样脾性,还真是跟当年在棺材里时一模一样。   他把胳膊小心地放到江敬舟的脖子下,低喃道:“孩子心性。”   第二日一早,江敬舟习惯性地翻身抱人,摸了半天却扑了个空的。他困顿地坐起身,好半天才想起来昨晚跟贺亭衍怄气来着。   帐篷外的天光刚亮,透着帐篷上厚重的白布泛着层老旧的黄。   烧水的炉子火已经灭了,被贺亭衍丢进火中的地图就剩了个边角,羊皮卷上还画着山林的图案。   帐外偶尔能听到士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应当是在熬煮吃食。   他翻身下床,撩开帐帘问道:“看到世子了吗?”   熬着大锅米粥的士兵闻声应道:“好像是去查看灾情了。哦对了,今儿个一早天还未亮就来了个书生模样的人,说是找世子要东西,两人一块儿出去了。”   “哦。”江敬舟应了声,   无枝这么快就把孩子送到目的地了?   他套了件外衫系着腰扣问道:“这粥是要送去城里的?我可以帮忙。”   士兵不好意思地推拒道:“不必了,您是副将的好友,不用做这些活。”   江敬舟乐了,“如今疫症严重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不必在意这些虚的。”   说罢,他将布巾戴好便帮着提起两桶刚熬好的粥放到推车上,问道:“怎么走?往正门还是偏门?”   士兵感激道:“偏门,我再去多拿个饭勺。”   发放白粥的地方就在郸石安的偏门门口,来拿粥的百姓则是些还未被传染的,所有人都排着队有序的按照需要人数拿粥。   江敬舟帮着盛,问道:“城中既然还有人未被传染,为什么不把这些人叫出去安顿?”   士兵道:“得病的人太多了地方不够,而且疫症爆发时这些人也在城里。副将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完全没被传染,就只能暂且封城不让人出来了。”   江敬舟随处看了看,粥都快发放完了也没见到贺亭衍身影。   忽然,排队的人群中响起了谩骂声。   一位蓬头垢面头发花白的老太,一把夺过刚离开队伍之人手里的白粥,也没顾及这粥烫不烫,狼吞虎咽地就给喝了。   完事后像是不太够,又转头要去抢其他人手里的。   排队的人带着谩骂退开了一条道,生怕碰着了会染上什么疾病。   而就在所有人都要避开时,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将手里的白粥递到了老太面前,说道:“慢点儿吃,别烫着了。”   老太愣了愣,拿过白粥便往城里跑走了。   江敬舟:“无枝?”   无枝直起身对他笑道:“又见面了,江镖头。”   “这儿疫情严重,你拿了玉就赶紧走。”江敬舟驱赶道。   无枝随着队伍重新排到他跟前,拿过他手里的白粥后说道:“我暂且不走了,跟世子一块儿住城里。”   “你说什么?”   无枝再次答道:“我们打算住城里,只有跟病人们靠近了才能想到救治的方法。”   江敬舟说不出的烦躁,贺亭衍要住城里怎么也不跟他说一声,反而跟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在一块儿。   他再次开口时语气明显不怎么好,“你会医术?”   无枝喝了口粥,道:“不会,不过我可以帮忙。”   “不会医术你能帮什么忙。”江敬舟脱口而出,随后放下饭勺便要往城里走。   一旁的士兵看得急了,忙上前阻拦道:“江公子,您可不能进去。副将特地交代了,不能让您过多地接触病人。”   无枝像是故意的,端着粥说道:“你看,至少我要帮忙没人会拦着。”   江敬舟被刺激了,越过拦他的士兵便往城里走。   无枝喝完了粥跟在他身侧,“这就进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去请示之后才能进来。”见江敬舟找人,便道:“世子去了县令府,那地方空了,确实适合外来人居住。”   江敬舟问道:“你两认识?”   无枝想了一阵,认真回答道:“刚认识。”   江敬舟沉默,随后又问道:“那你怎么这么想不通过来寻死?”   无枝笑了好一阵,觉得这话说得特别有意思,回道:“有人受难,我自然是要来帮忙的。”   江敬舟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人,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能说得通。从刚开始遇上无枝开始这人便在助人,帮了一群孩子现在又过来帮灾情,这要真没什么意图还真是个大好人。   他下意识地把手探向腰间别着的刀,“你连买粮食的钱都没有,这么穷困潦倒的怎么帮人?”   “一定要有钱才能帮人吗?”   江敬舟握紧了刀柄,他可从没遇到过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更何况灾情可不是举手之劳,来这儿很有可能会被传染而导致死亡。   但无枝靠近他时并未感受到任何杀气,甚至连最基本的武功底子也没看出来。要么真是个大好人,要么就是功夫好到他根本看不出来。   刚才真是大意了,怎么就三言两语地跟着进来了。现在想想,无枝跟他说的话,就好像是在故意激他。   他停下脚步,距离郸石安的县令府大门不过几步之遥。   “怎么了?”无枝回首看他,话还没问完脖子上就被架上了一把刀。   江敬舟质问道:“谁派你来的?”   无枝顿时不敢动了,满脸无害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喜怒无常……”   江敬舟还待要动刀,忽然手腕处传来阵钝痛,一条金线缠着他强行将他握刀的手拉开。   拉拽的力气不小,他后退了好几步才生生站稳。   回首看,贺亭衍站在他身后,语气不善道:“谁让你进来的,赶紧出去。”   江敬舟先是愣怔,看到人后又松了口气,随后顿觉火烧心头。贺亭衍在做什么?居然为了个半路冒出来的人对他动手?   他将金线缠着的手反向拉拽,骂道:“贺亭衍,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你从昨晚气我气到现在也就罢了,还跟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一块儿住城里,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金丝绞线乃是利器,非常用之人极其容易受伤。贺亭衍连忙收线,拽着他胳膊便要拉他往城外走。   “我为什么动刀你不清楚吗?不过就是问问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就用金线对付我?”   他懊恼地甩开贺亭衍,指着身后的无枝厉声道:“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带他却不带我?”   “江敬舟!”贺亭衍厉声打断,在这满是疫病的郸石安,多待一刻都有可能被传染!“你先出去。”   江敬舟觉得自己气疯了,心肝都好像有把火在烧。毫无理智的大声道:“干什么,看我有人喜欢你也想找个人来点儿新鲜的是吧?你想都不要想!”   无枝站在两人身后一阵尴尬,小声劝道:“反正都进来了,要不……”   “你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江敬舟骂了句。   不想却听贺亭衍对他道:“该闭嘴的是你,出去!”   江敬舟委屈极了,自打两人好上后贺亭衍还是头一回这样对他。   他懊恼地一把扯下遮面的布巾扔地上,“我不出去!你要是不痛快,要么跟我打一架,要么……唔唔……”   贺亭衍慌忙抬袖捂住他的口鼻,道:“别瞎闹!” 第58章 画像   江敬舟被捂着骂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地叫唤表示不满。   掉在地上的布巾自然不能再用,贺亭衍无奈,只好暂且先把人带进郸石安的县令府中。   府衙外部墙面干净,但内部却是慌败不堪。断案的厅堂满是蛛丝灰尘,梁柱老旧空洞,就连屋顶也算不上完整。   高挂堂上的牌匾断了半边,桌椅板凳更是坍塌得面目全非。要说是因为老旧而腐朽,倒更像是被什么人给打砸了。   厅堂往后的院落跟住所更甚,杂草丛生,大部分梁屋断裂。有不少曾经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家具,全都被拆毁后丢在院中焚烧,如今看起来也不过都只是些焦黑的木炭,一碰就碎。   贺亭衍松开江敬舟,摘了脸上的布巾道:“后院的屋子大多住不了人,有一间能挡风遮雨但不方便烧火,只有这个断案堂暂且还能居住。”   疫症爆发的城镇,能住人的空屋子有很多,但要保证屋子里曾经没有待过病人,那就只有这间荒废多年的县令府了。   江敬舟走至断成两截的桌案前查看,问道:“这县令府曾被暴民侵略过?”   同样在看府衙破败的无枝摸着梁柱回道:“不是暴民,是朝廷下令抄家。县令贪污赈灾银,就地处决。”   贺亭衍去后院拿了根断落的房梁,用金线切割成数段后将其堆积到断案堂的中央。听到无枝的话,只是侧头看了眼没做应答。   江敬舟大概猜到了些,想来贺亭衍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进城。但还是装作不清楚地问道:“贪污赈灾银?什么时候的事?”   无枝奇了,“你不知道?二十二年前陛下继位时的那起赈灾银被盗案闹得满城风雨,全泛安还有谁人不知。   也是,你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大,那时候还未出生,不知道也不算奇怪。不过你整日跟在世子身边,当真就半点儿也不知情?”   江敬舟被说得一愣,“听过,只是不知道跟郸石安的县令府也有关系。”他立马更正道:“还有,我今年正好二十二,你别胡乱瞎说年纪。”   按理他今年正好十九,但三年前离家时他爹千万关照他要谎报自己年纪,所以按照年份算,他现下应对外宣称二十二。   “哦?”无枝笑道:“那还真是我眼拙了。”   然而贺亭衍却毫不留情地戳破道:“你今年十九。”   江敬舟心下微跳,他说谎自然有说谎的道理,怎么贺亭衍这么聪明一人会当中戳穿他!难道以为他想故意报大年纪显得自己不像个稚气未脱的?   “我确实二十二,是你记错了。”   再一次的撒谎并未让贺亭衍明白意思,反而加重语气的肯定道:“你今年十九,生辰都还未过。”   江敬舟气不打一处来,他觉得这人就是故意的,等无枝不在了之后他必须得在私下好好说说。   无枝笑了一阵,“原来是怕被说年纪小,我年少时也经常虚报自己年纪。”   江敬舟:“……”   贺亭衍点完火堆便起身去了后院。   见无枝并未跟随,江敬舟便找了个方便的借口跟了出去。   贺亭衍穿过后院的杂草丛去了内院的住所探查。   江敬舟拉住他,没好气道:“这个无枝究竟是什么来头都不知道,干嘛在他面前说我十九?父亲去世时千万关照我多报三年年纪,你现在说穿了,岂不是让沙狼的人越发知道东西在我这儿。”   贺亭衍抽回手,淡漠道:“沙狼已经知道了,你谎报年纪也无用。”   说罢,抬脚跨进了一间像是女眷住过的屋子。   “那也不能见谁就说,父亲让我说谎,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江敬舟紧跟其后。   屋里的家具也被毁了个干净,能拿来用的,无非就是拆些旧木拿来烧火。但贺亭衍并未拆卸,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你要找什么?跟我说说我帮你一起找。”   “不必。”贺亭衍敲打着墙壁地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对他道:“你对无枝不要随意发脾气,少跟他说话。”   江敬舟握拳道:“为什么?怕他被我欺负?”   贺亭衍沉默一阵,道:“一会儿你就出城,别待在这儿。”   “贺亭衍,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江敬舟没好气道:“我没你想得那么无知愚笨,更不是什么贪生怕死的人。”   他指着前厅的方向,“那个无枝到底是什么人?要你这么护着他!”   然而在说话间,贺亭衍的目光却不在他身上,转而越过他身侧走向房间里的那张坍塌的床。   他蹲下身,手还没伸出去便忽然被江敬舟猛地向边上推开。   几只饿极了的老鼠从床底蹿了出来,疯了似的往江敬舟的手背上咬了几口。   “敬舟!”   贺亭衍急了,用金线把老鼠绞杀后慌忙上前查看。   江敬舟没吭声,从床底下拿出幅破损严重的画卷转而丢给贺亭衍。他甩了甩手背上的血珠子,道:“你是不是要拿这个。”   贺亭衍没管画卷,拽着他手腕道:“别乱动,这里的老鼠大多吃过死尸,咬了很可能就会传染瘟疫!”   江敬舟这才意识到,赶忙抽回手往后退了两步,皱眉道:“那你离我远点儿!”   “把手给我看看。”   贺亭衍见他躲闪,强行扣住他胳膊将其转身抵着墙面。他拉过江敬舟那只被咬过的手查看,伤口不大,虽还在流血但很快便会凝结。   江敬舟用力挣脱开他的钳制,退后道:“我没事,这些老鼠未必就吃过尸体。”   他捡起地上的画卷打开,画的是一名女子。不过破损严重看不到面貌,但大体穿戴的衣服也不难看出是个官宦人家的夫人。   女人的身侧站着个孩子,满脸开怀地拉拽着手里的风筝线。   “这是!”江敬舟把手指抚向女人的发髻,发髻上画的发簪,正是他们在棉线案案发现场发现的那支。   “四夫人的发簪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抄家,难道这发簪是当初被抄家时收入了朝廷,而后时过多年又将其当做赏赐送去了侯府?   贺亭衍对他的伤口一时无法,只好说道:“二十二年前的那起赈灾银被盗案,最后消失的地方便是在郸石安的冯县令处。   朝廷派遣夜刑司的人来府上审讯,但冯县令始终谎称自己没有收到赈灾银。夜刑司不得不以逼供的方式对其家人用以私刑,这才得知了有地图和钥匙一事。”   江敬舟把画卷还给贺亭衍,“所以你才想进来找新线索?”   当年好几个城镇受灾,而郸石安算是在几个受灾城镇中相对而言状况最好的。朝廷将赈灾银交予郸石安县令,在由此分发给相邻几座城镇,也就是在此过程中赈灾银被传出失窃。   “知道地图跟钥匙,那看来这冯县令确实有参与贪污。不过,既然都被逼得说出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不直接交出贪污的银两?”   还是说冯县令也不过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真正拿走钱财的是死都不能说的人?   贺亭衍将画卷放回原处,“贪污一事被发现时是在赈灾之后的三个月,那时灾民已经死了大半民不聊生。百姓接收到的银两有误,冯县令无论说不说都难逃一死。”   江敬舟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会不会当年的沙狼组织就是冯县令的手下。他们将看守赈灾银的铁骑全数杀害,而后扮作劫匪把银两转移。   冯县令一死,内部因为贪财或是些别的什么闹了矛盾,所以才分崩离析有了之后的四海镖局?   不对,以他父亲的为人不可能会做这种事。还有沙狼嘴里说的皇子,到至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假如他真的是皇子,那么当年的赈灾银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总不至于赈灾救民,陛下还将刚出生的孩子带在身侧。还是说,当年赈灾时陛下也来了,而后私下与他娘……   不不不,他赶忙把这可怕的想法撤走。   娘在与爹相遇前一直生活在锦州,当年闹灾锦州可并未受其影响。前陛下也从未去过这个城镇,连碰面都不可能更别提生什么皇子了。   两人又搜罗了一阵,但县令府里除了那张画外便没有更多有用的东西了。就连几个暗室都被破墙搬了个干净,更别提什么新线索。   回到断案堂,无枝吃着馒头,手里捏着羊皮卷地图,抬头道:“回来了?我还想你们方便怎么要这么久。”   贺亭衍看了眼他手里的地图,眉头紧锁却并未出声。   江敬舟坐下后,问道:“看地图做什么?要去别的地方?”   无枝把吃剩的半个馒头塞进衣服里,“随便看看,你要看吗?”说着,还将地图放到江敬舟手里,笑道:“看看吧,咱们泛安确实挺大的。”   江敬舟原也是想拒绝,谁想这地图才刚到他手里就被贺亭衍抽走甩手丢回到了无枝那儿。   “你的东西,他看不懂。”   江敬舟奇了,能有什么看不懂的,虽然他确实没怎么看过泛安的地图。   不过,他忽然想到昨晚两人争吵时的情形,贺亭衍好像也是这般不让他看,还把地图给一把火烧了。   然而无枝看向贺亭衍时的神色却是变了,佯装无所谓地说道:“知情不报,可是视为同罪。”   贺亭衍暗中把手探向袖子里的金线,却又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江敬舟心下微跳,他感觉到贺亭衍的杀气,便也下意识的要去摸腰间长刀。只是手还没碰上,先前被贺亭衍甩开的地图又被无枝扔到了他这儿。   再次说道:“看看吧,江镖头。” 第59章 地图   火光照着围坐的三人,一时间安静的只能听到柴火的噼啪声。   无枝与沙狼无关,如果不是沙狼,那就是朝廷派来暗中盯着他两的。怪不得贺亭衍不让他跟这人过多的交流,甚至还将人带进城里与他隔绝。   难道朝廷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所以想先沙狼一步过来暗中试探?对了,自打他暴露钥匙开始,沙狼的人就没有再出现过。   会不会是知道朝廷在暗中盯着他们,所以不敢贸然出现?   一定是,要不然贺亭衍怎么会在看到黑玉时那般无所谓的将赈灾粮给予,黑玉定然是朝中暗查守卫之间的一种信号!   那么现下的郸石安,是不是也早已被朝廷的人暗中包围了?   贺亭衍还要伸手阻止,他赶忙笑着拿起地图,故作轻松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看看。说起来,我还从没看过咱们泛安的地图,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广阔。”   贺亭衍握紧了拳头,可他不能再过多的阻拦,否则……   江敬舟把羊皮地图仔细地翻了翻,看完后无所谓的丢还给无枝,“看完了,疆土确实不小,不过上边儿画的那两个叉又是什么意思?”   无枝喝了口水,巡视的目光也从他的脸上挪开,道:“那是被划分出去的领土,如今已不属于泛安。”   “哦。”   看不出异样的无枝忽然起身道:“你们休息,我在出去看看灾民,说不定能帮上点儿忙。”   县令府又变得只剩他跟贺亭衍两人。   贺亭衍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出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他低垂着头,双手逐渐握拳脸色难看。他知道贺亭衍为什么不让他看地图了,因为地图上那些道路山川的线条,与贺亭衍背上纵横交错的疤一模一样……   年龄报大三岁,让阿姐跟娘离开不要相见,独留他一人藏身镖局引开沙狼的追杀。   不是为了保护他,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当真正要被搜查人的替身。当贺亭衍这个,被藏起来的替身!   所以当年侯府要迎娶阿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有把有力的人质放在身边做牵制,才能保证爹可以豁出命去保护贺亭衍,甚至不惜代价地将自己儿子拿来做掩护。   他顿时红了眼,哑着声质问道:“我娘跟阿姐,真的平安无事吗?”会把他放出去做顶替,必定是因为私下被威胁了!   贺亭衍看着他,“她们很好。”   “贺候真是好计谋,一面儿打着找赈灾银的旗帜,而实则却是……”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完。   抬头问道:“你把我放在身边对我好,也是为了将我拿来当挡箭牌?所以你从不对我说喜欢,你只是一直都在利用我。”   “没有。”贺亭衍肯定道。   江敬舟冷笑,“是没有,你们只是找到了我爹的软肋,让他心甘情愿的为了你死而已。”   气愤、憋屈、心口鼓胀难受,江敬舟越说越觉自己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父亲让他必须活着,而必须活着的理由只有一个。顶替贺亭衍,然后在必要时,替贺亭衍去死。   “你早就知道了……”   贺亭衍沉默,他是知道,虽然是在父亲去世时。但就算如此也没什么可辩驳的,江敬舟的爹,确实是因为要保护他而死的。   江敬舟嗤笑一阵,要起身却被贺亭衍一把拽住胳膊。   “去哪儿?回吕鹤那儿?”   “跟你没关系。至少吕鹤比你好,他从不会骗我。”   言闭,他忽然从脖子里扯下那把可笑的钥匙,甩手丢给贺亭衍,“你的东西,我没必要替你保管。   还有,咱俩结束了,我不想当了你的替身还要当你的男倌!”   贺亭衍五指收紧,眼神狠厉。他将他拉拽地向其靠拢,阴沉沉道:“你再说一次。”   江敬舟抹了把脸,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他早该知道的,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对他说了厌弃,一个厌弃他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变成喜欢。   贺亭衍只是在利用他,用这种方式让他死心塌地的在身边跟着,甚至很多时候还能心甘情愿地替他挡刀。   “我说我俩结束了,完了,没有关系了!以后我不会烦你了,你也用不着看到我还装作对我好的样子!”   “我没有烦你。”贺亭衍试图解释。   “那是你的事,我现在只想回家!”江敬舟挣扎道:“这些破事儿本就与四海镖局无关,可我却因为你死了爹,还不能跟我娘和阿姐见面!   沙狼的事用不着你帮,他们要是敢出现,大不了就是拼个鱼死网破。反正替你死也是死,为我爹死也是死!你放开!”   贺亭衍拽着他的手臂肌肉绷紧,“不用我帮?那你想让谁帮?让吕鹤帮你吗?”   他想到了两人从相遇到如今的种种,没好气道:“他能有什么能耐?还是你想再用身体去做交换?”   江敬舟的心口就像被插了好几把刀子,口不择言地威胁道:“贺亭衍,你信不信,我会把你供出去。”   他的胳膊被贺亭衍勒得生疼,挣扎道:“把你交出去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贺亭衍急火攻心,抬手一掌劈在了江敬舟的后勃颈。   “你!”   江敬舟两眼一抹黑。   贺亭衍把人打横抱起带至后院,找了处门窗还算紧实的地方把人关了进去,而后用金线将其手脚捆缚。   他猜到了知道真相后的江敬舟会是如何,只是没想到在得知真相后这人会轻而易举地选择投向另一个人。   他说不清这种愤怒是什么,即便早就知道江敬舟会跟着他是因为想报仇,可他还是想要把人留在身侧。   江敬舟猛然惊醒,入目便是一间破败的房间。   他躺在一张还算结实的床上,手脚被金线捆缚,稍稍挣扎便被割出了好几道口子。   他试图想出声叫人,却发现喉咙沙哑疼痛难忍,就好像有千万只小虫在侵蚀。   贺亭衍把他给毒哑了?就因为他说了那句会告发他?   他气得浑身发颤,委屈跟愤怒,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占得更重。   房门开了又关,贺亭衍面色平静地拿了些被褥和吃食进来,还有疫站会按时发放的药品。   他直觉这人是去诓骗无枝把人支开了,又或者因为刚才看地图时的无所谓让无枝没了疑虑,反而把良机给放跑了。   他恼怒地看向贺亭衍,刚才无枝在的时候就该直接说见过。把这人供出去,也不至于现在被囚禁!   贺亭衍伸手探向他的额头,他懊恼的别过脸翻滚至一旁。后背撞到了床架,明明没多大力却疼的浑身骨头酸胀。   他操着口沙哑的嗓音问道:“你给我下药了?”   贺亭衍目光低垂地看着他,随后应道:“嗯。”   “你可真能糟践人!”   贺亭衍看到他手脚处因为挣扎而被金线划出的伤口,伸手将其解开后说道:“别乱动。”   江敬舟得了自由,单手撑着床面奋起一脚踹向贺亭衍。然而身体无力,起势还未触及这人半分他便软倒回了床上。   “你给我吃了什么!”   贺亭衍看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点亮蜡烛后说道:“化骨散。”   江敬舟从没听过这种药,但听名字也知道好不到哪儿去。贺亭衍从小接触的药品多的都快赶上他吃的饭了,还时不时地接触毒药,不敢保证会不会一气之下就把他给毒死。   他强作镇定道:“做什么用的?”   贺亭衍把拿来的粥端到他面前,“喝了粥我便告诉你。”   他别开脸,说道:“你放我去疫站,你的事我不会说给任何人知道。”   贺亭衍端着粥脸色难看,“去疫站做什么?姓吕的那小子可帮不了你。”   “他帮不了我至少不会害我!”   江敬舟抬手要推拒,却被贺亭衍一把捉住手腕甩向床内,而后掐着他的面颊迫使他抬起头。   “贺亭衍……唔……”   一碗温热的白粥被强行撬开唇齿灌了进去。   他想抗拒,却浑身酸疼无力推不开这人的钳制。白粥进了喉咙,无法呼吸后难耐的猛咳了起来。   贺亭衍收手,松开钳制,目光冷冽道:“吃了化骨散,若不进食,三日内便会死。报仇也好,要去找吕鹤也罢,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   江敬舟眼眶酸涩地看向这个与平日判若两人的贺亭衍,沙哑着问道:“你早就讨厌我了,讨厌到恨不得让我去死。”   贺亭衍端着粥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江敬舟听不到回答,无力地靠在床角,“贺亭衍,我不欠你的……你可以,不必做那些让我误会的事。”   贺亭衍拧眉坐在床侧,看着屋子里燃着的蜡烛,许久后说道:“把粥喝完,吃饱了才能……”   江敬舟忽然从后抱住了他,哑声道:“我再陪你一晚,你的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能杀了沙狼为我爹报仇,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我绝不会打扰你,好不好?”   贺亭衍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拳头紧握,“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如今没什么能给的,你也给过我工钱,就当是扯平了。”   江敬舟头抵着贺亭衍肩膀,手掌攀附到他的腰封,无力地拨动着腰扣道:“我爹已经没了,我也当了你十九年的替身,够了吧?”   贺亭衍拽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推开,“你把自己当什么人。”   江敬舟咳嗽一阵,脑袋发昏道:“我讨厌你……” 第60章 疫症   “贺亭衍,你把爹还我……”江敬舟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为什么要让我代替别人死,我的命就不是命……”   “不喜欢就别招惹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利用我……”   贺亭衍靠坐着静听,他没有利用江敬舟,但抛开他而言,四海镖局确实一直都在被侯府所利用。   没什么可辩驳,也没什么可解释。   他把抱来的被褥铺在床上,拉拽着把江敬舟拖到干爽的地方。伸手探了探其额头,拿过白粥将剩余的全数喂了进去。   江敬舟起初还要反抗,但慢慢地连最后一点儿力气也没了,只任由贺亭衍摆布。   拿来的药大概能吃上三回,不过这屋子里没有熬药的器皿,他必须得去别的人家里找找。   为防止江敬舟逃脱,他只能将其手脚再次捆缚,而后才出门。   入夜的郸石安比无人的山林还要寂静,这里的百姓正在饱受疫症之苦。轻则发烧咳嗽,重则浑身溃烂。   街边两侧有不少盖了草席的尸体,无枝正在与进城帮忙的士兵搬运焚烧。看到他后,直起身问道:“那孩子,当真不是?”   贺亭衍淡漠道:“不是,四海镖局若是有瓜葛,就不会惨遭杀身之祸。”   无枝看着他,许久后才说道:“也是,不过你问我的沙狼确实没有头绪,宫里从未听过有这个组织。”   “你一个人出宫,陛下也不拦你?”   无枝笑道:“我是逃出来,父皇不知道。”   古有三桑,其上多金玉。无枝本名煌三桑,乃是当今陛下的第七个儿子。   两人虽从未见过,却都彼此知道对方。煌三桑虽为皇子,却是活得最不像皇子的一位。   一年中有大半时日都在民间,私访巡查,救济灾民。甚至为了不让人认出来,还将代表皇子身份的黑玉给磨得面目全非。   贺亭衍走过他身侧,去了边上已经没人的屋子拿熬药的炉子药盅,出来时对其说道:“县衙你不能进了,若是还未染上疾病便早些出去。”   煌三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问道:“被盗的赈灾银你查了这么多年,当真没有半点儿收获?”   “没有。”   见贺亭衍要走,煌三桑又问道:“照顾一个得了疫病的人,你不怕死吗?”   贺亭衍回首看他,垂目后又抬眼说道:“等他病好了,别告诉他。”   煌三桑拿过腰间别着的烈酒洗手,无所谓道:“我可懒得说这些。不过,你对那孩子这般照顾,他可未必会领情。你要是也染了疫病而死,我会觉得很可惜的。”   贺亭衍没有应答,拿着药炉静默地走了。   江敬舟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便看到抱着他的贺亭衍。   这人靠着床睡着了,一时间让他恍惚地想起了少年时在这人书房里的情形。那时候的贺亭衍腿脚不便,也是这般地让他靠在腿上休息。   他试图不动声色地坐起身,却发现手脚又被金线给捆缚了,动弹不得。   贺亭衍醒了,将他放着靠在床头后下床去拿温着的药。也不像先前喂饭那样说一声,掐着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嘴便往里灌。   他紧拽着这人的手腕,用力到手指关节的血色都变得发白。   被强迫咽下半碗后,贺亭衍一松手他便骂道:“我好歹也陪了你这么多次,就算是个恩客也不会像你这样!”   贺亭衍皱眉道:“把药喝了。”   江敬舟觉得睡了一觉力气恢复了些,问道:“这药里是什么?化骨散?”   “是。”   “我不喝!”   江敬舟反抗,发现自己手脚处先前划伤的地方被包了纱布。现下即便用力折腾,捆缚的金线除了觉得紧外也不会二次弄伤。   他觉得好笑,这算什么?打一个巴掌再给颗糖吗?   “身为侍卫,替你挡刀我义不容辞。可被利用,被欺骗……”他抬头看向端着药碗的贺亭衍,“你要我替你挡着也可以,帮我报仇,我就愿意替你去死。   剩下的,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你还要对付谁?要杀谁?还是要把那笔偷盗来的赈灾银为你所用?”   贺亭衍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命令道:“把药喝了。”   “贺亭衍!”   江敬舟叫嚣着要骂人,却看到贺亭衍端着药碗喝了口,而后掐住他的下巴,侧头堵住嘴全数渡了进来。   他被迫仰着头,咽下后往这人的下唇处狠狠咬了一口。   贺亭衍喂完,并未因此停下,将最后点儿药喝尽,再次低头喂了进去。   江敬舟吃完药,把人推开后大声道:“让我回营地!”   贺亭衍抹了嘴上的血渍,头一回对他厉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找那姓吕的?”   “对!至少我能保证跟他睡了之后他就能……”   话还未完,江敬舟的脸上便挨了一巴掌。火辣的痛感清晰,甚至连被打的耳侧都响起了耳鸣。   他目光愣怔地看着被褥,有那么半刻都没回过神来。   贺亭衍打他了,不是武功的比试,仅仅只是为了发泄!这个看似温和的人,从来对谁都说话淡漠的人,发火时竟也会对他动手!   也是,又不是第一次对他动手。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阿姐要跟贺亭衍成亲,他恐怕早被这人打了不知多少回。   “敬舟。”   贺亭衍动手后便后悔了,可手还没伸向江敬舟的面颊便见这人抬头笑道:“我想起来了,当初吕鹤家开的青楼里,也有不少客人喜欢这么对男倌的。”   说罢,他胸腔沉闷的又是一阵咳嗽。   贺亭衍收回手,沉默不语。   从他记事起,周围的人对他就像是戴着张面具。会笑着给他吃有毒的东西,会满脸关心地将他推向死亡。   他在这一张张假惺惺的面孔中学会了如何看待人心,可看到的却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就在他以为永远都要生活在这样的深渊里时,他忽然碰上了一个喜怒都放于言表的人。   这个人总做着让他厌烦的事,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他生气,可也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不必防备的人。   只是事到如今,这个人也逐渐变得与其他人一样,无法掌控。   世人说得不错,他确实是个妖,生来就是。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变得不幸,无一例外。   时隔五日,敬舟的状况变得越来越差。从一开始的无力能谩骂,到连喝口水都没有力气下咽。   城中得了疫症的百姓也死得越来越多,从他们到达郸石安开始到现在,几乎已经死了半数的人。   敬舟进城后,吕鹤曾来找过两次。不过好在士兵们拦着,没让这小子进到县衙。   另外,他出去检查其他病人时曾找到了一面镜子,只可惜铜镜模糊且模样不大,无法看清他背后的那张地图究竟都画了些什么。   父亲去世时曾对他说过他的身份,所以他能确定,当今陛下要找的这桩被盗案,盗走的绝非是赈灾银。   断案堂响起了人声,煌三桑脸色难看地从外头进来。他疲惫地靠着梁柱,双颊因为高热变得通红。   见到贺亭衍出来,用袖子捂住口鼻道:“我也被传染了,看来从宫里带出来的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用。我还以为只要提前吃过了就能避免,上两回碰到有疫症的城镇时,曾起过几次效用。”   贺亭衍皱眉,“如今城镇中可还有未被传染的百姓?”   煌三桑摇头,“没有,营地里的士兵也被传染了大半。在这么下去,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得折在这儿。”   贺亭衍几步上前摸索着煌三桑的衣襟,却被抬手制止道:“烟花竹被我扔了,不必告知宫里。我这个人,就算是死在外头父皇也不会在意的。”   他笑道:“其实,能死在宫外挺好的,比起待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我宁可死在外头。我只有活在民间,才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贺亭衍帮着生了火,而后出了县衙四处看了看。就如煌三桑所言,疫症已然满城沦陷。   城门口还在发放药品和白粥的士兵也断断续续的开始咳嗽,在这么下去,恐怕营地里的人也得全数搬进城里来。   他向士兵拿了三人的吃食和药品,士兵见到他,忙拱手道:“世子,前些天送来的粮草和药怕是快不够了。”   “不是送来了不少银两?才几日就全用光了?”   士兵为难道:“银两足够,可……已经无人能去采买了。副将和其他兄弟都相继有了疫症的症状,就连大夫也……”   “知道了。”   贺亭衍拿了东西回到县衙,他把白粥跟药品分了一部分给煌三桑,另一部分则被他拿去了后院。   江敬舟的高热已经将他烧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嘴唇干裂,开合着也不知道在念叨谁。   贺亭衍把人抱怀里,用勺子盛着药喂了两口,却不想这人没什么力气吞咽,只能把药含在嘴里,病若游丝。   被包着纱布的手腕处伤口溃烂,他处理了几次却并未有所改善。   他抱着人,无奈道:“敬舟,给你喂的不是什么化骨散。你得把药咽下去,咽下去了,病才会好。”   “听话。”他抚着江敬舟的面颊,说道:“吕鹤,还在外面等你。”   江敬舟的喉结缓缓滑动,等了许久才把嘴里的药全数吞下去。   见这方法有效,贺亭衍又往他嘴里喂了一勺,说道:“吕鹤说,等你好了,他就带你回锦州,见你娘和江瓷。”   “我的事,你不必再管……不会再有人追杀你。往后的日子,你想怎么活,由你自己说了算。” 第61章 机关匣(一)   疫症的情况并未因为每日的喂药而有所延缓,病情恶化的速度甚至还加快了。   煌三桑算是相对其他人而言被传染最晚的一个,但病症却在短短三日内严重的像是得了十日。   早上还只是喉咙沙哑,到了晚上便因为喉咙红肿到无法发声。伴随着高热,神志也逐渐变得浑浑噩噩。   而营帐里派发粮食药品的士兵也有了不同的症状,许是没有长时间待在城里,相对城里的病人而言要好上一些,但看状况应该也撑不了太久。   时隔两日,吕鹤终于还是发送了信号竹烟,只是不知道朝廷会几时才能派人来。   贺亭衍将最后一包药熬煮完,看着床上的江敬舟隐隐出神。瘟疫肆虐满城沦陷,而这全城中唯一还保持健康的似乎只有他。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被传染,但至少从表象看,算是全城中唯一一个还能正常生活的。   迟疑片刻,他用金线在手掌处划了道口子,把自己的血放了些许在药里,然后抱着江敬舟诱导着一点点喂下。   年幼时被下过毒也吃过不少药,即便排血时将黑血全数排尽,但常年来的用药也早已在身体里扎根。   如果未被传染,那只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拿活人血做药引,他没在任何一本医书上见过。可如今药食无用,只能尚且一试。   喂完了敬舟,他给煌三桑也用了些。如果这两人能有所起效,那这全城百姓的命倒是有救了。   煌三桑侧躺着看他往药碗里放血,无力上前一把拽住他手腕示意他不要这么做。   然而贺亭衍却道:“任何人靠近我都会变得不幸,如今若能以此救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说这话时神情落幕,似是玩笑又似是在自暴自弃。   煌三桑接过药碗,感谢的话说不出口,仰头饮尽后便一直看着贺亭衍眼神不移。   江敬舟醒来时恍如隔世,手脚上捆缚的金线没了,只有包裹着染血的纱布能知道之前的那些糟心事不是假的。   他环顾四周,现下所处的地方并非是县衙的荒废后院,而是城外吕鹤驻扎的营帐里。   布帘被撩开,进来的不是贺亭衍而是煌三桑。   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只手便将其推开跻身进来。只见吕鹤满脸高兴地站在他床边,问道:“醒了?感觉如何?还难受吗?”   说着,便抬手往他额头上探了探,笑道:“烧退了,退了就好!”   江敬舟大病初愈,说话时喉咙还略带沙哑,“我怎么了?”   他记得自己被贺亭衍下药了,还打了一巴掌!之后的事浑浑噩噩的都记不太清了。   想到这儿他便一阵说不出的窝火,但还是下意识地问道:“贺亭衍呢?”   吕鹤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   煌三桑双手环胸,靠着营帐中的梁柱说道:“走了,疫症结束,自然是要回朝廷封赏的。”   江敬舟没吭声,许久后才应了声“哦”。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提着神问道:“疫症都被治好了?”   煌三桑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应道:“是啊,救人的大夫配出了新药,救了全城的人,了不起啊。”   营帐外传来一阵嘈杂,是士兵们拆营帐的声音。   吕鹤拍了拍江敬舟的肩膀,说道:“朝廷下了令,让病愈的百姓跟我们一道去邻村。那里有下派来的御医,确定病情无碍后再将人送回郸石安。”   江敬舟翻身下床,站直时还隐约觉得有点儿天旋地转,但很快他便适应了,穿着长靴道:“那郸石安岂不得暂且成空城?”   煌三桑别过脸,语气懒散道:“也不完全是空城。”   吕鹤侧头瞪了他一眼,他摊手道:“那些病逝的人必须得焚烧。况且疫症这么厉害,若不把城内清理干净,往后郸石安的百姓也不好回来。”   吕鹤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江敬舟身上,说道:“此事结束我能休息十几日,我想回一趟家,而后陪你去锦州,好不好?”   “锦州?”   江敬舟隐隐觉得事情不对。贺亭衍的身份还未暴露他便依然是那个人的替身,那他又怎么能现在回锦州?   他试探着问道:“贺亭衍跟你说的?”   见吕鹤不答,他又问道:“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吕鹤笑道:“没有了,世子说完就被人接走回朝廷领赏了。我还当是你想去,让世子传达给我的。”   江敬舟胸口憋闷,他确实想去,但那也就意味着贺亭衍的身份会暴露。被利用让他生气,可他倒也不至于这么不讲义气。   即便做不成眷侣,当朋友或是当侍卫,他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把人供出去。可偷盗赈灾银不是小事,且当年因为这事害死了好几个城的人。   如果真是贺候做的……   他烦躁的搓了搓头发,希望贺亭衍这么聪明,能想到个两全的法子。交于朝廷全身而退,或是暗地里把那笔银两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归还。   罢了,还不还都不关他的事,他能守着秘密不说已经是最大的忍让了。何况他守着的,还是个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   营地拆得很快,被安排迁徙的百姓人数没有他想象得多,整个城能幸存下来竟不到百人。   吕鹤给他安排了马车,但他觉得自己还没这么废物,随便找了匹马便翻身上去了。   他勒着缰绳松了松筋骨,跟着队伍离开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郸石安。   隐约间,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城墙上望着他。只是距离太远他看不真切,等搓了把脸再看时,那道身影又消失了。   他冲边上同骑马匹的煌三桑问道:“城里不是都空了?那谁留下烧尸体?”   煌三桑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城墙,说道:“副将应该安排了士兵,烧完了就会跟上队伍的。”   江敬舟皱着眉,疑惑道:“你们怎么发现我的?大夫可有说我是因为什么病?”   两人说话间,吕鹤在队伍前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煌三桑答道:“大夫说你是中毒,所以好的比我们都要慢。至于发现嘛,自然是我发现你的。”   江敬舟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无枝应当是朝廷的人,也不知道贺亭衍对无枝都说了什么。现在不仅不怀疑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他四下张望着看了看,确信除了眼前的队伍没有其他的暗卫或是朝廷士兵。难道是消除疑虑所以撤兵了?那沙狼的人会不会也消除了疑虑?   不对,沙狼的人见过他脖子里挂的钥匙,即便朝廷不怀疑他,那些人却是未必。但如今钥匙已交还给了贺亭衍……   他再次回头看向逐渐远去的郸石安,喃喃问道:“贺亭衍,真的回朝廷去领赏了?”   郸石安县衙内,金线透过火光泛着层光,在破败的断案堂中被布成了纵横交错的暗网。   堂中央的火堆旁,贺亭衍脸色苍白,神态淡漠。   他用药粉撒着左手心里十几道用金线划出的伤口,一些划得早的已然结痂,但若是手掌稍稍用力又会再次将其崩开。   一只手处理完了,另一只手就显得没这么方便。捣鼓间,被塞在袖子里的钥匙叮铃的掉落在地。   带着螺旋模样的细小锥子,左侧有三块凹槽,深浅不一。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在了燃烧的柴火旁。   他看着钥匙的凹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凹槽里的小卡扣像极了他平日里做的机关匣。   他拿起钥匙,照着机关匣的记忆左右相拧。果然,一声清脆的响声后钥匙当真成了两截。   里面有一张被卷起来的纸,展开后,竟全是密密麻麻的草书小字。像是在情急中慌忙写下的,而纸张的背面还印着半边红色的龙印。   二十二年前,宫中突遭变故。六王爷煌莽手握重权起兵造反,携手朝廷重臣,康家、贺家、苏家和沈家逼宫。   煌莽将自己亲哥哥煌乔的十三位妃子以及皇后全数斩杀,也包括所有龙嗣和归于陛下的朝野势力。   而唯一侥幸的,只有被陛下宠幸过的一名舞姬。   六王爷煌莽逼宫之日正逢舞姬临盆,陛下便将泛安的虎符和传位诏书放于机关匣内,由陛下的贴身暗卫黑狼保管,将刚出生的皇子送出宫门。   此子赐名,煌澜。   忽然,被绑了金线的县衙门传来一阵响动。   贺亭衍收起钥匙,右手展开,拇指捏住袖套甩出的金线前段。看着门外的人影,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的身影有所迟疑,看动作像是在拔刀。   金线随着门扉的缓慢开启而绷紧,只要在稍稍开大半寸,屋子里的金线便会将断案堂的梁柱全数绞断。   “贺亭衍,你在门后边儿放了什么东西?”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贺亭衍顿时脊背僵直,惊颤着起身把门上绑着的金线拿开。   门扉被推开,江敬舟满脸不痛快地看着他,“不是说去朝廷领赏了?你现在在这儿又是怎么……”   话说了一半,他愣住了。贺亭衍的模样明显是一副生了病的模样,嘴唇没有血色,双手上还缠着染血的纱布。   “你,怎么……”   贺亭衍按着门扉的手微微发颤,而后恢复常态,脸色阴沉道:“谁让你回来的?这里现在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江敬舟用脚卡着门缝自顾自地推门进来,看着满屋子吊满的金线,说道:“你能待我为什么不能。”   他回首看向贺亭衍,干咳一声后说道:“你的工钱我也不能白拿,免得日后我四海镖局的名声坏了。”   贺亭衍的眼底带着水汽,他看着这个人许久,而后别过头说道:“出去,你若是现在留下……”   “沙狼的人就会把我当做你的替身。”江敬舟打断他的话,“无枝都告诉我了,你跟他说你要冒充偷盗赈灾银的人,对外宣称钥匙跟地图在你这儿,然后以身为饵,引沙狼的人出来。”   贺亭衍五指紧握,“这是我的事,如今已与你无关。”   江敬舟抬脚替贺亭衍把门关上,而后拿过他手里的金线绑回门后,理所当然道:“怎么无关,沙狼杀了我爹,我用不着你好心替我报仇。免得欠了你人情,日后告发你我良心不安。” 第62章 机关匣(二)   贺亭衍透过门窗看了眼屋外的空城,被放在街道正中焚烧的尸体也已化作灰烬。晚风拂过,吹走青烟,只留一片死寂。   江敬舟的袖子中捏着匕首,目光在这间布满金线的屋子里来回扫荡。   说实在的,其实相比较沙狼,他现在应该更害怕贺亭衍才对。毕竟这个人会绑他打他,还很可能将他囚禁。   可要是独留贺亭衍一个人在这座空城里,他心里便说不上的憋闷,满脑子都是这人对他好时的模样。   贺亭衍见人坐到了火堆旁,整理好金线后便也走了过去。只是人还未坐下,江敬舟的一把匕首便指向了他。   “你坐到对面去,谁知道等下会不会又突然打晕我。”   贺亭衍没有应声也没有依言换地方,单手撑着地面便在这人身侧坐下了。   江敬舟的匕首虽对着贺亭衍,可原本也就是拿来做做样子的。见人不听他的,他便自己起身坐到了火堆的对面,右手转着匕首,目光紧盯着脸色苍白的贺亭衍。   许久后,他才再次出声道:“你被传染了疫症,所以才让吕鹤他们骗我,一个人留在城里?”   贺亭衍拿过一旁的干柴丢进火堆,应道:“是,你若是留下来会被传染。不想死的话,现在就走。”   江敬舟不敢确定地将这人又从上到下地看了遍,除了人虚了点儿外,患有疫症该有的症状一样未现。   不可能还有人得疫症,若是还有,吕鹤也不会让城里的百姓出来然后转移城镇。   贺亭衍铁定是在骗他,可脸上的神色又确实是病了。难道,是从前的病又复发了?应该不至于,毒不是都解了?   他收回目光,左右丢着手里的匕首佯装不在意。这可是罪臣之子,他必须得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收回来。   “你骗无枝说你要把自己当诱饵引沙狼出来,他要是知道东西真在你这儿,还会这么由着你一个人在城里?”   江敬舟停了手里的动作,“难道无枝跟你是一伙的?他也跟当年的偷盗案有关?”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他说什么都当做没听见,只是拿着药瓶往右手的手掌上撒着药粉。   江敬舟看得心里憋闷,想问问怎么了,但嘴上却依旧没什么好气道:“成天捣鼓你那些破金线,划伤了也是活该。”   贺亭衍抬头看他,他满脸不屑道:“要不要帮忙啊,看你包的也怪吃力的。”   “不必。”   江敬舟嘀咕道:“不必就不必,疼死你得了。”   言语间,他看到了贺亭衍脚边,用烧过的木炭在地上留了些字。可碍于坐在火堆对面看不清,干咳一声后慢吞吞地向贺亭衍坐着的地方挪动。   被写在最上面的是四个姓氏,分别是康、贺、苏、沈,而后依次在这四个姓氏下分出了好几个别家的姓氏。   他数了数了,加上最初的四家姓氏,共写了二十四个。而其中有三个姓氏被木炭划去了痕迹,分别是赵家、李家和孙家,像是预示着在这二十四家中被淘汰了一样。   “你这写的,是朝廷里的二十四臣?赵家、李家、孙家,这三家不就是你之前因查账而被沙狼剿灭的人家?你这是想到了……”   江敬舟抬头看向贺亭衍,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挨到了这人身侧,坐直时正好能近距离看到这人的侧脸。   慌忙别过脸,挠头道:“我俩现在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打我给我下药的事,等沙狼的事解决了我再跟你算账。”   贺亭衍披散着长发,外衫也不像平日那般穿得拘谨齐整。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虽坐的端正却又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   他看到这人坐着的右侧还放了面儿铜镜,犹豫着问道:“你是想看身后的地图?”   也是,地图被刻在背上,贺亭衍自然瞧不见。这是想在沙狼找上他们前,先找到那笔赈灾银窝藏的地方?   那倒也好,到时东西找到了去通知朝廷,等沙狼的人夺财时一举剿灭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过那也就意味着贺候当年的事会被朝廷知道,贺亭衍必定难逃一劫。   “要不,我帮你看看?”   “嗯。”   这回贺亭衍倒是搭理他了,右手手掌撒了药并未缠纱布,侧过身后背对着他把外衫脱了。   这人的后背比他的宽实,衣衫屏退后散落的长发被挪置一侧,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疤。   脊背挺直后,两边的肩胛骨向脊椎微微收拢,带着结实的肌肉,在火光照耀下渡着层好看的轮廓。   江敬舟喉结滑动眼神游移。之前瞧贺亭衍背上的地图也不过是草草一眼,突然让他这么认真地看倒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要这么贴近了看……   他干咳一声,想着两人现在撑死也就只是老板跟伙计的关系,又都是男人,没什么可在意的。   于是放下匕首,卷了袖子,大方的用手指沿着疤痕找他认识的城镇。   “这算是山林吗?贺候这地图刻的,也不知道标个东南西北。”   贺亭衍侧头看他,微卷的青丝渡着火光在脸颊一侧,而后透过发丝照在微抬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外沿。   江敬舟顺着地图路线往上,抬眼便对上了这人的侧脸。愣怔着,心口鼓胀着,而后腾的一下站起身,拿过腰间水壶仰头喝了几大口。   “若是看不懂,就用柴火抄下来。”贺亭衍沉着声说道。   “看,看得懂。”江敬舟说话都带了点结巴,“我只是一时间没找到方向。”   要不怎么说是孽缘呢,他要跟贺亭衍没干过什么也就罢了。两人什么都做过,现下这么看着简直比去青楼看漂亮姑娘还磨人!   贺亭衍神情淡漠,“柏穗城的西面有江河,找到那条河再看城镇的位置就能知道方向。”   江敬舟别过目光看着别处,“啊,我知道,这不是正要看嘛。”   他捡起柴火往火堆里丢了两根,等火势变得旺了才重新蹲回贺亭衍身后查看地图。   “江河,江河……在这儿!”   江敬舟一激动,手指点在了贺亭衍的肩胛骨上,随即便见这“地图”跟着肩胛骨微微动了动。   他顺着江河的路线寻思了半天,无奈道:“地图是看明白了,可要如何看那赈灾银藏哪儿了?也没个特别的……”   他的目光往下移,停在了腰线接近脊梁骨的一颗小痣上。痣呈黑红状,跟寻常人身上的痣不太一样,像极了庙里出家人拿香点在头顶上的疤。   这张地图应当是在贺亭衍没什么记忆的时候刻的,如今长大成人,所有的疤痕和地形都被拉开了。难以想象,这人在年幼时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怪不得差点儿死在棺材里,照这么折腾,没病都得被弄出病来。   贺亭衍似乎有点儿不耐烦,问道:“找到了吗?”   “应该是这儿,就只有这个位置不一样。”江敬舟起身道:“按照位置,赈灾银……就被藏在了这间县衙里!”   他看向后院杂草丛生又被堆满烧成炭的家具位置,说道:“就在那堆杂草的地方。”   真是怪了,赈灾银既然真的在郸石安的县令府,那当年朝廷过来抄家还掘地三尺,难道就没有发现异样?   大半个国库的银两,这少说也得三个侯府的地窖来装。家都抄干净了,怎么可能找不到?   贺亭衍穿好衣服,起身道:“你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那不行!你要是拿了东西就跑怎么办。”江敬舟紧跟在贺亭衍身后。   这人现下一副病秧子模样,万一沙狼的人已经埋伏四周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收了你工钱就还是你侍卫,用不着你现在假好心。”他低声抱怨道:“打我的时候也没见你手下留情。”   贺亭衍没应声,但还是下意识地把人护在了身后。   现下天色昏暗,他把杂草大致清理出一个范围后,便开始徒手搬那些已经腐化的家具。   江敬舟站在后边儿瞧不真切,便去屋里拿了跟燃火的木棍出来当火把照明。帮着单手抬起一张断裂的桌案,指着地面的一块石板道:“会不会就在这块石板下面?按照地图上的位置,应该就是这儿。”   他挪开桌案,正要弯腰去搬,忽然贺亭衍捉住手腕钳制道:“别碰!可能有机关。”   江敬舟被抓着的手腕微微发烫,还能感受到贺亭衍手掌上裂开渗血的疤。他反拽过贺亭衍的手,没好气道:“要么就把纱布包好要么就别乱动,你是将来都不想要这手掌了?”   说罢,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儿越矩了,赶忙道:“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儿碍手碍脚,没别的意思。”   贺亭衍收回手,低沉着语气道:“回去找你的吕鹤,我不必你帮衬。”   说罢,他从废弃的桌案上折下一截桌腿,顶住地面的石板而后用力撬开。竟当真在这石板下看到了只用油布盖着的木箱。   江敬舟赶忙将火把挪近,确定没有什么机关后便单手将那木箱从地底提了出来。   奇道:“不会吧?半个国库的赈灾银就这么点儿东西?”   贺亭衍抬头看了眼四周,皱眉道:“先回断案堂。” 第63章 机关匣(三)   “朝廷当年来抄家不会就是装装样子的吧?”江敬舟进了断案堂,帮着贺亭衍把金线在门上重新捆绑。   想当年的县衙后院可没有这么多的杂草丛生,更没有这些被堆放着的废弃家具。这块石板简直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放在了院子里。   难道朝廷私下已经找到了,故意留着这么个假的掩人耳目?   可也说不通,若是如此,又为什么派遣贺亭衍四处查找下落?   贺亭衍把箱子放到火堆旁,他似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   谁能想到,这件让当今陛下找了二十二年的东西,一直就藏在当年被朝廷重点搜查过的县衙府内。   江敬舟跃跃欲试,却被他按住了箱子阻拦道:“别乱动。”   “看看怎么了。”   贺亭衍没搭理他,从袖子里摸出那把已经被拆成两截的钥匙,将卡扣重新连接后对准箱子的锁头转了两圈。   然而箱盖刚刚打开,他便忽然被江敬舟一把捂住了口鼻,形似紧张道:“你开箱子也不戴个布巾,万一里面有毒怎么办!还让我别乱动,你倒是挺不怕死的。”   贺亭衍停了手里的动作看他。   他愣怔片刻,赶忙收手道:“你要是死了,我岂不真成替罪的了。”   然而贺亭衍没像之前那样不理他,只是收回目光语气不善道:“你若对我无意,就离我远些。”   江敬舟觉得憋屈,明明是这人先招他的,怎么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匣子开了,但并未有两人所想的放了害人的东西。里面的东西不多,两把狼牙匕首,一封信,一本书籍,还有用黄布包着的诏书和狼符。   江敬舟看得眼睛直了,“不是赈灾银吗?怎么成了这些东西?”   他其实也早猜到了被藏起来的不一定是什么银两,可也绝对想不到会是这些!   诏书,传位诏书!!   难怪沙狼的人总喊着什么皇子,这是!给贺亭衍的传位诏书!!?   他看着面前的贺亭衍,“你,你不会真是个皇……”   后半句话他没说下去。他早就知道的,其实早就猜到的!可当真的确定时忽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而相比较他的反应,贺亭衍就显得镇定多了,甚至看起来还很是厌弃。好像这真相,这皇子身份,对他而言更像是个笑话。   江敬舟把目光放到了盒子中的书籍和信笺上,皱眉道:“这书上的字迹,好像是我爹的!”   贺亭衍略过其他东西,只是拆了信笺。   信上的字迹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但对江敬舟来说却是久违的熟悉。   江敬舟凑近看,不想这信竟只是写给贺亭衍的。这确实是爹的字迹,看来所谓的地图当真跟他爹有关!   二十二年前,宫中突遭变故。六王爷煌莽手握重权起兵造反,死伤无数。不仅联合了朝廷重臣,甚至将陛下暗中培养的沙狼也被全数收腹。   沙狼,乃是泛安中私下培养的一支战力最为强盛的死侍军队。除了历代君王,没有人知道其组织的存在。   而沙狼中也被分成了三层阶级,灰狼好战、白狼暗杀、黑狼守护。   煌莽四处收揽自己的势力,也趁势拉拢了沙狼中战力最为强盛的两支军队,灰狼和白狼。   但作为首领的黑狼却并不赞同,沙狼只听命于历代君王,从不参与党争。跟随六王爷煌莽,也就意味着违背了沙狼的使命。   煌莽见首领不愿,便将白狼中武力最高的死侍赐名康潮,将其从暗处提拔到了明面儿。十日内,以泛安从未有过的制度连提三级,并许诺,等煌莽登上皇位便将其以外姓兄弟之名,赐予王爷之位。   沙狼的死侍从出生起便没有活在阳光下的权利,他们从记事起便只有一件事,杀人。   他们是泛安最强的地下军队,也是历代君王谋权中最为锋利的一把狼刀。没有感情,没有人性,甚至活得从不像个人。   得了甜头的白狼康潮便以此怂恿沙狼中的其他人。甚至还被煌莽许诺,等其登上帝位,便将国库中的大半财力作为封赏,把所有生活在地底的沙狼全数提拔到光明之下,让他们也能像常人一般生活。   到了最后,沙狼中真正愿意跟随陛下煌乔的,只剩十人。   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黑狼为守护陛下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最终受了陛下煌乔誓死守卫皇子的死令,带着刚刚出生的太子煌阑和传位诏书逃出宫门。   届时,煌莽以赈灾银被盗为由,将力挺煌乔的心腹全数杀害抄家。而黑狼逃至的郸石安县令冯安明处,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不曾想,来抄家的贺候在发现他们时竟并未杀害,而是将太子煌阑改头换姓,与自己当夜同时出生的嫡长子谎称为双生子救之。并以此相要挟,让黑狼为他所用。   朝中帝王更替,贺候深知权谋之事,等新帝稳固基业后便会有新的抗衡。用人之时皆兄弟,安康之时便要牵制权衡。若是哪家权势滔天,那必定就会成为下一个煌乔,无关曾经是否相帮。   所以他必须留下这个新帝隐患,保住太子留住黑狼,才能在侯府被压制时,有反抗持中保全侯府上下的筹码。   江敬舟沉默不语,这封信,应当是他父亲在贺候不知情的情况下写的。因为信的后面,他爹还写着,若是可以,太子可抛弃这些,选择一个和平的人生。   煌莽所管辖的泛安早已有了自己的权势和体系。时隔二十二年,曾经的太子即便拥有沙狼的狼符也未必能将其搬倒,更别提什么复仇和继位了。   箱子中的一纸诏书形同虚设,没有跟随的朝臣,更没有权利和军队。还真就如同一个悲惨的笑话,让人觉得无奈又可笑。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火堆旁贺亭衍所写的二十四家朝臣,忽然就明白了被划去姓氏的三家为什么而死。   不是因为贪污或是所谓的偷盗赈灾银,而是为了制衡。   朝中四家重臣,谁的手底下拥有过多的权利归属,便意味着会威胁到煌莽如今的地位。   也难怪当初沙狼在发现他的同时,还依旧跟随着贺亭衍暗中绞杀朝廷命官。而贺候便是早就料到了这点,才会将太子和他爹留在身侧。   贺亭衍神情落幕,沉默着将信笺扔向了火堆。   江敬舟想阻止却没来得及,“你怎么烧了?如果你将来要登帝,这些可都是证据。”   贺亭衍没应声,转而拿起那封诏书和狼符便也要往火里扔。   这些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证明如今陛下当年弑兄夺位的证据,在如今看来不过都是些废纸。   江敬舟连忙阻拦,拿过诏书和狼符,“烧了做什么,即便无用也是你生父留给你的。”   贺亭衍:“……”   江敬舟站起身说道:“你若不想反政,便如现在这般活着也无妨。贺候虽利用了你也利用了我爹,确实可恨,可他至少给了你一个全新的身份。虽然……”   虽然贺亭衍在侯府的日子也没见得过的有多好,甚至很多时候可以称之为生不如死。   贺亭衍将箱子里的两把狼牙匕首甩手丢给了他,包括那本像是他爹画的武功秘籍。   沉声道:“你走吧,黑狼到了你爹这代早已经自由了。”   江敬舟接住匕首跟书籍,道:“这是我爹给你的,估计就是想到了将来有一天沙狼会来对付你,所以留了这些东西让你学了保全自己。”   贺亭衍眼神黯淡,近似绝望地说道:“不必了,你不是黑狼,无需再管上一代的事。”   “我……”江敬舟话说一半,匆忙丢了书籍紧握狼牙匕首,警惕道:“有人来了!”   贺亭衍阴沉着脸,听着屋外狼刀刀尖划过地面的声音,起身把江敬舟推至火堆旁,而后走到门边时回头道:“敬舟,若是我的身边注定会死很多人,注定是个天煞孤星的命。”他深吸口气紧拽住门边的一根金线,“我希望你能活着。”   言闭,一柄狼刀无情地从门外砍入。   陡然间,捆缚屋内的金线全数绷紧,在沙狼的人冲破门窗的间隙,由着贺亭衍的手势紧拽,将梁柱顷刻间全数绞断。   江敬舟甚至来不及出声,便见整个屋顶轰然坍塌。而他所站的位置正好是个死角,只能供他一人平安。   他愣怔着,随着破碎的瓦片和尘土,疯了一般的朝贺亭衍刚才所站的位置冲刺。   “贺亭衍!!!”   他扒拉开坍塌的残片,一把拉住贺亭衍暴露在外的手,紧拽着将人拉出来。他把人抱在怀里,手掌触碰间全是温热的鲜血。   胸腹处皆有不同程度的砸伤,额角后颈处也被划开了血口。   他顿时心急的红了眼,“你可是皇子,哪有皇子保护侍卫的……”   “有意思,原来皇子竟是贺候世子。”一道清丽邪魅的女声从街道的正中缓缓传来。   江敬舟目光狠厉的抬眼看去,为首的女子他虽从未见过,但这个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贺亭衍做的陷阱确实厉害,但沙狼的人并非只是刚才冲进来的那些。   江敬舟捡起狼牙匕首,双手紧握的站起身。对着街道中几十名沙狼的人说道:“从黑暗走向光明,可你们,回到光明了吗?”   为首女子的左右护法拔刀相向,“拿了银两再杀了皇子我们就自由了,你若是识相,看在黑狼的面儿上还能放你条生路。”   江敬舟放平贺亭衍,站在坍塌的房屋前,迎风而立。讽刺道:“银两?当年的赈灾银根本就没从国库里出来!”   他冷笑一声,紧握双刀摆出迎战的姿态,“竟然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   不论这些人究竟是不是被骗而杀人,他们杀了他爹,就注定要死在他手里! 第64章 是亲爹无疑   “好大的口气,你爹都尚且不是我们对手,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为首的女子两手轻挥,身旁的十几名杀手顿时手握狼刀,如风一般地向江敬舟袭来。   江敬舟正要上前,忽然被踉跄着起身的贺亭衍推至身后。他右手捏着破裂的金丝袖甲,猛地将其砸向地面。   借着蛮力的肢解,数十道金线从袖甲中冲天而起,带着呼啸凌厉的劲风,杀气腾腾地直冲沙狼面门。   金线的杀伤力半点儿不比狼刀差,与兵器碰撞时,铿锵着坚韧未断。且柔软的不受控制,缠绕住狼刀后便两厢对持将金线绷紧   贺亭衍半蹲着,手撑着地面对江敬舟厉声道:“走!”   江敬舟仿若未闻,脚尖轻点飞身而起,踩着贺亭衍与沙狼对持绷直的金线,雷厉风飞地翻转着匕首,刺向距离两人最近的一名沙狼。   沙狼翻身避开,被金线捆缚的狼刀与他的匕首相碰,顷刻间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火星子星星点点四下爆开。   摩擦间,沙狼手中的狼刀刀刃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划出豁口。   江敬舟用了蛮力,与他对战的沙狼惊叹一声弃了狼刀往后退了三步,直至站稳后惊叹道:“鬼厉!”   没了金线的维持,江敬舟翻转着安稳落地,随即双手匕首交汇,生生将那把被打出豁口的狼刀劈成了两段。   他不禁赞叹,总算能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削铁如泥!   与贺亭衍僵持的十几名沙狼改守为攻,顾不得被捆缚的金线,如群蛇攻卵般提气攻击。   贺亭衍拉紧了手中金线,攻守控甩一气呵成。他操控着右手上甩出的金线,将其中一人的手脚捆缚,如同往日操控着人形铁甲般,将敌手利用成为他的傀儡。   为首的沙狼女子暗骂一句,如今唯一不受金线控制的只有她的软剑。她侧身避开如劲风般的利刃,躲闪间发现操控的贺亭衍只不过是在强撑。   轻笑一声,宛如游蛇般穿梭过面前交错的金线。善于远攻的人不善近战,她挥舞着软剑,带着清响旋转着便要刺向贺亭衍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江敬舟横扫着踢开周身纠缠的两人,转手投着出其中一把匕首,毫无阻力地打弯了女人手中的软剑。   软剑带有韧性,鬼厉虽锋利却是被以柔克刚。   女人向后弯腰避开,利用软剑的优势缠着鬼厉旋转,借着匕首锋利将贺亭衍操控的十几根金线全数斩断。   江敬舟飞快冲跑至贺亭衍跟前,手搭着这人肩膀,飞起一脚踹向女人的胸口。   这倒真不是他故意的,实在是两人的个头有差距,他这么起身一脚正好就踹在了那个位置。   女人用软剑阻挡,却被贺亭衍借势加重了气力将她向后推拒。软剑弯折地向她的胸口推近,后退时,那象征着女性的部分竟忽然被踢扁了!!   江敬舟看得眼睛都直了,落地后指着这人没好气道:“你是个男的!”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练了什么邪门功夫,从声音到体型再到打斗时的一举一动,哪里看起来都不像个男人。   可他刚才那一脚下去,他敢确信,这人确实就是个男的!   不禁破口大骂,“你一个男的扮做女人也就算了,胸前塞两假包子防震吗!”   被踢爆了假胸的男人吐了口嘴里的血,咬牙切齿的厉声道:“摆阵!”   贺亭衍本就神色不好满脸病态,站着时已然摇摇欲坠,咳嗽一阵便气息不稳的向前倒去。   江敬舟被扑了个踉跄,贺亭衍靠着他,浑身是血还手脚冰凉。   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心,围着他两的沙狼形成了一个天罗地网似的笼圈。前进一步是刀山,原地不动便是等着送死。   单凭他跟贺亭衍的功夫,如果这些人单打独斗多少还能打个平手,可若是一起上,还真是难以招架。   狼牙匕首虽锋利却终究只是把短武,与他近身搏斗还能有所胜算,可若是远攻,那还真比不上贺亭衍的金丝绞线管用了!   这帮人可真是会找时机,之前不露面,就专等着他俩独身的时候来。   眼看沙狼围着他俩的笼圈越来越小,他试图反击,胳膊还没碰到人便被无形的狼刀划了一手臂血。   心急中,他忽然看到废墟中一本沾了大量灰尘的书籍。这是他爹画了放在匣子里留给贺亭衍的,此刻正被笼圈所散发的气劲吹得胡乱翻动。   书页中画的果然是他父亲教他的那身功夫,可仔细看,又会发现这本书籍跟往常所学并不相同。   反的,所有的功夫招式全都是反的!出招到收招,起式到落式,竟跟他所知道的全数相反!   他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沙狼。难道,爹是为了躲避沙狼的追踪,所以才把武学全都打反了?   怪不得当年与那断手人搏斗时招招都被拆解,原是他所学的,本就满是错漏!   爹啊爹,你可真是亲爹!让他替别人的儿子去送死不说,还把保命的东西全留给贺亭衍!   笼圈越缩越小,他将贺亭衍扶坐在地。扯了捆绑手腕的袖带,将匕首与手掌缠缚,而后化作一道劲风冲进笼圈。   匕首与狼刀相碰,侧挡、矮身、旋跳,十几个招式的来回他便觉得丹田温热难耐,这是以往他无论怎么练都练不出的气劲。   利刃在手中前后戳刺翻转,好似连无形的风都能被他划开。   转眼间,笼圈的左侧便被他以一己之力彻底摧毁。摆阵仗的沙狼死了最为关键的阵眼,顿时飞转着向后方散去。   他扯了左手被划破口子的衣袖,胳膊上纵横交错的七八道伤看起来怪骇人的。但相比较他而言,那些被他打伤的沙狼反而更为严重。   他看着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站在贺亭衍身前厉声道:“想取贺亭衍的命,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剩余的沙狼人数还有十人不足,若是以他刚才的实力去搏斗,他有自信能赢过这些人。只是,现下的他体力已然透支,他不敢保证还能不能以少胜多。   “找死!”   那假扮女人的为首之人,捂着被重伤的肩膀,准备与江敬舟来个鱼死网破。忽然,她听到了身后的城门外传来了不少马蹄声。   站一旁的护法忙按住他的肩膀,劝道:“是七皇子,先撤!”   为首之人恼恨地骂了句,而后恶狠狠地看了江敬舟一眼,转身带着其余人离开。随即便看到无枝骑着马疾跑进城。   江敬舟忽然就没了刚才的气焰,双腿一软径直地坐在了贺亭衍身侧。   他刚才,还真以为会跟贺亭衍死在这儿!   他的背上、腿上、胳膊上,全是被狼刀划拉开的刀口。他靠着同样虚弱无力的贺亭衍,视线模糊地看无枝带着紧跟其后的吕鹤焦急地向他两跑来。   抬头看,贺亭衍好像在叫他。可这些人的声音都像是被蒙了一层水,越来越听不真切。   他疲累地叫了声亭衍,随后便仰头昏了过去。   马车碾压落叶的声音,草药被熬得难闻的气味。   江敬舟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猛然坐起身便伴随着身上一抽一抽的疼。   马车的车帘被撩开,吕鹤满脸欣喜又责备地说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回郸石安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要是再晚来一步……”   之后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看着被纱布捆缚着的江敬舟,关怀道:“还疼不疼?大夫说你失血过多加之脱力了才会昏迷。这段时日你就好好休息,别再乱来了。”   江敬舟接过吕鹤递给他的水壶喝了几大口,解渴后问道:“贺亭衍呢?他怎么样了?”   吕鹤听罢脸色不怎么好看,“你就知道问他,他多的是人照顾用不着你操心。”   “他醒了吗?伤重吗?”   江敬舟想起昏迷前沙狼叫的那声七皇子,难道指的是无枝?沙狼是宫里的人,那无枝岂不就是替沙狼来查他们的卧底?   也许不是贺亭衍骗了无枝说要假装替罪羊引沙狼出来,而是无枝根本就是将计就计想让贺亭衍死在城里。   不,也不对。如果真是如此,这人就不会带着吕鹤折返回来支援。甚至可以说,要不是无枝及时出现,他跟贺亭衍很可能会回不来。   他撑着马车的车窗试图起身道:“我去看看。”   吕鹤匆忙按着他肩膀,没好气道:“你就这么急着想见他,他有无枝照顾还有大夫在,比你好了不知多少。   他早在你之前就醒了,能走能吃哪儿哪儿都好。可他从醒来起就对你不闻不问,还跟那个无枝有说有笑,你去参合什么。”   许是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别过脸赶忙改了态度道:“抱歉,我只是……替你不值。”   江敬舟愣怔片刻,而后笑道:“我就随便问问,你怎么还气上了。”   言语间,他的目光扫过马车外跟无枝一起走过的贺亭衍。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贺亭衍勾唇轻笑温文尔雅,哪里像跟他待在一块儿时的那样,一副见了仇人似的恼恨。   这人的气色看起来确实好了不少,走路时也看不出先前的那种摇摇欲坠的病态。除了受伤的地方被缠了纱布外,确实从头到脚都比他好。   贺亭衍言闭,侧身时目光正好与他对上,但很快便收起笑脸皱着眉头走了。   吕鹤吹了吹熬好的药碗,盛了一勺递到他嘴边,说道:“你手不方便就将就一下,我也……头一次这么喂人喝药。”   江敬舟的手掌上缠了纱布,手指紧缚着确实不方便喝药,可他还不至于这么羸弱。   两手捧过药碗仰头饮尽,交还后拉过被褥盖上,闷声道:“我睡会儿,你们到了再喊我。”   “好,那你休息,我不打扰你。”吕鹤拿着空碗下马车,跟同行的大夫交代了几句后便翻身上马去了队伍的最前头。   江敬舟躺平了看着马车顶,越想越觉得心里来火。他好歹也是救了贺亭衍不知道多少次的救命恩人,就算两人不是那种关系,也不至于这么给他摆脸色。   到了半夜,他解了手掌上的纱布去贺亭衍休息的马车外,瘸着腿晃悠了好几圈也不见马车里有动静。   终是按捺不住,撩了马车帘便火速翻身进去。   不想这半天没出声的贺亭衍居然没睡,只是盖着被褥靠坐着,手里捏着本他爹画的武功书籍翻看。   见他不请自进,沉着脸道:“我没让你进来。”   江敬舟没脸没皮地钻这人被子里,扬着手掌上的刀疤道:“我那马车漏风,冷的睡不着。”   想着贺亭衍可能会赶他,他忙说道:“我可是救了你命的恩人,借宿一晚而已,别这么小气。”   贺亭衍放下书籍,从怀里摸出个药瓶甩手丢给他。   他堪堪接住却碰到了裂开的刀疤,嚷疼道:“完了,刚这么一接,我伤口又裂开了,怪疼的。”   见贺亭衍不搭理他,看了眼矮桌上已经凉了没喝的药,说道:“我刚没喝药,你要是不喝,我替你喝了?”   贺亭衍皱着眉,而后拿过药碗递给他。可他却不接,埋怨道:“我手不方便,喝不了。”   贺亭衍没像先前那样吃他这套软磨硬泡,放下药碗后说道:“沙狼的人不会再对你有威胁。你即便不讨好我,他们也会死于我手。”   江敬舟卷着被褥,略带憋屈道:“我也没想着要讨好你……”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看他,质问道:“那你现在这般,又是为了什么?” 第65章 放手是平安   江敬舟转过身拿被子罩头,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讨一句喜欢。利用他、打他、还时不时地给他摆脸色,嘴上说着厌烦行动上却又把他当成男倌。   就这么个人,还成天指望着能找出点儿真心。他觉得自己真就是犯了病,犯了个吕鹤母亲当年的病。   先前他还觉得是误会了贺亭衍,毕竟仔细想想,这人所遭遇的并非是本身自愿。说到底,他的悲剧和命中注定也是因为上一代的安排才导致的。   但现在看来,他跟贺亭衍的事就是他自己在一厢情愿。要求他的忠诚和喜欢,却从不会对他有对等的情愫,哪怕只是嘴上说说。   “我睡了。”他闷着头说了句,而后转过身背对着贺亭衍。   贺亭衍放下书籍,吹了蜡烛跟着躺下。   一时间,寂静的马车内,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许久后贺亭衍才出声问道:“药还喝吗?”   “手疼,喝不了。”   江敬舟刚才已经喝过药了,说没喝也就是随便找个借口。不过贺亭衍要是乐意喂他他不介意再喝一碗,就是不知道两碗药下去会不会上火。   贺亭衍沉默一阵,而后重新坐起身点燃蜡烛。拿过刚才丢给他的药瓶,拽住他的手腕便往伤口上洒药粉。   “疼,疼!”江敬舟叫嚷着坐起身,“你这什么药?比缝针还疼!”   他想抽回手,却被贺亭衍紧拽着没能拿回来。   “好哥哥,你轻点儿。照你这么上药,疤还没好我就得先疼死了。”   贺亭衍上完药松手看他,神情像是要发火,语气低沉道:“这药若是不喝就出去,外头多的是马车。”   江敬舟憋屈地伸手拿药碗,然而手指疼的没力,刚捏着碗边便抖得洒出来不少。而贺亭衍却依旧只是这么看着,半点儿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他实在懒得兜圈子,直言道:“你能不能喂我,大不了下回你病了再换我喂你。”   然而贺亭衍今日就像是跟他对上了,侧过身拉过被褥躺下,一副不打算搭理他的模样。   江敬舟无奈,干脆也收手躺下,毕竟这药对他而言喝不喝都一个样儿。   贺亭衍背对着他,看着小桌上燃着的烛火道:“你对吕鹤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江敬舟没反应过来,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又把吕鹤给扯进来了。   贺亭衍又是半天没吱声,他昂起头去看,才发现这人居然已经睡了。   也不知道真睡假睡,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而后挨着这人后背,自顾自地闷头说道:“沙狼的人听命于陛下,要是这么算起来,你我的仇人岂不都是当今陛下?想要报仇除非反政,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忽然想到了白日里跟贺亭衍有说有笑的无枝,“我听到沙狼的人喊无枝七皇子,这个人……”他支起身紧挨着贺亭衍,凑到这人耳边前言不搭后语的轻声道:“你跟他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见这人始终无动于衷,他又凑近了几分,嘴唇贴着贺亭衍的耳廓,说道:“他知道你喜欢男人吗?”   贺亭衍睁开眼,一把抓住他撑在木板上的手,翻身将他置于身下,“江敬舟,别得寸进尺。”   说话间,吕鹤一身戎装地从两人所在的马车旁经过,江敬舟一看这人走的方向便知道是去找他的。   还没来得及说两句,便见贺亭衍皱着眉放低了声音道:“你就这般耐不住,这个时辰还让吕鹤去你的马车?”   江敬舟觉得冤枉,但随即便是一股怒火。贺亭衍说的他就好像真是个楼里卖的,他懊恼地反抗,却被这人压制得更紧。   要不是两人都受了伤,他恨不得现在就跟贺亭衍打上一架。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还不如直接比试一番出口恶气来的痛快。   “你胡说八道什么!”   贺亭衍阴沉着脸,没好气道:“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点儿事?”   “贺亭衍!”江敬舟气疯了,这个平日言语礼数周全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他骂人时的那一套!   贺亭衍:“不然你来我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江敬舟反抗不过便干脆松了力气,躺平道:“对,我怕那个七皇子不知道怎么让你尽兴,特地过来陪陪你。看看你跟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一次接着一次,告饶了也停不下来。”   “江敬舟!”   这回倒是换成贺亭衍吼他了。也是,要说气死人的话,他简直就是张口就来。   两人僵持一阵,忽然听到吕鹤在隔壁原本他该休息的马车外说道:“敬舟,你睡了吗?伤还疼不疼?若是实在疼得睡不着,我再帮你上次药。”   马车内没有动静,吕鹤踌躇一阵,说道:“敬舟?我进来了。”   江敬舟要应声,却忽然被贺亭衍抬手捂住了嘴,吹灭蜡烛后低声道:“别出声。”   马车外的山道里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声音急促数量也不少。   江敬舟伸手探向藏在腰间的匕首,而贺亭衍则用身体挡着马车的入口,目光紧盯着漆黑夜晚中声音传来的方向。   直到吕鹤听到动静与那声音的来源碰头,三言两语得知是来接应他们的朝廷重臣时才暗松了口气。   两人刚刚经历了沙狼的追杀,稍有异常就会变得神经紧绷也在所难免。贺亭衍如此,江敬舟亦是如此。   只是两人的下意识动作都不是保全自己,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对方。   江敬舟收起匕首躺回地板。刚刚因为过度紧张,握匕首时手掌上的伤口又再一次崩开。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疼痛,直到摸到了一手粘腻才知道流血了。   贺亭衍没有点灯,拉过他的手看了看,便去拿白日里大夫给他包剩下的纱布。   江敬舟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挺憋屈的。胳膊往回抽,嘴里还没什么好气道:“用不着你管,疼死我得了!”   拉扯间,贺亭衍忽然扶住他的后脖颈,侧头吻住了他的唇。温热的鼻息在彼此间交错,薄唇紧缚分离而后又覆上。   江敬舟愣怔片刻,而后心口鼓胀地回应着。   被缠了一半的纱布在手掌中松垮的掉了半边。索取、吻咬,气息急促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纠缠。   马车外前来支援的人跟吕鹤正在交涉,即便没有多大声也能清楚地传到车里。不过隔了个算不上多厚实的木板,稍稍动静大一些便会让外头的人知道。   贺亭衍的舌尖被咬了一口,喘息着分开后,又变得更为强硬的再次吻住。   江敬舟的胸口剧烈起伏,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喘不过气了。可他又有点儿舍不得松开,趁着贺亭衍跟他分开喘气的时候,小声道:“这马车透着风,外面的人会知道的……”   贺亭衍低头在他的下唇上轻咬一阵,随后便收手躺回了原本睡觉的位置。   两人窝在被子里,江敬舟抱着贺亭衍半天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人是他撩拨得他不可否认,从到贺亭衍这儿来开始他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成功了,可夹在两人之间的问题始终还是没解决。   喜不喜欢这种事,问过一次就不必再问,问多了反而显得他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可不问,他两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贺亭衍没睡也没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才出声安抚道:“睡吧,回柏穗城还需要些时日。”   吕鹤的队伍要先把病愈的百姓送到邻村,确定疫症已经治好后才会把他们送回城。路程上比当初送镖过来的时日还要再晚上几日,倒是足够他们养伤了。   “亭衍,咱俩就这样也挺好。反正做人终究有一死,及时行乐倒也不错。”他枕着贺亭衍的胳膊,抬头在这人唇上碰了碰,“你不娶妻我也不成家,好不好?”   贺亭衍抱着他没有回应,只是皱着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无奈又焦躁的事。许久后,他恢复了往日的淡漠,说道:“我们,今夜之后就到此为止吧。”   江敬舟腾地一下坐起身,“你什么意思?”   他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情绪平静,可言语上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带着怒气,“贺亭衍,当初是你先亲的我,也是你要我守着你跟着你。”   “我一个男的,甘愿像个女人一样躺在你身下,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我……”   那三个字如鲠在喉,他发了一通火却始终说不出口。   贺亭衍看了眼马车外的吕鹤,神情落幕道:“往后,不必再跟着我。”   江敬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是因为吕鹤跟我说的那句喜欢?还是因为之前我骂你是个害人的妖?玩腻了?觉得跟我一个男的在一块儿没什么意思,想娶妻生子了?”   他厉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就这么讨厌我吗!”   贺亭衍收回目光看着他,“是。”   江敬舟的眼眶顿时变得酸涩,“你就是个混蛋!”   他自认自己是个惹人嫌又不成器的混混,但如今看来,贺亭衍比他混账多了!什么富家子弟饱读诗书,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他抬手挥拳砸向贺亭衍,却被这人轻巧接住,冷静道:“敬舟,我们就到这儿吧。”   江敬舟甩了胳膊,撩开马车帘翻身出去。   吕鹤听到动静过来,看到他满脸怒气,忙问道:“怎么了?你怎么去了贺亭衍那儿?”   见他眼眶泛红,没好气道:“是不是贺亭衍欺负你了?我帮你教……”   “没事,我出去透透气,你别管我。”   江敬舟从怀里拿出把贺亭衍当年送他的匕首,转手便将其扔进了一旁燃着的火堆里,而后抹了把脸匆匆走了。 第66章 冤案(一)   从郸石安回柏穗城拢共走了五日,比最先预想的要快了不少。   朝廷没让御医去邻村等,而是跟着接应的铁骑和朝廷命官在半道上临时搭了个简易的疫站,诊断无误才放他们继续前行。   所有人都需要把脉看诊,也包括江敬舟在内。唯一不同的,便是被看完诊还带走一盅血的贺亭衍。   江敬舟远远地看着没有吭声,他极度怀疑这些人是受了陛下之命,拿走贺亭衍的血好去滴血认亲。   但一想到这种法子根本无用也就没去阻止,毕竟任何人的血在水中都有可能相融,不能以此去作为证据。   他看了眼贺亭衍,这人估计也是觉得即便拿走血也毫无威胁,神色淡定如常半点儿没有焦躁慌乱的样儿。   回眸时,贺亭衍也看着他,但很快便侧过身跟他继续保持着冷漠。   他想,他俩应该是真的结束了,恐怕连什么侍卫老板都谈不上。   “敬舟,我打算先回柏穗城去见见我娘,都快三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吕鹤递给他件厚实的外衫,“天要冷了,你多穿些。大病初愈又遭大难,你可真是能折腾。”   “大病初愈?”江敬舟疑惑。   吕鹤干笑几声,道:“你先前中了毒,可不就是大病初愈。”   江敬舟接过衣服穿上,出门时东西带的少,也没想过会出来这么久,现下确实是有点儿冷了。   他的目光再次对上贺亭衍,这人也没带什么厚实的衣服。罢了,冻不冻着也跟他无关,可要是病了……   贺亭衍取血的手掌被包了纱布,起身后皱眉看他,一副他欠了什么似的。   阴沉着脸像是生气,可又好似压抑着什么,牵过马翻身上去后便打算一个人回柏穗城。   江敬舟不由自主地也要去牵匹马跟上,但很快他就被吕鹤拽住了胳膊,劝道:“别追了,你就是追上了,他也是注定要成亲的。”   “成亲?”   江敬舟总觉得吕鹤在瞒着他什么,怎么好像随便开口一句都是他不知道的东西。   吕鹤惊讶,“你不知道?此次郸石安赈灾结束,贺亭衍除了回朝廷封侯爵之位,陛下还指了门亲事给他。”   江敬舟愣怔,他倒是知道一些,这事早在来郸石安之前他就知道了。只是当时他跟贺亭衍还好着,以为这事怎么也会想到别的法子推拒,哪里知道会成真的。   他懊恼地踹了一脚边上的马车车轮。到头来这人什么后路都安排好了,就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把两人的感情当回事。   他没再追上去,而是选择安稳地跟着吕鹤的军队晃晃悠悠地回家。   可到了柏穗城他忽然又不知该去哪儿了,如今的四海镖局早已不是他家,从里到外都是贺亭衍的东西。   若是回去,那也太没有志气了。   他跟贺亭衍前后脚回城差了三日,原还担心得知贺亭衍身份后朝廷会为难这人。但很快,他便听到了世子被封侯的消息,还得了不少赏赐。   吕鹤让他住家中酒楼,但他不太想。毕竟非亲非故的,他也不是什么处处都需要人照顾的废物。   于是寻思着还是重新回原先走海上镖的工头那儿,想着若是还能再寻门差事,他就跟着回海上再也不回来了。   若是有机会,船商能停靠到锦州就回去看看娘和阿姐。反正沙狼的人也知道了真正的皇子是谁,应当不会再因为他而影响到他身边的人。   就是他这人有时候挺好面子的,当时从工头这儿离开也没说一声,打算重振镖局的时候还死皮赖脸地挖走了不少镖师。   现在回去,也不知道工头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他给赶出来,只能先到码头旁敲侧击地问问再决定。   这是工头今年第二次来柏穗城,也是赶巧了跟他们回来的日子差不多。   按照他所了解的,一般这样的船商,一年内只会在一座城镇停留,很难会来第二趟。   要么就是这座城镇的生意实在太好,要么就是有什么大客户专门要了东西需要单独送一趟。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刚到码头,便看到工头指挥着工人忙碌地搬着货箱。十几箱的东西,没有贴封条说明货品,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工人们走明道。   搬运时小心翼翼,工头指挥时也像做贼似的时不时左顾右盼。   他看了眼放货的箱子,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些货箱的材质要比往常运送货品的箱子都要牢固密实,而且在箱子右下角还用匕首划了个叉的记号。   违禁品?   江敬舟靠近后躲在暗处。   船商停靠的码头跟以往不同,从前为了能让卖货的商人知道,来这儿时都是停靠在最为显眼的码头正中,而今日却是停在了较为靠边的地方。   货品下了甲板就被快速塞进了马车而非运送车。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是些不能被朝廷知道的。   违禁品,还不能让朝廷知道,难道是工头压箱底藏了一年多都没找到买家的火药?谁胆儿这么大,还如此大批量的收购?   这些马车的模样看起来也极为华贵,并不是家中有钱便能使用。皇城脚下,不是富人便是官宦,哪家官宦这么胆大包天,敢私下收购火药?   难道,是朝廷知道了贺亭衍的真实身份,可又碍于明面儿上的侯爵之位不能乱来,就想着用别的东西栽赃嫁祸?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先前因为让贺亭衍查账而被沙狼暗杀的官宦人家不少。而那些被查出来安以罪名的黑账也都是被动过手脚的,难保就不会以此嫁祸随便安个罪名。   那就是陛下想要故技重施,用以往对付权臣的方式去对付贺亭衍?   他离开码头在城中瞎晃悠,犹豫着要不要去找贺亭衍说这事。   可万一码头的事只是他自己瞎想,觉得他去侯府只是想找理由跟贺亭衍藕断丝连呢?   但如果是真的呢?说到底即便不是那种关系,贺亭衍也曾帮过他。比如重振镖局,又比如给了他钱……   他烦躁的搓了搓头发,左右还是决定去侯府看看。不过不能走正门,免得被人瞧见了会被说成是攀关系。   想明白了,他也就没再犹豫。带上鬼厉穿上夜行衣,三更半夜地从年少时经常翻墙的地方蹿上了侯府屋顶。   府里的铁骑护卫队全都换了新面孔,应该是贺亭衍得了爵位后新归属的。也不知道功夫怎么样,反正他连翻了三四个屋顶也没见这些人有所动静。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原先贺亭衍的院子看守的铁骑最多也就两人,如今却是多到了六人,还时不时地有铁骑巡逻经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贺亭衍被看押了。   他琢磨着要不要进去看看,看看贺亭衍是不是真的被变相看守了。只是才刚上房顶没两步,便看到了那满院子的聘礼。   陛下赐婚一说并不是猜测,在贺亭衍受封之时这事儿就已经成了铁板钉钉。   他不禁嗤笑,当初这人跟他好的时候还说什么成亲能由自己说了算,不过都是些屁话!真到了这种时候,承诺什么的也都只是嘴上说说。   他憋闷地看向那些聘礼,华贵程度比当初给他阿姐的还要好。也是,毕竟娶的是皇亲国戚,怎么能跟他们这些平民相提并论。   说起来,贺亭衍也曾给过他聘礼。不过没什么好东西,就是十几箱绣线罢了,还是为了赌气才买的。   他看了一阵,觉得码头的违禁品就是他多想了。如果是朝廷要用来对付贺亭衍,要么让铁骑下毒,要么让沙狼暗杀,多的是法子,何必这么偷摸的铤而走险。   就在他准备要离开时,忽然看到管家脸色难看神色匆忙地跑进了贺亭衍的院子叫人。   没多久,便见贺亭衍披上了以往对公时的外袍从楼里出来,跟着管家步伐急躁地往贺方戟的院落走。   江敬舟提气跟上,先他们一步到了贺方戟住处的屋顶上。还未查探,便听到了贺方戟哽咽的哭声。   “娘,到底是为了什么?”   “闭嘴,别叫我娘!”   江敬舟翻开瓦片往屋子里看。   只见三夫人一改往日的温和面孔,手拿金线勒着贺方戟的脖子。面对满屋子的铁骑和下人,红着眼眶嘶吼道:“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吗!我叫你们让开!”   这院子里的守卫比贺亭衍院里的还多,院门上也被落了锁。怪不得吕鹤这几日过来找贺方戟都说人不在,竟是跟三夫人一起被软禁了!   三夫人是凶手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不过按理应当是直接送去死牢。如今这么关押着,难道是凶手另有其人?或是私下有什么隐情?   可现下又为什么要拿贺方戟来做人质?难道不是亲生子?   院门的锁头被打开,贺亭衍戴上了新做的金丝袖甲从外头进来,层层叠叠的铁骑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三夫人当即越发勒紧了手里的金线,威胁道:“给我备一匹马和五十两黄金,要不然我们就同归于尽!”   贺亭衍抬手示意其余人出去,看向三夫人的目光除了平日的威严外更多的竟是怜悯。   他沉着声叫道:“冯羲。”   三夫人勒着金线的双手微微发颤,手心里因为太过用力而被勒出了鲜血。   贺亭衍转过身把房门关上,将铁骑和下人与他们隔绝在外,而后转过身说道:“二十二年,朝廷丢失了一笔赈灾银,与此牵扯上的官僚。小到抄家流放,大到满门抄斩。而你的父亲冯安明冯县令,便是其中之一。”   贺方戟两手拽着脖子里的金线,脸色惨白道:“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娘怎么会是……”   “父亲是名秀才,家道中落又缝天灾,几番周折后逃难至柏穗城。被父亲相救后,以身相许还恩情。”   贺亭衍说着三夫人在来侯府时自撰的身世和遭遇,“当年,不是因为父亲碰巧救了你,而是你特意找准了时机出现在父亲面前。”   三夫人目光狠厉地看着贺亭衍。她早就该猜到的,这孩子在查探四夫人之死时没有任何动静,不是不知道,而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贺亭衍从袖子里拿出那支在棉线案现场找到的发簪,也就是父亲赏赐给四夫人后来又摔坏的那支。   “我原本还疑惑,若你的仇人是父亲,想要杀的是侯府中的子嗣,又怎么会突然对四夫人痛下杀手。如果仅仅是为了不让子嗣出生,那大可不必到杀人灭口的地步。”   四夫人第一次流产,御医看完后也说大人并无大碍。如果真的到了为报仇而杀人不管是谁的地步,那早在前两年四夫人就已经死了,断不会给她活命还让其有第二次怀孕的机会。   直到他在郸石安的县令府中看到了那幅画像,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当年朝廷因为赈灾银被盗案将冯县令抄家,还将其家眷下人等就地处决。而其中充公上缴的家业中,便有这支冯夫人的发簪。”   他看着三夫人,无奈道:“你之所以这么恨侯府,是因为当年去县令府抄家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 第67章 冤案(二)   “上缴朝廷的东西,大部分钱财都被陛下变作了赈灾银两救济灾民。而另一部分的金银首饰,则成了赏赐,赏给了当时对于朝中有功的那些重臣。”   而这支发簪,便是这般阴差阳错的又重新出现在了冯县令之女冯羲的面前,还极为讽刺地让其戴在了仇人宠妾的头上。   为了报仇嫁给仇人,每日面对着一个杀了家中满门的人,还替其生了儿子。这番隐忍还能让贺方戟活到今日,心智究竟该有多强大。   三夫人笑得好看,这个女人即便到了如今的年纪也依旧风韵犹存。她红着眼眶,近乎狰狞地想要勒死儿子,可却在每一次可以痛下杀手时又不由自主地松了些许。   “娘……大哥说的,是真的吗?”贺方戟的神色几近崩溃,他不相信自己的娘会杀人,更无法苟同大哥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   贺亭衍继续说道:“四夫人得了父亲的宠,在府中恃宠而骄。每每得了什么稀罕物,必定会到几位夫人跟前炫耀一番。想来,四夫人就是在那个时候,以此得罪了你。”   与仇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说,还要面对自己生母的遗物戴在仇人宠妾的头上耀武扬威,这要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受不了。   至于玉石案,“三夫人动手时,将府中几位夫人的弱点和行程都看得真切。什么时候会去,去干什么,会不会被受制于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借着二夫人被抓住的把柄,利用玉石栽赃嫁祸,又用我平日剩余的机关料杀人。造成即便不能将脏水泼向二夫人,也至少能把众人视线都放在我身上的假象。”   他说完了玉石案,又转而说到下毒,“一直以来,你在父亲面前都扮作了贤妻的模样,不问世事,与世无争。实则就是为了获取父亲的信任,等一个能往父亲吃食中下毒的契机,可这一等便是十八年。   你并非宠妾,又时常疏离。上有大夫人压着,下有个四夫人守着,想要下手确实难于登天。   贺方戟的出现是个意外,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让父亲对你敞开心扉的最好机会。”   贺方戟打小不爱学习,与府中的兄长也从来都不争不抢没有心机。不是他天生就这样,而是三夫人刻意将儿子教养成了这样。   目的,就是为了让府中所有觉得会有威胁的人认为贺方戟是个无用之人,也包括父亲在内。   “三年前,父亲因为风寒病了几日。但若按照御医交代的,不出六日便能痊愈,可事实上却是一病不起。”   宫里来的御医从不参与臣子家中的勾心斗角,即便知道是中毒也不会明言,只说一些表面病症后再暗中往药中加些能解毒的药材。   解得了是福,解不了是命。当初他中毒致残,便是如此。   “父亲病重,身为子嗣自然要尽孝道。除了大夫人外,便就只有我们几个儿子能经常进出病榻。而照顾父亲饮食的,便是没有心机又懂孝道的贺方戟。”   贺亭衍向前走了两步,三夫人便将手中的金线又勒紧了几分。   “父亲临走时,你当知不知道是谁对他下的毒?”   至于变作黑衣人去他查账的人家出谋划策就更好理解了,闹鬼、怂恿,无非就是要将他往世人所不容的妖论上推进。   要将侯府搅得家宅不宁,他贺亭衍身为嫡长子,自然是首当其冲。   门外的守卫密不透风,想要逃出去,除非是个武林高手,否则绝无可能。   而三夫人,又或者应该叫她冯羲,显然不是个会武的人。   她笑得心口微颤,明明可怜又可悲,可看着面前与她对持的贺亭衍时,又总是时不时地生出些怜悯。   好像在这间屋子里,真正该被可怜的不是她,而是这位刚刚被朝廷封了侯爵之位的嫡长子。   从头至尾,冯羲都只是听着、笑着、悲伤着,好像这世间的一切好或不好都与她无关。   这不是想要逃的人的神情,是一个看破一切,来自将死之人的无畏。   贺亭衍又往前走了几步,右手捏着金线头,随时准备动手救贺方戟。   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他知道,这个女人下不了手。如今闹这一出,不是为了能让自己全身而退,而是为了让贺方戟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活在侯府里。   杀人犯的儿子,杀的还是府中同辈的妾。如若不像现在这般威胁,贺方戟很可能会被视为同罪,在所有人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   冯羲恨极了贺候,恨极了这府中的每一个人。可实则,她最恨的便是这个下不了手的自己。   她这次没再让贺亭衍停下,而是忽然松了手里勒紧儿子脖子的金线,猛地在儿子的背上推了一掌。   贺方戟踉跄着往前走了几大步,直至被贺亭衍堪堪接住。   冯羲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忽然走到屋子里紧闭的窗户边,把火折子对准窗框上被浇湿的地方,又哭又笑地说道:“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又是否猜到了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贺方戟站稳后急道:“大哥,我娘在屋子里泼满了烈酒!”   冯羲道:“我杀得,都是些本就该死的人。贺常山杀了我爹娘,杀了我全家,他该死!”   贺亭衍从进门起便闻到了满屋子的酒味,他紧拽着要往冯羲那儿跑的贺方戟,说道:“当年的冯府冤案另有隐情,你给我些时日,我必定能替你翻案。”   贺方戟挣扎,“娘,你把火折子放下,有什么事还有我呢!”他哭道:“大哥说了会替你翻案,说到就一定能做到!娘,儿子替你平反,儿子什么都听你的!”   冯羲红着眼眶嘶吼道:“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娘!贺常山的血脉,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嘲讽似的绝望道:“翻不了案的,你贺亭衍再有能耐,又怎么能比得过天。”   贺亭衍皱眉,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便见冯羲毫不犹豫地将火折子点燃了屋子。   为防止贺方戟和贺亭衍会冲过来,她摸出那只废弃的金丝袖甲,甩手将其勒住房梁,而后用力拉下。   被泼了酒的屋子眨眼间成了火海,火势也顺着梁柱攀爬至房顶,将整间屋子全数点燃。   贺亭衍被砸下来的梁柱逼得连连后退。   贺方戟急火攻心,哭嚎嘶吼着要往火海里冲,却被贺亭衍一掌劈在了后脖颈,架着胳膊扛了出去。   他把贺方戟交给管家,回首时,正好对上了快要被火海吞噬的冯羲。眼神中有悲伤有同情,却是已然没了先前的那股子痛恨。   她看着他,用口型说道:“帮我照顾方戟,活下去。”   临死前,冯羲还说了两个字,可被大火烧塌的房梁将她砸了下去。没有看到,来不及看到,永远也看不到了。   贺亭衍脸色煞白,几个箭步想冲进去,却被下人和管家们拦着,他忽然对着大火叫道:“三娘!!!”   他可能算错了什么,一定还算漏了什么!可一时间想不出来,也猜不出来!!   江敬舟没来得及救人就被大火熏得从房顶上滚了下来,他试图去敲打三夫人就近站着的那扇窗户。可窗户被封死了,等他强行将其破开后,迎面而来的便就只剩冲天而起的大火。   他知道,人已经没了,就是救出来也只会是一具难看的焦尸。   为了不让侯府的人发现他,他只能趁着府中混乱逃一般的原路返回。   祥鹤酒楼外,吕鹤满脸焦急地在等他,见他一身狼狈,衣服还被烧破了好几个洞,担忧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只是去看看?怎么弄成这样?”   江敬舟拉下蒙面的黑布,咳嗽着摆手道:“出事了,侯府三夫人烧火自焚。”   “怎么会这样!”吕鹤脱了外衫披在他身上,趁着天色还未亮没人瞧见,赶忙把他带进了酒楼上的客房。   等门关上了,才小声问道:“难道是畏罪自杀?”   关于玉石案一事,在回柏穗城的路上,江敬舟曾避重就轻地说给吕鹤听过一些。不过对于凶手是谁,他倒是没有明说,全凭吕鹤自己瞎猜。   江敬舟被大火烧起的烟熏得喉咙难受,连灌半壶水都没能让嗓子好受些。他沙哑着喉咙说道:“不知道,也许是吧。”   三夫人死前他一直埋伏在房顶,自然清楚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那样,可这事倒是不必让其他人知道了。   吕鹤见他咳嗽不停,连忙拍着他的后背,“既是凶手自焚,那怎么又烧得你一身破洞?”他忽然急道:“是不是侯府里的人发现你了,想把你也一块儿烧死?!”   江敬舟开始佩服起吕鹤的脑子,这怎么想也不可能把他给烧死。他只是跟贺亭衍谈崩了,又不是跟侯府成了仇人。   不过当时的情形,他确实没有想太多。只是看贺亭衍要进去救人,便也控制不住地想冲进去帮忙。   “别胡说,我只是轻功没到家,跑得慢了些。”   吕鹤叹了口气,“也罢,以后侯府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他们家乱得很,稍有不慎就是闹人命。”   江敬舟眼神游移,草草应付了声   三夫人一死,最难过的就是贺方戟。侯府的事还没有完,必定也不会这么简单的就结束。   他还不能离开,至少等贺亭衍安定下来后再走也不迟。毕竟在沙狼眼里,他跟贺亭衍也算得上是一伙的,这时候走,保不齐还是会想要杀他灭口。   他不是怕面对沙狼的人,他只是……只是觉得……应当知恩图报而已…… 第68章 其实都知道   卯时,侯府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火势蛮横足足烧毁了四间楼宇。好在火扑得还算及时,伤亡并未想像中的严重。   侯府三夫人因大火而亡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没几日,城中百姓便又开始说起了贺亭衍是个妖的言论。   而比起妖论,说得最多的反倒是贺亭衍的命格。从出生起便克死了母亲和兄长,但凡靠近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原以为侯府中没有亲属关系的长辈应当不会受牵连,但如今看来却是不然。好像这个人到哪儿都是灾祸,简直比妖还要吓人。   江敬舟坐在吕鹤家的酒楼三层,饭还没吃上几口,听到的全是这些不实言论。   说什么的都有,一个传的比一个骇人听闻。甚至还有说泛安之所以连年遭灾,也是因为这颗灾星的出现而导致的。   江敬舟转着手里的筷子,正琢磨着要不要让这群人闭嘴,便见贺方戟满脸颓丧地跟在吕鹤身后从楼梯处上来。   同是贺家子嗣,死的又是贺方戟的娘。江敬舟还没出声制止,整个三层的酒楼便顿时安静了。   吕鹤回家后换了那身戎装,可即便如此,近三年的军营生涯还是将他从头到尾改变了。   即使现在手里拿着托盘干着酒楼伙计的活,依旧是那副意气风发满身将士之气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眼江敬舟,道:“里间的雅阁空了,坐里面去吧。”   三人进了雅间房门一关,总算能不看外头那些嘴碎人的嘴脸。   吕鹤把手里端着的海鱼放桌上,“这是今早刚送来的,我娘特意让厨子烧了给你们尝尝鲜。”   江敬舟看着海鱼,忽然就想起前几日偷摸着送火药的船商工头,旁敲侧击地问道:“咱们城里可有做火药生意的?”   吕鹤顿了顿,一直丧着的贺方戟也抬头看向他。   “我就随口问问,想着要是有人做这生意,我四海镖局也能去讨点走镖的单子。”   吕鹤把碗筷递给他,坐下后说道:“火药可是违禁品,谁这么大胆敢做这生意。就算是安启明,也得有朝廷审批的文书才能拿。”   他给江敬舟和贺方戟倒了茶水,问道:“可是你私下看到了什么?”   江敬舟沉默,工头的那几箱私货他在船上时偷摸的看过一次。他敢确定,里面装的绝对是火药。   船商行至海上,最怕的便是遇到海盗。所以一些船商工头多多少少都会私购藏匿火药,只不过量多量少的区别罢了。   “大哥不同意婚事延后。”   贺方戟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江敬舟的思绪,他红着眼眶道:“我娘尸骨未寒,我跟大哥说了要守三月丧期。可他不愿,说什么也要在这个月完婚。”   “今日下葬刚结束,他便急着叫了管家去城东看别院。”   贺方戟说得恨了,一拳砸在饭桌上,“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跟我娘在我大哥眼里从来都只是外人。”   江敬舟听得脸色难看,“你说他不愿延后,还急着要成亲?是他自己提的,还是因为陛下赐婚不可违抗?”   “当然是他自己提的。”   贺方戟别过头,“就连陛下都下旨了,家中长辈出丧婚期可延缓。可我大哥却非说婚期定了便不可毁,还说届时会买新宅别住,与我守丧不冲突。”   吕鹤静听着,侧头时忽然看到楼下街道里带着两排铁骑经过的贺亭衍。   “看来是真的,贺亭衍身边的那位正是城里要卖宅邸的东家。”   江敬舟赶忙站起身往窗下看。似是有所察觉,他低垂着眉眼看时,贺亭衍也抬头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他看不透贺亭衍究竟在想什么。不过几日不见,这人看他的眼神冷淡的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贺亭衍收回目光,而后就像没看见他一样,跟那卖房的东家说了两句便走了。   江敬舟拉开凳子便要下去,可手才刚碰到凳子的靠背,便被吕鹤拽住手腕阻拦道:“别去。”   江敬舟看着街道上消失的身影,无力地坐回原位。也是,去了又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吵一架。   可就算闹不和了,就算他两确实不像正常夫妻那样喜欢彼此。贺亭衍是不是也太快了些,刚跟他分开转头就去成亲,真就对他这么厌恶?   “搬出去也好,省得留在家里闹心。”贺方戟满是怨气道:“得了权位就变得这般,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对我。我看外头说的也不全错,说不定真被什么妖邪给附身了。”   江敬舟憋闷,随口应道:“是啊,也许真的被妖附身了……”   雅间里,三人围坐一桌,桌上昂贵的海鱼冒着热气却无人动筷。有人暗自神伤,有人恼恨哭泣。一时间,沉默安静的仿佛都能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   吕鹤原想劝两句,忽然听到隔壁雅间一名妇人在骂自己的孩子。三言两语,说的全是扎人心窝子的话,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吵得人不得安宁。   妇人砸了碗筷,骂道:“走,以后也不必再记得我。有多远走多远,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雅间里除了妇人跟孩子还有两人,听起来像是孩子的父亲和奶母。   那父亲连忙抱起孩子,对妇人厉声道:“你这又是做什么,即便对我诸多不满,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妇人扯着嗓子骂道:“滚,你们都滚!”   孩子抱着父亲的脖子,对妇人哭道:“我讨厌娘……”   妇人没有吭声,那父亲懊恼地骂了一句,抱着孩子转身便走。关门时的声音极大,气急败坏地恨不得把那门都踹烂了。   可等那孩子和男人一走,妇人便瞬间没了气焰。她哭着软倒在地,嘴里低喃着,“走了才好,讨厌极了才好……”   留下来的奶母看得揪心,上前说道:“夫人这又是何必,瞒着不说,所有人都痛苦。”   妇人颓丧着,无力道:“我这病拖不了几日了……只有让他们恨极了我,走的时候,才不会舍不得。”   她掩面哭道:“孩子跟我相处得越久,就会越舍不得……我那丈夫更是,他爱了我一辈子,我实在不忍心……我怕他看到我死,会弃了孩子想跟我一块儿走。   我只能让他们讨厌我,恨我。只有这么做,才能在真正分别的时候,让他们有理由忘记我,然后好好的生活下去。”   奶母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哽咽着安慰。   吕鹤拍了一下江敬舟的肩膀,问道:“你没事吧?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江敬舟头疼得厉害,听着隔间的吵闹,一些零散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好像忽视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皱眉看向吕鹤,问了个从郸石安起就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御医看了所有病人,却只拿走了贺亭衍的血?”   吕鹤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他拽住吕鹤拿茶盏的胳膊,“是谁想出了治瘟疫的方子?所有人都病倒了,大夫又如何救人?”   “敬舟……”吕鹤眼神游移,显然是一副要说谎的模样。   江敬舟又问道:“在郸石安,我究竟是被下毒而得的重病,还是也得了瘟疫?”   贺方戟抬头看着两人,说的那些话他也听不懂。以为要吵架,想出声劝阻却被江敬舟抬手制止。   江敬舟猜测着问道:“是贺亭衍救的人?”   对于生病时的记忆他记得的不多,但梦魇中却总是时不时地能听到贺亭衍的声音。哄他吃药,抱他入睡。   所有人大病初愈都要迁徙到邻村治病,为的就是让被疫病肆虐过的郸石安空上一阵。   按理应该谁都不能留下,凭什么贺亭衍会像个没事人一样待着,还在那该死的地方做陷阱,引沙狼的人出来。   而无枝和吕鹤明明都知道,却又诓骗他说人去了朝中领赏了。直到他疑惑的百般追问,无枝才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说出了实情。   吕鹤挪开目光不敢看他,许久后才说道:“贺亭衍说,不能让你知道。也不知道他的血里有什么,瘟疫不仅对他无害,还能入药。”   江敬舟收回手,他早该猜到的。什么狗屁化骨散,就是说来诓他的!   怪不得郸石安看到贺亭衍时,这个人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还有那手掌上被金线划出的伤,他当时居然还取笑这人被自己的武器弄伤。   不能推迟婚期,还另买别院。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握拳的双手也跟着微微发颤。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冲贺方戟问道:“陛下赐婚,成亲之前,陛下是不是会亲临一次府邸?”   贺方戟被问得一愣,应道:“当然会来,还有那女方家的长辈也会来。”   “贺亭衍要娶的人是谁?可是你大娘家的女眷?”江敬舟越问脸色越难看。   “不是,大娘家的女眷怎么能嫁到我们家,辈分都得乱了。娶的是康王爷的侄女,说是这两家联姻,在朝时……”   江敬舟来不及听他说完,打断道:“什么时候来看府邸?什么时候!”   贺方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应道:“就明日。”   “敬舟!你去哪儿!”   吕鹤伸手没抓住,眼看着江敬舟心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江敬舟几个大步从酒楼里蹿上大街,一路往贺亭衍刚才离开的方向追。   船商私藏火药,在这柏穗城中除了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便是跟他一起去过工头船舱过夜的贺亭衍!   他脑子里不停地回荡着一些记忆,爹的信,他生病时说过的话,还有贺亭衍……   江荣远:“煌莽见首领不愿,便将白狼中武力最高的死侍赐名康潮,将其从暗处提拔到了明面儿。十日内,以泛安从未有过的制度连提三级,并许诺,等煌莽登上皇位便将其以外姓兄弟之名,赐予王爷之位。”   贺亭衍:“你心里想什么,我看一眼便能知道。”   江敬舟:“为什么要让我代替别人死,我的命就不是命……”   贺亭衍:“敬舟,若是我的身边注定会死很多人,注定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我希望,你能活着。”   只有讨厌极了,才能在真正分别的时候,让喜欢自己的人能有舍得的理由。 第69章 替身(一)   贺亭衍新买的别院并不难打听,随便拉个人稍微问两句就知道了大致方向。   新侯爷要娶妻,这在柏穗城中也算得上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除了妖论一说,传得最多的便是这个。   江敬舟急匆匆地赶到贺府别院外,没有进去也没有让站在门外守着的铁骑通传。只是远远的在周围绕了一圈,找到处守备不算森严的地方而后纵身翻了进去。   贺亭衍做好了要把他当陌生人的准备,这时候从正门进保不齐会被赶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朝廷新派给贺亭衍的铁骑没有老侯爷在世时那么灵敏。   按照以往的守卫,断不可能由着他这么翻来覆去地在宅邸里乱窜。难不成这些铁骑当真只是为了来看管贺亭衍的?   毕竟如今的陛下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没有暗下杀手已经是个奇迹。还是说,贺亭衍说了什么,让陛下不得不先将他留下?   对了,倒是可以用地图做交换,以此来为最后一击做准备!   虽然他们挖到的东西里并没有所谓的财宝,但沙狼的人显然认为大半国库的财力被藏起来一事是真的。   倒确实可以用这个条件做暂时的牵制。   也许是煌莽为了留住沙狼而说得慌,也或许是当年他爹跟侯爷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用来拖延对方。   如果按照贺亭衍暂且还能安然无恙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显然要更大一些。   趁着四下无人,他侧身躲进了主宅的楼宇。这里虽说是间新宅,但家具之类的都已齐全。   贺方戟说贺亭衍是今日才来看房子的,但按他知道的火药运送时日,应当早在这人回城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   也是,火药这种东西,如果拖到现在才私下购买必定会被不少眼睛盯着。   但如果是在去朝廷前就私下买好,而后偷偷送到一间还未被收购的宅邸里,谁又会想到这间刚买的宅邸中早就提前藏好了火药。   手掌轻抚过崭新的空书架,他进的这间屋子应该是成亲时婚房,也就是贺亭衍即将要住的地方。   窗幔桌榻全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绸缎,俨然一副即将新婚燕尔的模样。而除了这间屋子外,别院的其他地方也都在相继被挂上新婚要准备的东西。   他侧身躲在屋子窗沿的一侧,手势较轻地推开条缝往下看。   院子里贺亭衍正在跟卖房的东家说着话,而在别院里进出搬货的下人也全是些从没见过的新面孔,像是被临时叫来帮忙的工人。   按理新侯爷住过来应当会把侯府的下人也带过来一些,可贺亭衍却没有,甚至连往常照顾他起居的小厮也没跟来。这人是真打算单枪匹马一个人对付仇敌!   想来不愿延迟婚期也是为了这个,时日越往后拖就越容易被发现。这种时候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敌人没有回旋多思考的余地,确实可谓是良机。   可若是如此,侯府里的长辈又当如何?两家结亲,除了陛下和康王爷,侯府里现今当家做主的大娘子也必定会来。   不对,这才是贺亭衍真正急着要成亲的理由!   三夫人一死,侯府中唯一能当家做主的主母自然不能来。她得操办丧事,得不留人话柄的将老侯爷的妾室风光厚葬再做法事。   半年未到,侯府相继走了老侯爷和其余两位夫人。若是这种时候还能心大的过来替嫡长子操办喜事,那恐怕外头的风言风语只会更甚。   贺亭衍啊贺亭衍,你可真是想了个万全之策,牺牲自己保全所有人。   他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查看一阵,除了表面所看到的精致跟繁华外,那些抽屉或是衣箱全都是空的。   没有火药,甚至连贺亭衍平日常用的金线也没瞧见半截。宅院极为普通,普通的一点儿也不像是贺亭衍会住的地方。   陷阱会被藏在哪儿?导火索要从哪里开始,才能确保煌莽跟康潮必定会中招?   别院被建在了距离城中人群较远的地方,再往后便是山,如果火药炸得太猛定然会成灾。   陛下亲临,铁骑护卫,又有白狼中武力最强的人相随……   厅堂!   想让煌莽和康潮单独避开人多的地方,最合适的便是厅堂。因为吃饭的时候贺亭衍也会落座,只要装作一副想要求生的模样,一定会让对方放下戒备!   他侧身开门,原想从屋子里出去到厅堂看看。却不想刚开了条门缝,便看到贺亭衍跟那卖房的东家从不远处的长廊里往这儿来。   他不得不关门折返,左右看着没地儿躲便翻身滚进了床下。   房门被推开,卖房的东家满脸堆笑的帮贺亭衍开门,“这屋子我都让人弄好了,也不知合不合侯爷的眼。我可是把这城里顶好的工匠全请来了,紧赶慢赶总算能赶上今日完工。”   “无妨,工钱多少一并报给侯府的账房先生即可。”   话说一半,贺亭衍的目光忽然转向了里屋中的床榻。红色的床幔垂地,把原本会暴露在外的床底遮了个严实。   卖房东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床幔,责备道:“这帮下人办事儿都不知道办利索,哪有把床幔这么摆的。”他殷勤地笑道:“侯爷莫见怪,我这就去整理好。”   “不必。”   贺亭衍的目光紧盯着床底,说道:“宅子看得也差不多了,一会儿让下人带你去侯府结账。”   “那好那好,侯爷满意便好。”卖房东家喜笑颜开,随后搓了搓手道:“就是那厅堂还空的很,侯爷若是明日要接待贵客,怕是今晚有得忙了。”   贺亭衍收回目光看向门外站着的铁骑护卫队,说道:“带东家去侯府结账,我在此处休息片刻,不可打扰。”   铁骑应了声,但也只是跟着走了两人。即便贺亭衍说了要休息,却依然有四人左右守在门口。   江敬舟从床幔缝隙中看得皱眉,这与以往跟着贺亭衍的铁骑差的实在太多,这些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寸步不离。看来新来的铁骑确实是煌莽派来看守贺亭衍的,明日一战恐怕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   贺亭衍送走了卖房东家便转身关门落锁。好在铁骑并没有跟进来,只是背贴着门分散在几个能出屋子的地方守着。   他走到床前,双手附于身后,低垂着眉眼沉声道:“出来。”   江敬舟知道自己暴露了,毕竟他躲的也不是什么能掩藏气息的地方。贺亭衍同是练武之人,会看出来也很正常。   他撩开遮挡的床幔翻身出来,起身对视一眼后说道:“我打算明日回锦州,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不能跟贺亭衍说实情,必须得装作来道别的模样,否则这人很可能会随便说些戳人心窝子的话把他赶出去。   贺亭衍放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什么时候走?”   “明日,或是今晚……”江敬舟借此试探着说道:“看船商工头什么时候走,我打算继续干走镖的活。”   “船商今晚子时离开。”   贺亭衍看着他的目光很是淡漠,可若是仔细瞧,又觉得好似有千言万语。   他没有猜错,这人果然跟工头有联络,能清楚地知道来去时辰。又或者,工头什么时候离开码头也是这人安排好的,毕竟卖了违禁品,又怎么能久留。   “这样啊,那我倒是能吃了饭再走。”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你这新婚别院建得不错,今晚厨房能开火吗?”   贺亭衍轻叹,“你不能在这儿。”   江敬舟干笑两声,“我原也只是想过来看看,看你挺好的我就放心了。这么突然进来确实挺失礼的,《礼记》里也从不是这么教的,我明白。”   虽然猜到了贺亭衍的成亲可能是假的,也知道这人葫芦里打算卖个什么药。可被这么当面赶人,心里还是憋闷的难受。   “那我走了。”   见贺亭衍没应声,他转身便往房门的方向走。门外有守门的铁骑,如果贺亭衍做这些真的是为了能让他活下来,那么这个时候必定会……   “敬舟!”贺亭衍阻拦道:“晚些再走也可以。”   江敬舟脊背僵直地站在原地。他猜对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料想的那样!他红着眼眶回头看向贺亭衍,“你就没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让我留下来,或是……让我跟你……”   后面的话他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怕一旦把贺亭衍的计划说出来,这个人就会用其他极端的手段送他离开。   他别过头,而后强扯着嘴角说道:“当我没说,你都要成亲了,我怎么能留下来。”   贺亭衍似有所动,他问道:“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是啊,不回来了。”   江敬舟试图在贺亭衍脸上看出点儿不舍,可这人实在装得太好,除了淡漠和一如既往的沉稳,再也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也好,不回来也好。”贺亭衍背过身看着喜床,问道:“回锦州后,你有什么打算?开镖局,还是……”   江敬舟:“你都成亲了,我自然也是要成亲的。”   贺亭衍顿了顿,右手扶着床榻边柱,“也对……”   江敬舟看着这人的背影,忽然觉得,不看面容似乎更容易读懂这个人此刻的心情。   他终是憋不住心绪,上前两步从后背一把将其抱住,“以后都要见不着了,你真就半点儿也不打算留我吗?”   贺亭衍背着身,眼眶微红道:“……迟些再走。”   江敬舟的手臂收紧,哽咽道:“贺亭衍,你这个人,真的很让人讨厌。” 第70章 替身(二)   贺亭衍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守门的铁骑似是听到动静在往里看。他拉过江敬舟把人往床上带,而后放下窗幔遮掩跟着上了床榻。   江敬舟抹了把脸,也跟着紧张道:“你这是……”   “别出声。”   贺亭衍揽臂将他推至床内,确定守门的铁骑没再有所动作后才再次说道:“晚些再走。”   江敬舟知道这人在担心什么,但现下他必须得装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故作轻松道:“哦,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总不至于互相干看着,等到了子时就走吧?他靠着床边栏杆,抬眼看向单膝跪着守在床幔口的贺亭衍。   他得想个法子把钥匙从贺亭衍的身上拿过来,这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可对煌莽和沙狼的人来说,依旧是个宝。   至于地图,只要贺亭衍不说,他有的是办法胡编乱造。   四目相望,在这没什么光的屋子里,透着喜床床幔上的红,他们安静地看着彼此。   贺亭衍的瞳孔颜色比他的要淡,可若是垂着眉眼向下看,又会觉得色泽深邃的像一个深渊。   这双眸子,一旦生起气来就会变得阴沉,能让旁人胆寒的不敢轻易靠近。可在他看来,却像是副会上瘾的毒药,不停地吸引着他前去靠近。   他倾身向前,手撑着床面凑到贺亭衍跟前,而后侧过头,自下而上往那微凉的薄唇上亲覆。   贺亭衍没有推拒,只是眉头轻皱地看着他。   江敬舟双手攀附贺亭衍的脖子,半推半就,若即若离地浅尝着。微微分开,他看着这双眉眼说道:“都要走了,以后也见不着了,就当是个告别。”   见这人依旧没动静,略显卑微道:“还是你想把这喜床留给那位未过门的妻子?怕被我碰脏了?”   似是报复,他侧过头往贺亭衍的脖子里狠咬了一口。   松开后,看着那排牙印道:“我年少时,你也是这么咬我的,还记得吗?”   他舔咬着凑到了贺亭衍滑动的喉结处,张口咬住,直至留下红印。   贺亭衍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捉住他胳膊,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他抬手抚上贺亭衍的面颊,昂起头在这人耳侧亲吻着问道:“想不想亲我?”   时隔三年,当年两人的懵懂和情窦初开在此刻就像是个轮回。同样的姿态同样的人,依旧是他问着这个同样的问题。   他把手探向了贺亭衍的腰封,“想碰我吗?在这张喜床上……”   贺亭衍没再让他把话说下去,侧头吻住他的唇,拉扯着解了他的衣服。   喜床的被褥暂且只放了一床没有塞蚕丝的红色绸缎被套,保不了暖却也聊胜于无。贺亭衍拉过红绸缎将他两兜头罩在其中,倾身而上。   里屋距离房门还差了一截,可这种全是木质结构的房子隔音从来都不怎么好。要是独门独院没有旁人也就罢了,偏的门口站了守卫,还不能让对方知道屋子里现下有两个人。   江敬舟趴着,贺亭衍一手抬着他的脖子一手捂着他的嘴,就是喘个气都让他面颊通红。   贺亭衍埋头在他颈间,闷声道:“忍着,别出声。”   红绸被套落下,遮住了满屋春色。   屋外的天色黑了,江敬舟侧躺在床上抱着贺亭衍。   子时将至,贺亭衍虽没有催他离开可他却不能不走。如果不走,这人一定猜得到他在说谎。   贺亭衍背对着他,他从后往前探,摸到了被挂在脖子里的钥匙。   “这东西对你来说也无用,不如还我?”江敬舟思虑着找着理由,“虽然原本不是我的东西,可我戴了这么多年,看到钥匙就总能想起我爹。”   贺亭衍没有应声,但很快便伸手拉住挂着钥匙的红绳。轻轻一扯,把钥匙扯给了他。   江敬舟捏着钥匙心有余悸,这么容易就给了?他原还以为贺亭衍会需要用这东西来牵制仇敌。看来动手时,很可能会在双方谈话时就突然袭击,根本等不到拿东西出来拖延时间。   贺亭衍拉开他的手起身穿衣服,冷淡道:“我不能送你去码头。一会儿等我出去后你再走,怎么翻进来的就怎么翻出去。”停顿片刻,“我不想让未婚妻子知道有你的存在。”   江敬舟别过脸心口憋闷,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些话都是故意说来气他的,可这么听着始终还是会难过。   他草草穿好衣服,同样无情地回嘴道:“说得也对,毕竟将来我也要娶妻生子,太多人知道自然不好。”   贺亭衍系着腰扣的手指收紧,只是太过用力,愣是把上头装饰用的玉扣给掰碎了。   裂口的玉石边锋利的很,指腹处很快便有血珠子顺着掌心纹路滴落。   江敬舟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回应,只见贺亭衍穿戴好衣服便起身大步地走了出去。与门口的铁骑说了两句,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敬舟靠着床柱,无奈地抹了把脸。   现下不是暗自神伤的时候,他必须得找到火药的藏匿处。找到了,才能想想下一步该当如何。   出了屋子,他沿着无人的院落偷摸到了厅堂的屋顶藏身。这里暂且没什么铁骑看管,只有连夜搬运家具的临时工人。   他看到贺亭衍放在镖局里的人形铁甲被接连运送了过来,这些看起来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究竟要用来做什么。   一路过来也没看到可以藏火药的地方,他越来越担心自己的猜测仅仅只是多想。他希望贺亭衍不要做傻事,可又怕猜错了,证实这人对他的冷漠都是真的。   “小心着点儿,侯爷对这些东西宝贝得很,可别摔了。”   搬运的工人拖着其中一具人形铁甲轻拿轻放。虽是铁做的,可也生怕磕着碰着给折腾坏了。   另一个扛着铁甲的工人吃力的应道:“我知道,可这东西实在太沉了,我原本以为内里空着的铁不会太沉,哪儿知道这么重。”   “别说了,省点儿力气吧,外边儿还有不少这样的。”   两人满头大汗地扛着东西进去,按照事先吩咐的,将其摆在了厅堂的四周,看起来就像是用饭时在四周伺候的下人。   工人把铁甲摆正后擦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奇道:“你说这侯爷究竟怎么想的,好好的下人不用,往府里摆这么多假人。是能帮着做饭还是能照顾饮食起居?”   说话的工人被其他帮着搬运的人制止道:“你就闭嘴吧,侯爷家的东西哪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知道的。”   被阻拦的工人乐道:“我就是好奇,毕竟这些假人的关节都是活扣,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动。”   帮着跟他一起搬运的工人忽然笑道:“要是能动还需要我们搬?让这些东西自个儿走进来不就完了。”   几人听罢皆是一阵哄笑,而后搓了搓手出去搬剩下的。等全数搬完,时辰也已到了夜半。   贺亭衍给工人结了账就回去先前的楼宇休息,灯灭了,别院也陷入了一片死寂。   江敬舟躲在屋顶上冷得发抖,纵使用内力给自己提热也受不住半夜的凉风。趁着四下无人,他翻开屋顶上的瓦片跳到了房梁上。   贺亭衍做的人形铁甲他不是没接触过,重是重了点儿,但绝对不像今日看到的这般沉。   他放轻脚步从房梁上跳下,想着贺亭衍平日处理的手法卸了其中一具人形铁甲的头。   不禁一愣,空荡的内里竟被塞满了棉花。   他伸着胳膊小心地掀开上头盖着的部分,差不多半截手臂的深度,便摸到了几包连着金线的炸药。   他脊背僵直的收回手,把那些被他撩开的棉花塞回原位。   是真的!贺亭衍真得要跟这些人同归于尽!把人引到厅堂再借机点燃炸药。   可这别院中,除了厅堂外还有不少地方也被安放了这样的人形铁甲,就不怕铁骑私下去查吗?   还是说,做这么多铁甲就是为了分散私下查探人的注意,查了几具没问题就不会全查?   不对,确实不会再查。贺亭衍被看守,手下的产业自然早就被查过一遍,又怎么会漏了四海镖局和这间即将入手的别院。   先前是他猜错了,火药是在被查过之后偷运到四海镖局里,而后制成炸药塞进了人形铁甲中。   贺亭衍全程没有沾手,且又都是些被查过的东西,确实很难被二度怀疑。而走镖的船商今夜就会离开柏穗城去海上,等回来时天子都换人了,也难怪敢做这笔买卖。   他重新躲回房梁,身心疲惫地等着天亮。   次日午时,煌莽带着康潮以及不少铁骑来了侯府别院。   贺亭衍站在门口,未做礼数未相迎。只是神情淡漠地看向仇人身后的众多属下。   看来是真没打算再装下去,那些曾经的刨心案刽子手和追杀他跟江敬舟的沙狼暗卫也在。   沙狼中为首的女相男子手掌探向腰间软剑,站在康潮身后满脸地势在必得。   贺亭衍挺直了脊背,率先一步走进别院,道:“我让人给诸位备了饭菜。”   陛下赐婚早在他去郸石安之前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许诺了,若是在他回来封侯时又突然反悔,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都是些要做足表面功夫的人,何不加以利用,来做今日的这场局。   他站在院落中,听着身后踌躇不前的脚步声说道:“侯府里的人我一个未叫,就连洒扫的下人也未留下。莫不是只我一人,你们也不敢进来?”   沙狼的女相男子拔刀便要上前,却被康潮反手将软剑打回鞘中,道:“我们人已经到了,东西呢?”   贺亭衍看向站在众人保护中心的煌莽,满身贵气,不怒而威。从眉眼到体态,实在看不出半点儿与他相似的地方。   他当着众人的面儿脱下两手腕上的金丝袖甲,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煌莽说道:“听闻当年被大火烧死的煌乔,走的时候也是在用膳。你如今要煌乔子嗣的命,不会连顿饭都不让吃吧?”   他满脸冰冷地转过身,往厅堂的方向走了几步后略显讽刺地说道:“皇叔当真就这么怕我?是因为看着我时,就会想到被自己手刃的皇兄?”   煌莽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众侍卫和沙狼,嗤笑道:“皇兄死前,也是如你这般向我求饶。”   他甩手把佩剑丢给了跟在一旁的康潮,双手附于身后,大步跟了进去。 第71章 替身(三)   贺亭衍走在前,步履不快不慢,悠闲自得仿佛真的在带亲家进门。   康潮不似陛下那么有耐心,左右问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便把目光投向了一路过去摆放在两侧的人形铁甲。   他示意属下将其中一具打翻,铁甲的头颅掉落后露出了里面塞着的大量棉花和一张被包成三角状的黄符纸。   贺亭衍终于停下脚步,回首后说道:“不过做了些风水,王爷可是有什么疑惑?”   康潮看了眼陛下,还没开口质问便听跟在一旁的沙狼属下嘲笑道:“人都要死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做风水。怕不是这东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贺亭衍轻笑,“若是不信,大可把这些东西全拆了。”   见沙狼的人当真要动手,他又道:“我就是要藏东西,也断不会藏在这种地方。”   说罢,他转过身继续往厅堂的方向走。   煌莽抬手制止,他急着想要东西,这么又拆又查的只会拖延时间,于是道:“随便拆两具查看即可。”   康潮拱手,“是。”   煌莽跟着走了一路,整座别院中除了他的人外还真就只有贺亭衍一人。恍惚间,他看着这孩子的背影想起了当年一人迎他千百将士的兄长。   临死前,似乎也如这般淡漠冷静,毫不畏惧。   只是这孩子的模样实在与兄长生得不像,满身的阴沉之气,半点儿没有帝王家的霸气。   贺亭衍走到厅堂前停下,屋子里摆放的四具人形铁甲被安静地放在各处角落。他低垂着眉眼,而后目光坚定地走到摆满美食的饭桌前。   做饭的下人早在半个时辰前被他打发走了。临近冬季,面前的这一桌子菜基本也已凉透。   一行人跟着过来已是用足了耐心,当看到贺亭衍真得要准备用饭时,站在陛下身旁的康潮再也憋不住,厉声道:“东西交了也许还能饶你一命,这么磨磨蹭蹭的,到最后不还是一样得交出来!”   贺亭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口发现凉了,却还是觉得泡的茶叶清香怡人。   他没有直接搭理康潮的话,而是对煌莽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进来吃点儿?莫不是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言闭,他拿起筷子准备夹面前的鱼肉,只可惜筷尖还未碰上,一枚暗器便向他投了过来。   暗器的力道不小,可还是被贺亭衍轻巧的用筷子夹住而后扔向一旁。沙狼的功夫确实不错,但要论起远攻,他认为自己更胜一筹。   煌莽抬手拦住了还要上前的康潮,而后也跟着走到饭桌前,与贺亭衍对面对坐下。   “人都快死了,自然是想多活一会儿,哪怕只有那么半刻。”煌莽佯装责备的对康潮说道:“我帝王家的人,若是连这点儿耐心都没有,岂不是白学了那些谋略兵书。”   贺亭衍礼数规矩周全地吃着菜,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风范。煌莽心道,若不是这人的身份,他必定会将其收为己用。   他看出了贺亭衍的心思,顺道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口后皱眉道:“凉茶终究还是缺了些味道,纵使用再好的茶叶,也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放下茶盏,“说吧,什么条件。”   贺亭衍不动声色,条件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吸引力。以他对煌莽的了解,即便现下答应了,之后也一样可以反悔。   他只是在等,等着这些人全数从门外进来。   他放下筷子,品了口茶后说道:“茶虽凉,可只要叶好,始终都是杯好茶。反之,就算用再好的手法泡制,烂叶终究成不了一杯好茶。”   他微抬眉眼,把阴沉的目光投向站在门外的康潮和沙狼,“陛下借我之手铲除势力,至今为止谋害了朝廷命官的家属共计三百二十人。”   煌莽听罢,面上没有半丝愧疚,反而理所应当地说道:“权势面前,牺牲都是在所难免。”   贺亭衍轻笑,“朝中共有二十四臣,首要重臣分别为康王爷、沈公爵和苏贺两家侯爵。而因贪赃枉法被刨心灭门的几家,乃是康王爷和沈公爵管辖下的朝臣。”   言语间,他的目光一直注意着康潮的神色,眉头微皱,眼神游移。显然这些话对康潮而言极为奏效。   他继续说道:“如此算来,如今朝中的四大重臣,手底下所管辖的势力都被控制在了三到四家。就剩了康王爷还执掌着六家命脉,成了如今朝中权势最为庞大的重臣。”   食指轻敲桌面,对煌莽说道:“也是你如今心头最大的隐患。”   “简直是妖言惑众!”   煌莽还未开口,被说得狗急跳墙的康潮立马出声制止。他转而向煌莽聊表忠心,拱手道:“陛下不可听这妖孽胡言乱语,微臣从不质疑陛下的抉择。”   贺亭衍将康潮的神色尽收眼底,嗤笑道:“一个人从黑暗走向光明尚且容易,可若是想将整支沙狼的军队都拉到明面儿上,终究还是在痴人说梦。   在你们听命去斩杀一个又一个的无辜性命时,早已深陷泥沼,万劫不复。”   沙狼中为首的女相男子听红了眼,他没等康潮下令,顿时拔刀相向冲进厅堂,轻功轻踏地面直冲贺亭衍的面门。   可就在剑尖即将刺向贺亭衍喉咙时,康潮及时出手制止,将恼怒的属下拉了回来。   煌莽的脸色不似先前那般云淡风轻,看着贺亭衍时就像是在看一只狡猾的狐狸。三言两语挑不离间,却又句句能说到所有人的痛处,他绝对不能再让这小子多说下去。   没好气道:“康潮,管好你的下属。”   贺亭衍收回目光继续品茶,放在桌下的左手手指向掌心收了两根。主心骨都进来了,就差外头的那些“刀”了。   煌莽威逼利诱地说道:“我在候府的周围安插了暗卫,若是你再拖延时间,每隔半个时辰我便杀一个你府里的人。”   贺亭衍听罢毫无动容,甚至觉得这是迄今为止自己听过最有意思的笑话。对手用自己的表妹性命相要挟,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叔也不是第一次‘大义灭亲’,连自己的兄长都能杀,我小小一个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他满脸冷淡地说道:“我倒是忘了,把我杀了,属于贺候底下的三家势力又会归往何处?”   他看向门外的那群沙狼,“我猜,定当是会被归于康王爷的名下。届时再随便安个贪赃枉法的罪名,将为首者处以极刑。那么沙狼军队以及那些名下的权臣,自然而然就会变成一个新的体系,聊表他们的‘衷心’,为陛下所用。”   “简直胡说八道!”康潮急火攻心,抬手示意后,站在门外看守的沙狼和侍卫全数冲进厅堂内。   各个拔刀相向,将贺亭衍围在其中。   贺亭衍见势,收起了那副装模作样的脸。摸着茶盏的手掌转而捏起一粒花生,力道恰到好处地投向了厅堂里开着的大门。   屋门关闭,他又忽然从腰间摸出一截金线,手指捏着金线头,反手起掌打向门锁,将所有人都成功锁死在了屋内。   煌莽赶忙起身后退至沙狼和侍卫的拥护之间,虽行动上匆忙可神态言语却依旧镇定自若。   “你可想清楚了,这扇门可关不住我的手下。”   贺亭衍也跟着站起身,没有像先前那样过多的废话。他再次摸出了四根金线,转身踢翻饭桌后将金线甩向厅堂房梁当做机关活扣,而后五指翻飞的用气劲将金线垂挂的一端打进屋子四周的人形铁甲。   铁片与金线相撞,只听几声清脆的卡扣声响,确信与人形铁甲胸腔内安放的炸药链接后,道:“杀了这么多人,确实不配再当泛安的皇帝。”   四散周围企图上前捉人的沙狼忽然闻到股浓重的火药味儿,脸色煞白道:“是火药!这些假人里被塞了火药!”   直到这一刻,煌莽的脸色才有了些许变化,可说话时依旧是胜券在握的模样“你动不了朕,别院外还有不少流民百姓。”   他躲在沙狼之后,勾唇轻笑道:“侯爷成亲,如此喜事自然是要博施济众。侯爷忘了这礼数,朕却是帮你记着。算算时辰,应当也该到侯府门口了。”   他知道贺亭衍遣散了所有下人,便猜出了这人是舍不得波及旁人。   贺亭衍捏紧手里的金线,脸色阴沉地看着煌莽。他已经听到了陆续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厅堂,这些人的脚步时重时轻步履蹒跚,一听便知道都是些不会功夫的普通人。   他满是讽刺地说道:“人命对你而言,还真是像极了蝼蚁。”   “别急,全都排好队,老弱病残优先。”   两人说话间,忽然从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仅是贺亭衍,就连煌莽也不禁一愣。   煌莽对脸色难看的康潮责备道:“你不是说三桑已经回朝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   康潮不敢回答,七皇子的行踪向来谁也管不住。   “废物!”   煌莽骂了句,示意手下撞开厅堂的大门走了出去。   他算准了贺亭衍不会动手,如今人多,局势瞬间成了逆转。他转身对着院子里越聚越多的流民说道:“贺亭衍乃是妖鬼所化,灾星降世,祸国殃民。如今已被朕缉拿,当众施以火刑。”   百姓听到声音先是一惊,看到说话的人一身龙袍便慌张的纷纷下跪。   煌三桑手里抱着个眼盲的孩子,他知道父皇在贺亭衍的别院,只是不知道再见面时贺亭衍会被他父皇扣押。   他赶忙把手里的孩子放下,眼看着贺亭衍被侍卫捆了绳索架到庭院正中。   押着贺亭衍的女相沙狼在他身侧小声道:“不要反抗,要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大开杀戒,再弄一场刨心泣血案。”   他往贺亭衍的膝盖里狠踹了三四脚,只是这人骨头硬的很,怎么用力也没能让这小子跪下。   煌三桑正要上前询问,忽然看到了陆续从厅堂里出来的暗卫。这些人他在宫里从未见过,但在郸石安追杀贺亭衍和江敬舟时曾草草地撇过一眼。   目光落在了这些暗卫手里的兵器上,全是些刻有狼头图纹的狼刀!沙狼!这些正是贺亭衍曾对他说过的刨心案凶手!沙狼竟真的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么那些惨死的无头案,岂不就是……   他看向父皇,后退一步说道:“父皇究竟要做什么?”   煌莽满脸威严地看向儿子,“这里没你事,赶紧回宫。”   随后,他又对满院子的百姓说道:“妖虽爱吃人心,可那一身妖血却能治百病。虽一把火烧了可惜,但为了不让百姓再受妖鬼侵害之苦,必须当诛。”   贺亭衍是个妖的传闻早在其接手查案起便传得沸沸扬扬。原还觉得说人是妖难免荒诞,可如今就连陛下也这般肯定,那必然就是个为祸人间的妖。   一时间,不明所有的百姓纷纷开始交头接耳。有立刻就相信同意处刑的,也有觉得质疑提及郸石安贺候救灾一事的。   而觉得妖论之说荒唐的煌三桑也不禁把目光投向站的腰杆挺直的贺亭衍。他不相信这些,可又觉得很多地方都不合理。   贺亭衍的血确实可以救治疾病,寻常人又有谁能将人血入药,如此的匪夷所思!   站在贺亭衍身侧的女相沙狼按着他的肩膀,凑近后小声道:“你不是救过不少人?把钥匙跟地图交出来,我们可以救更多的人。就好比,你面前的这些可怜人。看到那个瞎眼的小女孩儿了吗?你若是不配合,我第一个杀得就是她。”   贺亭衍不动声色,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别院右侧传来一阵讽刺极了的笑声。   只见江敬舟懒散地坐在墙头,单膝架着胳膊肘坐得毫无礼数。右手食指转着把吊着红绳的钥匙,对煌莽嘲讽道:“身为泛安皇帝,对着自己的子民如此妖言惑众,究竟谁才是妖?”   沙狼的人看见他手里的钥匙,兴奋激动下便要上前。   他立马从怀里摸出包炸药颠了两下,像个混混似的说道:“我可没贺候这么好心,为了百姓安危不惜错失一个杀妖的大好时机。你们不怕死的话就过来,大不了所有人同归于尽,谁也捞不到好处。”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贺候不过是个被我利用的棋子,我才是你们要找的煌阑。” 第72章 替身(四)   贺亭衍一直保持淡漠冷静的神情终于变得慌乱,“江敬舟!”   他试图往前走,却被身旁的人强按着,告诫道:“别乱动,你若是再往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那小女孩儿!”   然而威胁的话音刚落,便听那坐在墙头的江敬舟更为气人地说道:“咱们暂且不说妖论,就说我们这位‘爱民如子’的陛下。我若是拿这些百姓的命相要挟,想必一定会听话地放人吧?”   同是拿百姓做人质,一边是暗地里说明面儿上当好人。另一边则是云淡风轻的直接放嘴上,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如此一来,这些原本拿来威胁贺亭衍的百姓,反倒借此成了威胁煌莽的利器。   人群中陆续有人认出了江敬舟,先是感叹这小子居然还活着,随即便开始破口大骂。   “想不到这人小时候浑,到如今竟变得更甚!”   “是啊!想当年的江镖头多好一人,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个丧心病狂的儿子!”   江敬舟听得好笑,把手里颠着的炸药翻转按倒在墙头。只这一下动作,便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贺亭衍更是焦急万分,劝阻道:“敬舟,把东西放下!你不是煌阑,这些事本就已经与你无关!”   煌莽看的脸色凝重,企图私下让人从江敬舟瞧不见的地方动手。只是吩咐的话还未说完,便见江敬舟用拿着钥匙的手指着他,说道:“想说什么?偷袭吗?也是,毕竟暗中偷袭在将罪名嫁祸他人这招,你们早就已经用惯了。”   他收起坐姿,盛气凌人似的在墙头站起身,“你们以为,我干嘛好好的大门不走非得翻墙?还不是为了能站得高望得远。”   见煌莽不再有小动作,转而将目光投向了院子里的百姓,“你们说得不错,我爹确实是个大好人。逢年过节施粥救人不计其数,私下帮着穷苦人家渡过难关的更是数不胜数。”   说话时,他的脸上虽带着笑,眼眶却微微泛红。   “可那又如何,好人没好报啊,还不是照样死于非命。不知在这儿的诸位可还记得当年我四海镖局的惨案?在大火中被贺候搜出来的狼刀,现下可都拿在当今陛下暗卫的手中。   哦对了,我顺带提醒一句。这么多年刨心灭门案的凶手,也是他们所为。”   站在百姓之中的煌三桑冷静下来,对江敬舟说道:“赶紧把东西放下,你这又是做什么!叫煌阑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手里的钥匙……你是当年偷盗赈灾银的贼?”   江敬舟满脸轻佻地说道:“那就要问你父皇了,这里的人可没有一个比他更清楚的。”   煌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旁护着的康潮厉声道:“简直是妖言惑众,胡说八道!”   然而听闻的百姓将目光投向护着陛下的护卫,窃窃私语道:“好像拿的确实是狼刀,当年镖局火场中被查出来的东西。”   “不会吧?这可是陛下的护卫……”   “难道江镖头当真是偷盗的贼?”   “不至于吧,偷盗了还能在泛安待这么多年?看起来也不像啊。”   不能见光的暗卫做惯了这些肮脏事,如今想从泥沼中回到光明,难如登天。即便手里没有拿着狼刀,每个人身上所背负的人命也早已成了无法磨灭的噩梦。   江敬舟嗤笑一声,说道:“陛下现在一定在想,不如直接承认沙狼是你派遣的,而后说我父亲就是当年偷盗赈灾银的贼,杀了也是替天行道。   可如此一来,那些被刨心的重臣家眷又该如何向世人解释?那些被世人所不容,逼着与死去权贵活埋陪葬的女子又该当如何?”   “三年前,泛安中私下被允许活人女子陪葬成阴亲的事,想必诸位到如今都还记得。可为什么自打当年被爆出青楼女子因此复仇一案后,便再也无人敢拿活人陪葬?是幕后之人怕被报复所以不敢吗?”   他指着被沙狼捆缚的贺亭衍,说道:“是你们嘴里说的这个妖,连续三年上奏,扬言百姓之命不可用金钱衡量贫贱,才彻底将这陛下暗许的王法给撤销到了明面儿上!   贺亭衍做过的事还不止这些,他用私款救济灾民被当作了理所应当,替受冤之人翻案被当做了吃人心的妖。郸石安之行,更是差点将自己的血抽干救了满城百姓。倘若这样的人是妖邪,那么在这世间,我们这些所谓的人又算是什么?”   康潮眼看着这些百姓快要听信江敬舟的话,赶忙提醒道:“那些被刨心的,本就是贪赃枉法之人!死了也是为民除害,何错之有!”   有时候人一旦激动就会变得无法理性思考,而眼下被逼急眼的康潮便是如此。这话原是为了提醒众人,死去的都是本就该死之人,却殊不知反倒成了间接承认刨心案真的与陛下有关。   一些听出端倪的百姓大着胆说道:“既是贪赃枉法,为何不走明面下判决令,却要私下将其就地处决?”   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应道:“是啊,那赵将军家的家眷被杀害时,还有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呢。贪污之罪确实不小,倒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屠了满门。”   反对的言论越来越多,当然也有部分人保持观点,认为贪图百姓的血汗钱中饱私囊理应处于死刑,即便真的手段卑劣结果也是理所应当。   煌莽试图让属下拦截逐渐躁乱的众人,可侍卫都是些武夫,稍稍动则两三下便让手无寸铁的百姓成了弱势。   如此一来,反倒越发证实了暴政之说。   眼看着事态变得越来越无法掌控,那押着贺亭衍的女相男子忽然说道:“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想救你的情郎,说得这么伟大做什么。你俩私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不少,我泛安可不兴你这样的人。”   言闭,那些嘈杂的声音顿时变了方向。   “江荣远的儿子喜欢男的?他跟贺候?”   泛安虽不兴男风,但妓馆里同样有男倌的存在。这本不是什么难容于世的事,可若要拿到明面儿上来说依旧是不成体统。   而且众人一直都在被江敬舟的话带着走,若是这两人当真私下有奸情,那么现在说的这些是非曲直,很可能就是胡乱捏造来救情郎的。   江敬舟不过就是在煽动他们,将他们当做对抗陛下的棋子罢了。   人群中忽然有名男子说道:“是真的,我见过他两举止亲密!约莫半年前,贺候还把江敬舟那小子当媳妇儿背过。”   众人听罢皆是一阵咋舌,看着贺亭衍时的目光也逐渐从惊叹变得鄙夷。   见言论的局势变得一面倒,煌莽便趁势出声道:“说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妖便是妖,朕要……”   “当然是拖延时间,要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难道还能是抽空跟你们闲话家常?”   江敬舟没听他把话说完便将其打断,半点儿不避讳众人的目光,一改从前的藏着掖着,大方承认道:“贺亭衍生得这般好看我自然喜欢,他就是不乐意我也能逼他就范。怎么了?难道在你们眼里,我江敬舟还能是个规矩有礼的好人不成?”   他将目光避开众人的指指点点,看向此刻与他对视的贺亭衍。似是要骂人,又像是在心疼。   江敬舟回看他时的目光变得温和,忽然笑道:“我不喜欢男子,我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只不过一个贺亭衍。”   “敬舟……”贺亭衍挣扎,即便被威胁压制都无法克制他此刻要反抗的心绪。   他力气本就不小,全力反抗一时间还真压不住。女相男子见状,反手便向人群中那瞎眼的小女孩投去一枚暗器,只是暗器还未到跟前,便被江敬舟用手中的钥匙拦截打落。   康潮本就心系他手里的东西,眼看着钥匙落地便要上前。然而东西落在小女孩跟前,最先入手的反倒成了煌三桑。   康潮一看拿到东西是七皇子便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的脸色就变得越发难看了。   煌三桑拿到的钥匙不过只有半截,而那半截的钥匙内部,竟卷着一截印有煌乔红印的纸。   煌莽铁青着脸,几步上前制止道:“三桑,别看!”   “传位诏书……”煌三桑捏着卷纸的手微微发颤。   反政、弑兄、灭后宫,小小的一卷纸,寥寥几行草书,写尽了当年煌莽的暴政。   他僵直着脊背,看向父皇的目光也逐渐变成了恐惧。在他眼里,父皇一直都是位明君,即便执政时有诸多无奈,但也绝不是个会滥杀的刽子手。   他看着站在父亲身侧的沙狼,在联想到那把被捏在手里的狼刀,惊慌失措地后退,嘴里喃喃道:“不可能,父皇不是这样的人,不会的!不可能!!”   他愤怒地看向站在墙头的江敬舟,要骂出口却又如鲠在喉。“皇叔当年是因大火意外而亡,怎么可能会是……”   “因为大火?那把火可没把整个皇宫都烧了,怎么就这么巧,死的全是煌乔的人。   二十二年前,因为煌莽的那一句赈灾银被盗死了多少官僚?你可又仔细想过,为什么偏偏死的都是些归属煌乔的党羽。”江敬舟嗤笑一声,“真是有意思,一个皇子活得像个平民,在民间救苦救难大发慈悲。却殊不知自己的父亲,背地里是个弑兄弑嫂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你闭嘴!!!”煌三桑听得几近崩溃,他不相信纸上写的,可那印有煌乔印章的地方却让他不得不信。   而那些先前还跟着言论翻来覆去嘈杂说嘴的百姓,看煌莽时也像是在看一个妖邪,纷纷后退着躲避,深怕祸及自身。   煌莽终是没了耐心,既然在场的人都知道了,他也不必在装。给康潮示意了一个眼神,随即让其拉过一名百姓驾刀威胁,说道:“我不管你俩究竟谁是煌阑,把地图交出来,否则今日在这儿的人一个也走不了。”   说罢,手起刀落间便取走了那名无辜百姓的命。   “你若不交,我每隔十声数就多杀一个人。小子,你可要记住了,作恶威胁人,就别装模作样地说这么多废话。”   被挟持的百姓乱作一团,惊叫四散着要躲,却被沙狼围剿其中用狼刀威胁。   “畜生!”江敬舟暗骂一句,而后说道:“你的事迹早在我来之前就已经说得满城皆知!如今整个泛安都知道你当年做过的恶,即便现在威胁,出了这儿也依旧没人会服你!”   谁想这话一出,煌莽反而变得越发冷静,他道:“看来,这座城的人都留不得了。这样的事倒也不是第一次,当年兄长去世,不就被我手刃了三座城的人。”   纵使江敬舟早已知道煌莽有多残暴,可这么听着还是不免起了身冷汗。当年赈灾银被盗导致三座城的百姓因灾害而亡,不想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被藏起来的箱子里明明什么宝贝也没有,煌莽究竟如何这般肯定有大半国库都被藏起来了?   是煌乔临死前说的?不可能,煌乔临死前只给了传位诏书,所谓的钥匙和地图都是后来他爹出宫后捏造的。   难道是老侯爷?害怕因为煌莽的暴政将他贬官或是灭门,所以就故意捏造了个谎言,好让他这么多年都有理由替煌莽办事而稳固地位?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害死人了!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终究还是面前的这位暴君所致。   贺亭衍被捆缚在身后的手终于脱开了麻绳,对江敬舟喊了声“走”,便反手掐住女相男子的脖子。还没等对方有所反抗的机会,五指收力瞬间将其咽喉掐断。   他从腰间摸出几条为剩不多的金线,与周身的沙狼搏斗,杀出了条通往厅堂的血路。   江敬舟见势,立马收起炸药手握双刀从墙头飞身而下。他斩杀了两名从背后偷袭贺亭衍的人,而后与其背靠背,目光狠厉道:“要死一起死,别想再把我推开!”   他不想听贺亭衍废话,对躲在人后拿百姓做威胁的煌莽说道:“地图就刻在我背上,想要,就自己来拿!” 第73章 替身(五)   既是已经不再装模作样,煌莽也没什么可客气的。地图在背上,那便让人将这小子的皮撕下来!   康潮得令后拔刀飞身而至,厉声道:“不必留活口,包括那些来院子里的流民!”   贺亭衍甩动手里的金线,只可惜这金线不如金丝袖甲里的长,翻飞时总是习惯性的差了那么半截。   别院的大门从内被关上,煌莽是铁了心要将他们封死在这儿。被侍卫围剿的流民每隔十个数便会死一个,恐慌惊叫着早已没了原本的理智。   这些人本是听了煌三桑的话过来拿吃食果腹的,哪里知道好心反倒成了灭口的惨案。   煌三桑双手展臂拦在流民跟前,突如其来的局势转变还没能让他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从小所受的教导,所学所用都没有一条是为了皇权可滥杀无辜的。   “住手!不能杀,你不能杀这些人!”   煌莽看得恼火,与侍卫示意后强行把他拉出人群,反手一掌劈在其后脖颈,无奈下只能让侍卫扛着退至一旁。   而另一边,依旧顽固反抗的贺亭衍和江敬舟已经打进了厅堂。堂门被踢破,已无法短暂地将这些人拦截在外。   贺亭衍只能将手里仅剩的几根金线快速捆绑在大门口阻拦,而后红着眼拽过江敬舟的衣襟,厉声道:“你从屋顶逃出去,那些百姓你若是能救便救,不能救就只管自己活命!”   见江敬舟不愿听进去,紧拽着衣襟的手劲又大了几分,“敬舟,江敬舟!”眼眶忽然变得湿润,他大力拉近,侧头往那唇上亲吻。   这个吻比两人任何一次都要来的短暂,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稍纵即逝。   分开后,他看了眼快要被打断的金丝绞线,说道:“活下去,替我活下去。离了我,你跟谁都能过得好,可若是跟着我……”   江敬舟听得窝火,大骂道:“胡说八道!你当我是什么……”   贺亭衍没等他把话说完,眼看着沙狼即将冲进来,猛地将他向厅堂内里推去。而后几个踏步翻身至先前连接人形铁甲的金线中心,将松垮垂挂的金线顶端用力拉紧。   知道铁甲中有炸药的沙狼顿时站在原地不敢走动,暗骂一句后举刀僵持地把两人围在中心。   江敬舟看得急火攻心,他别在腰间的炸药是假的,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用,所以只能临时弄了个空壳装模作样吓唬人。   要不然这会儿就能往沙狼里丢一个,一块儿炸了也罢,省得贺亭衍总想着让他离开!   院落中,煌莽冷静地看着两方僵局,知道真相的流民已被他命令着杀了半数。事情虽与他最开始料想的有所不同,但似乎又在往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他看到放在别院门边的两具人形铁甲,层叠的胸腹甲片下似乎有根导火线连接着一旁的灌木。   如果他没有猜错,整座别院中被安放在各个死角的铁甲里皆有炸药,且连接的导火线中心便是最开始贺亭衍将他们引入得厅堂。   拧眉思虑片刻,他看了眼带着沙狼暗卫堵在厅堂四周的康潮,随即便问侍卫要了火折子,吩咐那扛着煌三桑的侍卫紧跟其后。   所有人都被困在别院里,唯有他带着贴身侍卫和煌三桑出了院门。他吹着了火折子的顶端,看着满院子厮杀的人轻笑一声,而后便点燃了那根连接着铁甲胸腹的导火线。   火星子舔得极快,眨眼间便烧到了铁甲胸腔,而另一端则以最快的速度烧着了边上的灌木。   这些灌木早在来之前就被泼了引火的东西,火势顿时化作了无路可走的墙。   爆破轰炸的声音震耳欲聋,煌莽赶忙跟着侍卫逃离,几乎是贴着脚跟燃起一片通天大火。爆破声一阵接着一阵,从院门开始不断地向左右两侧炸开。   他看着眼前大火,确定安全了,便一把夺过被紧捏在儿子手里的钥匙。地图没有也罢,只要顺着当年的路线找,他就不信掘地三尺也找不出那大半个国库的东西。   整个泛安都是他的,那么大笔财富,还能藏去哪儿!至于那带领沙狼的康潮,几十年间所拥有的权势让他不得不忌惮自己的位置。   然而还没让他来得及多笑两声,忽然一柄长剑自他后背刺入,又带着骇人的血腥从他的胸腔刺出。   他满眼惊恐又不可置信地低头,随即便摸到了一手的黏腻。这是把属于他泛安将士的剑,是他亲眼看着兵部打造而后下发的兵器。   一旁扛着煌三桑的侍卫被同样穿着铠甲的将士捂嘴命丧,而后双眼圆瞪着向后软倒。   刺杀他的人从后靠近他,声音低沉着说道:“当年我小姨被活埋陪葬,我娘上报官府鸣冤却被私下驳回默许。”   吕鹤紧握手里的兵器,脸上早没了平日那副好似胆小的模样,“听说,那县令是得了陛下的令?为了不让这肮脏事流出去毁坏陛下的清誉,你猜那县令还做了什么?”   双目逐渐变得狠厉,“男的杀,女的淫。逼得我娘不得不隐姓埋名,开了间人人都为之唾弃的青楼妓馆。而我,则被人叫了近二十多年的娼妓之子!”   煌莽想回头看,却被吕鹤一把打掉了金冠,拔剑封喉。   跟随吕鹤的几名属下同样被溅得满身是血,眼看着吕鹤要动手杀了昏迷的煌三桑,忽然提醒道:“副将,江公子还在里面!”   吕鹤恼怒地暗骂一句,道:“进去救人!”   厅堂周围全是大火,江敬舟眼看着爆破的铁甲着火后漫无目的四处游走。   这些原本只能用金线操控的人形铁甲不知在内里起了什么变化,着火后便会不受控制地行动,直至接近相邻的另一具铁甲而后爆炸,一处接着一处。   康潮指挥着沙狼,眼看着陛下将他们当做弃子也没想放弃。只是一味地让他们抓到江敬舟,好拿到地图离开!   只可惜他武功再高,也高不过这些被塞了炸药的鬼东西。起身时,边上的铁甲忽然炸裂,生生将他的右腿炸的缺失麻痹。   他狰狞着脸看向厅堂里的江敬舟。不甘心,他只是不甘心!他想让所有人都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只是不想在当个杀人不眨眼的暗卫!   他只是,想像黑狼那样活在光明之下……他明明,距离想要的人生只有一步之遥……   火光带着浓重的黑烟接连爆破,贺亭衍徒手拧断了两名冲向江敬舟的沙狼脖子,而后横扫着将厅堂中连接外头的铁甲踢到角落。   这么做并不能阻止爆炸,只能暂且拖延片刻厅堂被摧毁。他拽过江敬舟的胳膊,牟足了劲把人甩向房梁。   “顶上右侧有个可以打开的瓦片,你从那里出去!”   江敬舟在房梁上堪堪蹲稳,站起身飞起一脚将右侧的瓦片踢碎。松懈的瓦片很快掉落,露出个可供一人出去的破洞。   两手撑着边缘,利落地翻身上去。   他向里探进半个身体,眼看着门外爆炸的铁甲要走进厅堂,大声道:“你上来,我接着你!”   贺亭衍打退了五个蜂拥而上的沙狼,双方皆是两败俱伤谈不上哪一边更占上风。   他扯断了其中一具连接铁甲的金线反手向上投着,金线越过房梁缠住江敬舟的胳膊。随即他便感受到了一股拉力,身体正在缓慢地向上挪动。   双腿离开地面时,那仅剩的几名沙狼疯魔一般抱住他的腿向下拉拽。   五个人的气力一个人的重量,江敬舟纵使是个会体力活地也架不住这么拉拽,顿时不受控制地被拉回了大半截身体。   贺亭衍抬头看了眼,江敬舟拉拽金线的双手鲜血淋漓,血珠子顺着金线滴落他的面颊。   铁甲已经走到了门口,看那胸腹处燃烧火星的程度,显然下一刻便会爆炸。   他看着江敬舟,紧握金线的手逐渐松开,却又在彻底放手的刹那再一次握紧。他从怀里摸出把做工精良却被烧得乌黑的匕首,重新落地后学着敬舟父亲留给他的那本武功书籍,横踢、翻转、划风。   短短三招,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攻势将五名沙狼剿灭。   紧握金线的手再次传来拉力,他弃了手中匕首,双手攀附着向上攀爬。临近房梁时,江敬舟满是鲜血的手紧握住他的。   身体被拉出的瞬间,厅堂里也传来了铁甲爆破的碎裂声。   他慌忙抱住江敬舟,纵身从房顶上向后院跳了下去。两人落地时皆是用足了全力护着对方,在地上接连滚了三四圈才堪堪停下。   贺亭衍闷哼一声,火光几乎贴着他的后背爆炸开来。双耳短暂失聪,后背处更是一阵炽热发麻。   他看到江敬舟满脸恐惧地在叫他,而后架着他的胳膊,几乎用了吃奶的劲将他带出了别院。   脚下的枯木树叶被踩得沙沙作响,两人走过的山路上全是从贺亭衍背上滴落的血迹。   江敬舟听着从别院传来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地让人后怕。行至山林半路,他终是没了气力,忽然单膝跪地瘫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贺亭衍跟着倒在他身上,脸色苍白浑身是血。   “贺亭衍……”   江敬舟脱力地支起半个身体看向贺亭衍的后背,血肉模糊。   刚才从房顶跳下来,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护在他身后,若是再晚那么半刻,或许真的就要阴阳两隔。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正好是半山腰,从上往下看,能清楚地看见被炸毁的别院和通天大火。   他看到有不少百姓拿着水桶相继过来救火,还有被吕鹤救出去的仅剩流民。   抱着贺亭衍的双臂收紧,仰头倒回地面。在黑暗降临前,他虚弱无力地说道:“这回,你不会再把我这个救命恩人……推开了吧……” 第74章 生来便有腿疾   铁皮制成的雕花床,小机关繁复的屋顶,还有那股年少时总在梦中能闻到的香气。   江敬舟疲惫地睁开眼,入眼的便是这间被贺亭衍改建过的自己屋子。他看着床帐顶,许久后才觉得自己回魂。   “贺亭……”   喉咙沙哑的叫了一半,忽然发现贺亭衍就睡在他身侧。只是姿势不怎么好,一直趴着还光着上身。   身上被缠满了纱布,后背处全是血渍和药粉。   “贺亭衍?”   这人昏睡着,显然没有要醒的意思。   江敬舟动了动酸痛的胳膊,却发现左手被贺亭衍紧拽着。力道之大,好像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时没能把手抽出来,便干脆让贺亭衍这么牵着。   他靠着床头,目光看着前方隐隐出神。   一张什么都算不上的地图,让所有人都豁出命去找。到头来,终究还是成了块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的疤。   他不禁觉得可笑,大半个国库的银两缺失,有没有真的缺失难道煌莽不知道?国库中每年的进账出账,那记账的官员也不可能随便瞎写。   想到这,他忽然就坐直了身体。是啊,煌莽残暴又会算计自己的兄长,不至于蠢到连账本都不去看。   当年弑兄的事是突然发生的,连送个刚出生的皇子出来都难如登天,更何况是这么多银两?   假如账本没问题,又确实有大半国库被提前运送藏到了别处,那贺亭衍背上的地图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至于煌乔藏匿完东西,留给自己儿子一张假地图?   可如果贺亭衍身上的是假的,那真的又在哪儿?   思绪被一阵开门声吵醒,贺方戟带着大夫和吕鹤从外头进来。   江敬舟想着吕鹤对他的那点儿心思,赶忙手脚利落地躺回被子,拉过贺亭衍牵他的胳膊假装是抱着他睡。   反正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在别院时承认了,脸都丢尽了也不怕再多丢一会儿。   贺方戟满脸愁容问道:“大夫,你赶紧看看,这都昏睡两日了怎么还不醒!”   他这个大哥从小就体弱多病,早前每日都做好了会撒手人寰的准备,也没觉得人要真走了会怎么样。好不容易病好了,忽然又被告知出了意外,他这心绪实在不比娘离开时好上多少。   他看着床上抱在一块儿的两人,“怎么姿势变了,难道醒了?”   也不等大夫上前把脉,急匆匆走到床边喊人。就姿势来说,是贺亭衍抱着江敬舟,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大哥先醒。   吕鹤站在两人身后半天不出声,许久后才在贺方戟跟大夫的对话间忽然说道:“我明日便会回军营,陛下意外身亡,朝中急着立新储。安启明镇守边关,很可能会有祸乱。”   他看了眼江敬舟紧闭的双眼,这人是不是装睡他一眼便能瞧出来。他不禁苦笑,有时候两个人就是如此,不分什么先来后到,错过便是错过。只恨自己年少时胆小怕事,没有早点儿说明心意。   “晚上我在酒楼备了好菜,若是醒了,过来吃顿饯行饭。”   江敬舟眼睫微颤,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儿挺不是兄弟的。不管是不是为了劝退吕鹤,即便只是朋友也不至于这样。   刚想睁眼起身,忽然听到身后的贺亭衍有了动静,替他答道:“等敬舟醒了,我帮你转达。”   江敬舟无语,贺亭衍什么时候醒的?关键这人替他答了,他这会儿就是想醒也不能把人戳穿了!   吕鹤最后看了眼江敬舟,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贺亭衍借着床榻内里的扶手坐起身,其间那牵着江敬舟的手始终都没有放开。   贺方戟抱怨似的说了几句,见大夫拆了纱布后大哥那血肉模糊的后背,忽然就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跟大哥的关系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好,很多时候仅仅只是一个会管教他的兄长。可当真到了这种时候他才意识到,其实他挺怕大哥就这么走了。   大夫扯了黏在伤口上的纱布,撒了一层药后换新的重新缠上,又叮嘱了近半个月不可碰水便拿着药箱走了。   暂且说不上这伤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就目前看来,能把命留下已是恩赐。   贺方戟看到大夫走了,忽然凑上前问道:“大哥,你跟江兄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啊。你俩被发现的时候,抱得那叫一个紧啊,我跟吕鹤两个人怎么拉都拉不开。”   贺亭衍单手系着手腕上的纱布,可手掌却始终牵着江敬舟。   “你娘的法事你不做了?”   “做啊,但不是今日。”   贺方戟犹豫着问道:“陛下赐婚这事儿,是不是黄了?”   贺亭衍顿了顿,应道:“嗯。”   “也是,如今外头传什么的都有,都说是个人靠近你就会出事。罢了,反正外头风言风语也不是第一日。”贺方戟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大哥,外头说陛下的那些丑事,不会是真的吧?还有那什么刨心的沙狼……”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淡漠,“你不必管这些,打理好你娘的后事便好。”   贺方戟附和两声,而后道:“对了,大哥既是去过郸石安的县令府,可曾听说过一个瘸腿的婴儿?”   “瘸腿的婴儿?”贺亭衍拧眉看他。   他又道:“有一日娘吃酒吃多了,浑浑噩噩时对我说起过。一会儿说这孩子怎么生来便有腿疾,一会儿又说好在我儿并未受此波及。我想,会不会是冯家还有血脉活在世上,可能是我小舅舅又或是别的什么亲眷。”   贺亭衍因为有伤在身,脸色看起来本就不怎么好。听罢,淡漠的神情忽然变得颤动,眼眸低垂着说道:“没有,冯家早已没有亲眷。”   贺方戟哦了声,见大哥不愿多说,便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临到门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跟江兄,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贺亭衍牵着江敬舟的手又紧了几分,他道:“敬舟与我……”   “算了,不必告诉我,你们能活着就好。那个,有个自称无枝的被关在楼下的屋子里,是吕鹤带回来的。”贺方戟说罢便关门走了。   贺亭衍:“知道了。”   江敬舟悄摸着睁开眼,而后便对上了看着他的贺亭衍,笑道:“什么时候醒的?”   “你醒的时候。”   “这么早,那我刚才叫你不吭声。”江敬舟反应过来,“你知道我在装睡,还故意跟吕鹤说那些话?”   “……”   江敬舟看这人脸色不怎么好,忙又侧过身把头枕贺亭衍腿上,“跟你开玩笑的,生气了?”   他笑得好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好哥哥,你其实早就喜欢我了吧?还老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儿,我都看出来了。”   有危险的时候把他推到千里之外,恨不得两人从来都没认识过。一旦危险没了,便想着法儿地向所有人证明他两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他把被牵着的手举起,“拉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了。”   贺亭衍别过脸不再看他,他还偏就来劲儿了,起身后挨着人叫道:“亭衍,你就承认吧……”   他凑到贺亭衍耳侧,没羞没躁地又说了那两个字。   贺亭衍苍白病态的脸变得微红,道:“别说了。”   江敬舟看得心里喜欢,凑上去亲了口,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煌莽是在你的别院出的事,等新帝择选完,必定会第一个拿你开刀。”   说着,他忽然觉得胸口的地方膈得慌。低头探了探,竟是那把先前被他扔向无枝的钥匙。   当时情况情急,他便顺手拆了钥匙当飞镖用,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的脖子上。   贺亭衍拿过他的钥匙捏着卡扣旋转分开,里面空荡着,那张原本能证明他身份的纸已经没了。   他试着动了动胳膊,后背上的伤看着骇人,但好在并未伤及筋骨。至于疼痛,与他从前的腿疾比起来,似乎要好受很多。   他起身穿衣道:“我去见见煌三桑。”   “煌三桑?”江敬舟对于这个名字还很陌生,但很快便想到了贺亭衍说的是谁,于是道:“我跟你一起去。”   楼下的屋子门上落了锁,煌三桑的身影透过雕花门窗看得真切。   这里原本是间客房,但被贺亭衍改建后因为无人居住便一直空置着,多是用来放些制作机关时的零件。   贺亭衍开门进去,煌三桑不为所动地背对着他两。他的脚边放着已经凉透的午饭,拿进来时是什么模样现下还是什么模样,就连那解渴的茶水也未饮半盏。   按理,他们不该在这个时候关押煌三桑,朝代未变更,新帝还未选,私下无故关押皇子那是重罪。   贺亭衍想到了江敬舟脖子里挂的钥匙,忽然意识到煌莽也许并不是被炸死的。   他最初的打算是同归于尽,但如今却好好地活着,那么煌莽之死自然会被严查。他的别院里有那么多炸药爆炸过后的痕迹,即便届时说出真相也未必能让人信服。   何况,属于煌乔的朝代早已过去,当年归属的势力也在这几十年间被煌莽清除干净。如若不然,他父亲又怎么会只能留下个江荣远还多年未有动静。   想要拥立他为王,早已过了最好的时候。   贺亭衍没有出声,跟在一旁的江敬舟便也安静的半句未言,反倒是情绪一直处于低迷状态的煌三桑率先开了口。   “我在这里呆了两日,如何想也无法将你和煌阑联系到一起。”   煌三桑转过身看向贺亭衍,虽情绪不怎么好,可言语时始终都保持着皇家的那副镇定自若。   “那个孩子出生时我也不过半大的年纪,不过我倒是还记得一些。舞姬所出的皇子与钥匙中所写的日子不对,煌阑并不是皇叔去世的那日出生的,而是要再早上半个多月。”   他眼神低迷神态却难得地坚定,“倘若我父皇当年真的赶尽杀绝,又岂会留一个煌阑存活于世。” 第75章 相看两厌(完)   按照年纪算,江敬舟知道煌三桑是不会相信他这个冒名顶替的。可按这人所言,就好像当年他爹只身一人出宫,只是为自己活命一般。   不禁反驳道:“那是因为我爹功夫好,九死一生才把贺亭衍带出来。他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上了年纪还时常发作,要不然还能有那些沙狼什么事儿!   就我爹的本事,以一己之力救所有人是难了点儿,可若是要救一个婴儿那绝对是绰绰有余。”   煌三桑并未在意江敬舟的话,而是对着贺亭衍继续说道:“我还记得,皇叔去世的同一年曾去过郸石安私访,在冯县令的县令府中,居住的时日长达两月。等皇叔回宫后,那冯县令家的千金便再也未出过门,你当是为何?”   贺亭衍虽满脸病态,可站在煌三桑面前时并未在气势上弱了多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言语冷漠道:“你想说什么。”   “早年间,郸石安中便有百姓传言,冯家女当了陛下外室。不出门,是因为有了龙嗣。未婚先孕还没有名分,这要不是传言的另一人是皇叔,恐怕早已因败坏德风而命丧。”   煌三桑说罢,又反问道:“不说黑狼是否真的将煌阑带出宫,即便真的救出去了,又为什么偏偏逃难去了郸石安?难道皇叔不清楚,一旦被侵权后,在他手下的人都会遭殃?”   见贺亭衍脸色冰冷难看,他便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贺亭衍已经想到了。   “贺候真正归属的是哪一方势力?是我父皇,是皇叔,还是他自己的野心?”他虽说的全是猜测,可却觉得这个猜测无比正确,“假设煌阑当年真的被救出宫并且活着,那么最后抱走煌阑的贺候,又凭什么拿自己一家的富贵性命去保住这个孩子?”   “倘若我没有猜错,老侯爷之所以这么做,最大的目的就是将来无论哪一方势力崛起他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试问,如若我父皇没有败露,这个朝代在我父皇手中一直都经久不衰。那么当我父皇发现当年真相时,贺候又会如何回答来保全自己?”   江敬舟站在一旁,渐渐地听出了煌三桑话中的意思。   确实,贺候的所作所为并不全是为了暗中归属煌乔救皇子,他不过是在利益中算计出了一条最有利于自己的路罢了。   就比如三年前他爹暴露,四海镖局惨遭杀害,贺候也并未有过多地关注,甚至第一时间选择了与他们撇清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贺亭衍,也许他现在还在当着那该死的替身,东躲西藏不得安宁。   他甚至能想象到,倘若事情真的如煌三桑所言,那么贺候必定会对煌莽说,当年被抱出宫的婴儿,早就被他一刀结果在了郸石安里。   可如果真是如此,他爹又怎么会甘于暗中帮助贺候。还不惜用他的命做顶替,只为保全贺亭衍。   总不至于是当着他爹的面把真正的煌阑抱走,确定以此留下黑狼首领后,又私下杀了煌阑用自己的儿子顶替。   他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寒,无数种可能在脑子里盘旋。可如果贺亭衍不是真正的煌阑,那他又会是谁?   难道当年贺候家的双生子其实并没有死,而是真的活了一个?   他忽然想到装昏时贺方戟说过的话,“生来便有腿疾,幸好我儿未受波及”。细想一下,如果冯羲看到有腿疾的婴儿就是当年被他爹救出宫的煌阑,那么后来说的那句幸好我儿未受波及……   他不由得惊颤地看向身侧的贺亭衍,不会吧……   相比较江敬舟,此刻的贺亭衍反而要镇定得多,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淡,好像煌三桑谈论的这个人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煌三桑的目的,道:“你想让我放弃皇权,隐藏身世和传位诏书。”   谁是煌阑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能有个皇嗣重整朝政。   “不可能。”江敬舟打断道:“因为煌莽,我们身边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放弃皇权就意味着这江山还是你们家的,谁知道新帝登基后会不会再一次将我们赶尽杀绝。”   既是连煌三桑都记得当年郸石安的传言,煌莽又怎会不知。是一个皇子还是两个皇子有什么关系,知道了,那终究都是要死的。   他管不了这么多,不管贺亭衍的真正身份是谁的儿子。在他眼里,眼前的贺亭衍全天下只此一人,他绝对不能让这个人再身处险境。   “可以。”贺亭衍忽然出声,屋子里的其余两人皆是一阵愣怔。   江敬舟反应过来,立马反驳道:“不能答应,谁知道煌莽的儿子会对我们怎么样!”   贺亭衍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手掌,而后对煌三桑说道:“但我有一个条件,泛安的新帝必须是你。”   “我?”   煌三桑只想着劝退贺亭衍,却从未想过让自己去当这个新帝。   “不行的,我那几个皇兄皇弟是什么脾性你也清楚,我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跟他们去抢这个位置。”   贺亭衍问道:“若是百姓受灾,你会如何?”   “亲力亲为,私访助之。”煌三桑答道。   “若有流民孤儿无家可回,你又当如何?”   “修居所,送粮草,教他们识文断字如何生存。”   “取人性命之陋习。”   “废之。”   煌三桑明白贺亭衍问这些是想说明什么,宫中会说这些的皇子不占少数,可真正会去做的,只他一人。   “做不到的贺亭衍,不是谁会管制谁心善就能称帝。我没有权臣更没有愿意效忠于我的人,选举一事我根本就沾不上边。”   贺亭衍停顿片刻,道:“为何没有。镇守边关的安将军,我贺侯家的势力,还有贺家归属的权臣。”他走近两步,带着强大的气场和压迫感,“哪一样比你的兄长们差?想要我隐瞒当年的事,不反政不称王,那么这个泛安的新帝,只能是你。”   江敬舟听得心惊肉跳,他是见过煌三桑无条件救过几次人,可谁能知道一旦获得权力后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煌莽。   他跟贺亭衍虽没有亲手结果了煌三桑的父亲,可说到底起因还是他两,难保这个人就不会有朝一日为父报仇。   “亭衍,你是不是疯了,他要是当了皇帝我两就真完了!”   煌三桑看得愣怔,但很快冷静下来,“为什么是我?能力比我强的大有人在。”   贺亭衍的目光冷漠,道:“能受我牵制的,只有你。”   “你!”煌三桑脸色难看,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直白。他恼火,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局面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他想要泛安不再有血雨腥风,那么比起他那几个脾性像极了父皇的兄弟,确实只有他来。   “你如何保证,我一定能当上这皇帝。”   贺亭衍轻笑,“朝中四大重臣,有三家皆被削权,如今康潮一走更是群龙无首。眼下除了我贺家,还有哪家的权能比得过我贺亭衍。”   是啊,江敬舟差点忘了。贺亭衍除了暗地里是个被追杀的落难皇子,可明面儿上却还是个握有重权的新封侯爷。   如今那些皇子不该是想着如何来找贺亭衍讨回公道,若当真野心勃勃,想必都在想方设法地要来拉拢才是。   先不说贺亭衍如今手里捏着的朝中几大重臣,光是家中坐镇的那位当家主母也无人能撼动。   康潮、煌莽、沙狼,他们最大的威胁都已经没了,就眼下的局势而言,确实是贺亭衍独占鳌头。   想要反政确实难了点,但要拥立一位皇子并非难事。贺亭衍手里有能牵制煌三桑的证据,即便那张传位诏书已经没了,可这事只要不说,除了他跟贺亭衍还能有谁知道?   与其让一个可能威胁到他们的皇子登帝,倒不如让一个可以把控的人登帝更好。   煌三桑劝阻他们,无非就是不想再有杀戮。比起替贺亭衍杀出一片天,这无异于是最好的结果。   不能说为什么是煌三桑,而是真的只有这个人合适。   话说这份儿上三人心中皆以明了,不过就是看煌三桑愿不愿意罢了。   贺亭衍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侧过身将这间屋子的房门大敞。出了这个门便是双方达成共识,不同意就只能一辈子被关在这儿,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哑巴。   煌三桑恼怒,贺亭衍看似在给他做选择,实则却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嗤笑一声,道:“都说贺候世子有本事,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双手附于身后,在跨出门槛前说道:“侯府别院大火是天降灾祸,父皇之死,乃是意外。”   言闭,煌三桑脸色凝重心事重重地走了。   江敬舟想到去往郸石安时与煌三桑的初见,一个人照顾那么多被遗弃的孤儿,还屈尊降贵地跑来跟他们讨要粮食。   双臂环胸道:“抛开这些不说,煌三桑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至少对于救济一事,我就没他那么大胸怀。”   贺亭衍收了刚才的强势,道:“皇子中真正能心系百姓只为泛安的,也只有他了。”   “不管怎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江敬舟转头看向贺亭衍,问道:“你不打算去查查自己的身世?说不定,贺方戟还真是你胞弟。”   一个人若生来便有腿疾,即便后天把病养好了也很难长成像贺亭衍这般体态健全的。   他敢断定,当年他爹必定是从宫中救出过一位皇子的,要不然也不会让他当替身,还说什么黑狼的使命就是守护这样的话。   如果老侯爷真的将煌阑杀害还让自己儿子冒名顶替,那么那张让煌莽找破头的地图很可能就在侯府里。   只是他不明白,如果真的有地图,老侯爷为什么要在贺亭衍的背上刻一个他爹留下的东西。   还是说藏箱子的地方原本真的有东西,只是后来被偷偷转移了,留一个盒子当掩护?又或者贺亭衍背上的地图是他爹刻的,目的就是希望将来贺亭衍能找到箱子知道所有真相,不被老侯爷利用?   贺亭衍思虑许久,忽然皱眉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原是如此。”   “你想到什么?别卖关子,快跟我说说。”   贺亭衍没有回答,而是忽然说道:“吕鹤说晚上有顿饯行饭。”   江敬舟总觉得自己的思绪跟不上这个人,好好的谈论身世之谜怎么又突然变成了吃饭。不过吕鹤的饯行饭他确实得去,这一别也不知道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那我们边走边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说的危险是指哪儿?皇宫?还是侯府?”   贺亭衍轻笑,绕着四海镖局地面的机关走到大街上。   江敬舟紧跟其后,兴起下冲了两个大步直接往这人身上蹦。听到一声闷哼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赶忙跳下来询问道:“没事吧?我忘了你还受着伤,光想着让你背我。”   贺亭衍左手扶着右肩,“无妨,不碍事。”   江敬舟也顾不得两人已经出了镖局,心急火燎的要去掀贺亭衍衣服查看,却被这人捉住手腕,安抚道:“无事,不必在意。”   “我当然在意了,你这后背的皮都坏了,还连着腰,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落下点儿残疾。”他推搡道:“不行,你还是回去躺着吧,要不然改天又得坐轮椅了。饭我一个人去吃,反正吕鹤也不待见你。”   贺亭衍原还听得心里高兴,可一提到吕鹤便眉头紧皱,顽固道:“我跟你一道去。”   “去什么去,真留病根了苦的是我,我不得照顾你一辈子。”   贺亭衍沉着脸道:“好不好,都得是一辈子。”   两人的身影距离四海镖局渐行渐远,江敬舟啰嗦担心地说了一堆,贺亭衍却始终陪在身侧。   沿途打闹拌嘴,好似相看两厌。可事实上,不过是彼此心生喜欢却又不愿言表与口罢了。   正文完 第76章 番外 回门(一)   时隔半年,泛安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新帝登基重整条例,从重臣到芝麻官,从经商到礼节,废除以往条例共有八十四条,新增条例五十二条。   其中,最颇受赞誉的便是开设书社。不仅可以不缴纳钱款按等级划分读书,甚至还不限男女。   诸如此类的条例还有很多,这让原本没什么美誉的新帝顿时坐稳了位置。   有人说是新帝登基前就一直活在民间,所以极为清楚百姓所需。也有人说是新帝得了个不得了的军师,短短半年便将已成一盘散沙的几大重臣收揽大半。   总之,万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泛安也迎来了几十年间难得的昌顺平和。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让江敬舟犯了愁,国泰民安当然好,可未免也太好了,好的他行镖赶路连个土匪都碰不着。   时日一长,那些原要来镖局跟他做生意的客户也就改成了自己送货。就那么半年的工夫,他从如鱼得水变成了两眼望空门。   生意越来越不济,日日出账如流水不见钱进来。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换份生意做做,可一想到自己那身功夫,除了当镖师也不知道能干点儿什么。   煌三桑倒是私下里给过他差事,希望他能去宫里当个御前侍卫。但寻思着他跟煌三桑之间的隔阂,还是决定保命当个平民的好。   毕竟他没有贺亭衍的势力和聪慧,进了皇宫大院儿,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单手托着腮,没什么坐像的斜靠在镖局大门口,两眼睛随着大街上的人流来回晃荡。当他数到第五百个人从门前经过时,终于看到贺亭衍下朝回来的较撵了。   哀怨地叹了口气,想他一个大好男儿浑身都是劲儿,成天什么事不干光等贺亭衍了。   较撵在门前停下,贺亭衍一身朝服从较撵中下来。侍奉他的铁骑护卫队都换了新面貌,尤其是跟在较撵边上的,看起来年纪都没江敬舟大。   贺亭衍冲抬轿的几人道:“回侯府,不必跟着。”   那年纪最小的铁骑第一天上任也不清楚贺候的规矩,只是看着那懒散坐在镖局门口的小子一身武夫像,便拱手道:“侯爷还是让我跟着得好,万一受了什么伤我也不好交代。”   贺亭衍正要开口推拒,便听那斜倚着的江敬舟道:“这位小哥儿说得不错,我正愁今日没有进账想着怎么打劫你家侯爷。”   他摊了摊右手,“十两金,要不然今日就别想从我这儿过去。”   新上任的铁骑听罢,心道如今这世道居然还有这么明目张胆要钱的,当即上前拦在贺亭衍跟前。   只是那别在腰间的官刀还未出鞘,便听贺候出声道:“不必拔刀,你打不过他的。”   说罢,还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递给江敬舟,“这是三个月的,你先收着。”   江敬舟乐了,拿着银票数了数,不禁感慨贺亭衍的三个月收入居然比他一年挣得都多。   他依旧懒散地倚在门口,两腿伸直了道:“我腿废了,走不动。”   贺亭衍无奈,走到他身侧蹲下,道:“上来。”   江敬舟也没客气,手里拿着沓银票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趴贺亭衍背上,被背起时还不忘冲那新上任的铁骑道:“看清楚了,我可是他亲眷,比他亲弟弟还亲。”   他原以为这么说能让容易害臊的贺亭衍头疼,不想竟听贺亭衍对那铁骑解释道:“我夫人。”   “什么你夫人!你可是入赘的我江家,要论夫人也该是你。”江敬舟骂骂咧咧地被背进镖局。   快进厅堂时,指著名端茶递水的上菜小厮道:“你说,这个家谁是老爷谁是夫人。”   那小厮本也是侯府里调过来的,当即低头上菜半句不敢言。   贺亭衍把人放下,整了整官服后说道:“不要为难下人。”   江敬舟满脸鄙夷,在饭桌前坐下后还不忘架着腿。明明一整天都没干活却觉得累得慌,哪怕只是拿筷吃饭。   他单手撑着头,嘴里叼着根筷子看贺亭衍慢条斯理规矩有度的端碗吃饭。很是没脸没皮地说道:“累死了,要不你喂我。”   贺亭衍没打算继续惯着他,只道:“自己吃。”   江敬舟顿时泄气似的侧脸趴在桌上,两手垂着,有气无力道:“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想我阿姐在的时候都是有求必应的。”   贺亭衍夹了筷肉放他碗里,“江瓷给你喂饭时几岁。”   江敬舟笑了一阵,说道:“也就是我乐意跟着你,这要换个大姑娘人早跑了。”   “你不是姑娘。”贺亭衍神情淡漠的指正。   “对,我不是,所以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江敬舟忽然兴起地问道:“那我要是个姑娘,喊你喂饭你喂不喂?”   贺亭衍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许久后才应道:“嗯。”   江敬舟当即坐直了身体,没好气道:“照你这意思,我是个男的就不配你喂饭了?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人前被你叫夫人,人后还陪你睡觉,那楼里的男倌都没我好使!我怎么就不能……”   “敬舟。”贺亭衍打断道:“明日起我有五日假能休,你可要回锦州?”   “你别岔开话题!”   江敬舟讲到恼火处脾气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刚准备说点儿什么气死人的话,忽然意识到贺亭衍说了什么。   “回锦州?你先前不是不让我回去?怎么突然又能回去了?”   贺亭衍放下碗筷,道:“先前怕煌莽和沙狼还有余党,如今都确认干净了,可以回锦州。”   江敬舟乐开了花,“什么时候走?今晚还是明早?”他都多少年没见娘跟阿姐了,“我娘他们肯定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次回去必须得去尽点儿孝道。”   他把手里的筷子往桌面一撞,姿态端正地开始巴拉饭菜。边吃边絮叨地说了一堆,像是想到什么,提醒道:“回去之后你先别跟我娘他们说我俩的事,他们早前就指望我能娶妻生子,要知道我跟你在一块儿铁定打断我的腿。   尤其你还差点儿当了我姐夫,这要碰着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小舅子心怀不轨跟阿姐抢姐夫。”   贺亭衍没应声,只是重新拿起碗筷吃饭。其间沉默着,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   江敬舟在这方面没什么自觉,自顾自地说道:“不只是我娘,锦州老家那儿还有不少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你可千万不能说漏嘴。要不然觉得我一男的没个正经,抢姐夫不说还恬不知耻地跟个男的在一块儿,说出去多丢人。”   贺亭衍:“……”   “可要怎么解释我俩的关系?要不就说你雇用我当侍卫,回锦州只是顺道?那也说不通,毕竟当年我去找你那会儿可是跟家里扬言了看你不顺眼,怎么招也不能跟你混一块儿。”   江敬舟越说越没谱,“要不这样,锦州还是我一个人回……”   他没敢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贺亭衍的表情显然是生气了。饭菜也没吃完,当即放了碗筷沉声道:“我去休息,明日午时吃了饭再走。”   言闭,头也不回的出了厅堂上楼去了。   入夜,江敬舟站在房门口犹豫着进去后该说点儿什么。   他两的事如今在柏穗城中也称不上什么秘密,有时候即便在大街上他也不会顾及旁人的目光。   可若是回锦州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他的娘和阿姐,他甚至都没想好万一家里人劝他两散该怎么应付。   晚一点知道晚一点交代,可这种事迟也迟不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推门进去,贺亭衍正靠在床上看书,应该是从宫里带回来的,皱着眉看得认真。只可惜都是假象,这人心情不好就这样,非得找点儿事做,显得自己特忙。   他佯装搭讪地看了眼书,说道:“连兵书都看上了?怎么的,你还想替安启明去打仗不成?”   意料之中的没搭理他,掀开被子翻身上床,并肩靠在床头后用胳膊肘撞了下。“别看了,不是说明儿个去锦州吗?睡这么晚,行车赶路得多难受。”   贺亭衍翻了页书册,语气听不出好坏的说道:“我让人给你备了马车,我明日朝中有事。”   “都国泰民安了还能有什么事儿。”江敬舟耍赖似的胡诌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去,说不定我娘见了你比见到我还高兴。”   “不去。”贺亭衍合上书放置一旁,对他背过身侧着躺下,一副打算睡觉不搭理他的架势。   江敬舟掀开被子往里头钻,发辫碰散了也无所谓。他从贺亭衍身上翻到床榻的内侧,而后死皮赖脸地钻人怀里,两胳膊紧抱着,说道:“你说咱俩一块儿回锦州,像不像新婚夫妻回门?”   贺亭衍的表情总算有了点儿松动,问道:“回去后,你打算几时与家里人说。”   “还没想好……”江敬舟抬头看他,“我倒不是怕被我娘打,就是怕她老人家一时接受不了。”   “无论何时说都得承受一时。”   “那也别这么快,咱们住两天再说成吗?要不然回来那日说也成。”江敬舟把头埋贺亭衍胸口,闷声道:“别说是我娘了,当初去侯府要拒婚书帖,我也没想过将来会跟你在一块儿。”   想当初他可是打着势必要气死贺亭衍去的侯府读书,结果拒婚书帖是拿到手了,哪儿知道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贺亭衍反抱着他,叹气后低沉着嗓音问道:“你娘平日里喜欢什么?绫罗绸缎还是玉饰金器?”   江敬舟无奈,“不用,锦州老家不缺银两,你人去了就行。”   谁想贺亭衍却一本正经道:“既是回门,怎能空手去。” 第77章 番外 回门(二)   第二日一早,江敬舟天还未亮便去采买能带回锦州老家的东西。大多都是些好看好玩儿的,也称不上多特别。   一个人上街不叫贺亭衍原是为了想让这人多睡会儿,不想等他买到中午也不见这人来寻。   当即拖了大堆东西回镖局,结果晃了一圈也没见着人。不会是昨晚的气还没消,真去宫里上朝了?   洒扫的小厮见他找人,忙回道:“贺候去墓园了,一会儿就回来。”   “墓园?他没事去那儿做什么?”说罢,又忙改了态度问道:“今天是他母亲忌日?”   贺亭衍的母亲在没有说清楚究竟是谁之前,他还是照例当做是曾经那位侯府里难产而死的大夫人。   小厮道:“不是,夫人忌日在年末,还尚早。”   “那他去墓园干嘛?跟你说了原因没?”   “好像是去提前过忌日。”   “……”   江敬舟没继续问下去,他总觉得这小厮是在故意绕他,随手挥退后便指挥人帮忙搬东西上马车。   说好的午时吃过饭走,现下到了午时都没见着人,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墓园看看便瞧见贺亭衍回来了。   手里拿着个用白布包着的带土盒子,衣袖和衣摆处也沾染了泥腥。脸色看不出好坏,见着他的第一句便道:“我去趟皇宫,晚些再出发。”   也不等他应声,让小厮牵了匹马便风尘仆仆地走了。   他看了眼侯在门口的马车,随即转身进了镖局,对那洒扫的小厮道:“给老爷我上饭菜,夫人去上朝了晚些回来。”   小厮:“……”   其实这个晚些倒是比他预料中的要早,原以为最起码要吃了晚饭再走,又或者要等到第二日一早。不想他吃过午饭刚躺下没多久,贺亭衍就带着两辆马车的东西回来了。   他好奇地下楼往车里翻了翻,竟都是些价值连城的绫罗绸缎玉石钗环,还多是些女人用的东西。   不禁感慨道:“你就是去宫里讨的这些东西?陛下还当真舍得给?”   虽说煌三桑登基他们明面儿上说的是威胁,但实则还是看重这人的人品,逼迫要财这种事自然是做不得。   江敬舟挨着贺亭衍,小声道:“你这么要东西,是会被当做奸臣的。”   贺亭衍轻笑,抚了两下拉车的马,“赏的,并非威胁。”   “煌三桑发财了?”江敬舟两眼睛瞪直了,“没事赏你这么多做什么?他不是还有一堆需要花钱的地方?”   贺亭衍没答他,看了眼天色道:“先出发,今日天黑恐有小雨,入夜前最好能赶到半道客栈。”   “哦。”   他大致理了些换洗的衣物匆匆上车,本是想让人把这些贵重物品拉进镖局,却不想贺亭衍又道:“都是给你母亲的,一起带走。”   江敬舟看得愣怔,“这么多?全给我娘?”   “也有江瓷和你家亲戚的。”贺亭衍撩开车帘让他进去,随后也跟着上车,吩咐车夫即刻出发。   江敬舟坐下后随手拿了个锦绣盒子翻看,里头的金钗做工精细玉石镶嵌。如此奢华的东西,平日也就只能在达官贵人家中才能看见。   他把盒子盖上塞回原位,忽然觉得自己买的那一车东西全是些破铜烂铁。   “你把陛下赏赐的都给了我娘他们,也不给咱俩留点儿?”   他倒不是吃味贺亭衍送家里这么多东西,单纯想着镖局生意不好,往后要是不留点儿怕吃不上饭。   贺亭衍显然看穿他那点儿话里的心思,只道:“若是钱不够,我那儿还有。”   马车轱辘转动,江敬舟抬手道:“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免得将来没有养老的钱。对了,上午你从墓园回来,手里拿着的带土盒子是什么东西?”   他往门帘的方向看了眼驾车的车夫,挨到这人身侧小声问道:“你刨你娘的坟了?”   进宫时带了个盒子,回来得了两车赏赐。他能想到的,只可能是被贺候藏起来的地图。   早前贺亭衍说过一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思来想去也就只可能是跟侯府大夫人埋在一起的双生子墓。   当年人人谣传贺亭衍是从棺材里被他爹救出来的,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一开始就被众人口口相传暴露的地方,确实可以称之为最危险。但又因为说的人太多,反而容易让人忽视。   “嗯。”贺亭衍应声。   “还真是?”江敬舟惊叹。   如果真的有地图,那就说明煌三桑的推断也不一定是错的。当年被他爹救出宫的煌阑,很可能真的已经被贺候杀了。   “那你究竟是谁生的?我爹当年是真的自己逃了,还是……”   贺亭衍叹气,“煌阑除了腿疾应当还有别的疾病,许是刚出生又受了颠簸。看尸骨,像是刚生下没多久便断气了。”   “你是说,贺候接手时煌阑就已经死了?”   “不确定,我也只是凭尸骨来判断。”贺亭衍靠着马车壁,眼神落幕,“父亲去世时说过,我母亲当年生的并不是双生子。”   江敬舟明白他在憋闷什么,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贺亭衍的生母很可能真的是被大火烧死的三夫人冯羲。   诓骗做风水闹鬼,让所有人因为害怕搬出府邸,不是为了嫁祸贺亭衍是个妖,而是在阻止查案。她是怕贺亭衍得知真相后会暴露太多,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四夫人的死确实是个特例,但也可能是三夫人觉得已经杀了贺候再没有牵挂,所以才出此下策。   一个被仇人灭了满门还替其生儿子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贺亭衍,恐怕早就不想活了。   曾经与生母这么近不能相认,最终还看着生母被大火烧死,这该有多遗憾当时没能第一时间去把人救出来。   他安慰道:“也可能是老侯爷骗你的,只是想让你觉得当年不是双生子,好让你有机会复仇当皇帝,满足他的狼子野心。”   贺亭衍目光平淡,没有言语。   他忽然明白了三夫人为什么要私下对他查账的人家挑拨离间,应当是早就知道了陛下让他查账的目的。   三夫人知道这些人没有参与当年的被盗案,让他查账不过是为了借此让沙狼削权。故而才暗中怂恿这些人,挑拨离间的让他们自相残杀,想不让难听的话落在他身上。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有时候越想阻止的事情反而越容易发生。沙狼更是借机大做文章,干脆弄了出匪夷所思的刨心案,将计就计地把他传言成了吃人心的妖。   至于父亲,则是相反。只有让他去查账,不断的给朝廷造成一种他真的是世子的假象,才能真正意义上的保证,最危险也最为安全。   如果他当真是父亲的儿子,那么父亲在临别时便不会让他将贺候之位留给贺长天了。   三夫人当年究竟有没有为煌乔生过孩子无法考证,但父亲对他下毒导致腿疾一事他算是有了头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留住黑狼,让黑狼忠心耿耿地护他周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儿子的命也要保他。   “这什么?给我小侄女儿的?”   江敬舟试图岔开话头,从箱子里翻出个做工精良的绣球,花纹繁复,四周还挂着玛瑙吊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玩意儿他还是头一回见,比三年前赵将军家井里瞧见的还好看。不过拿来给刚会走路的孩子玩儿是不是有些过于奢侈了?   他单手捏着球抛了两下,说道:“给我家里人送东西你倒是大方,怎么不见你给我东西时这般痛快。”   仔细想想贺亭衍送他的,不是匕首就是佩刀,还都是些用剩后不用的,就从没收过什么精心准备的礼。   “这又是什么?”   他转手从箱子里摸出个模样古怪的小人,浑身铁皮包着,关节处全是活扣,随便拨动哪儿都能让其变成不断行走的姿态,简直就是个缩小的人形铁甲。   贺亭衍看着他手里的小玩意儿,说道:“随手做的。”   江敬舟忽然有点儿不怎么高兴了,对于他阿姐的孩子,贺亭衍还真是肯下功夫。又是上交地图讨赏赐,又是亲自做东西,该不会是想着他阿姐差点成了他妻子所以才这么用心吧?   他把小玩意儿丢回箱子,双臂环胸懒散地靠在马车壁,问道:“当初我搅黄了你两的婚事,你是不是挺后悔的?”   如果他当时没有去要拒婚书帖,阿姐也如约嫁给了贺亭衍,那现在他的这位小侄女恐怕会过得比公主还舒坦。毕竟,贺亭衍看起来确实挺宠小女孩儿的。   见贺亭衍不答,他没好气的侧过身,说道:“后悔也无用,她已经嫁人了。”   本以为贺亭衍多少会哄他两句,不想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人吭声。回头时,发现这人居然端坐着在闭目养神!   他起身道:“我去后面马车,不打扰你好好回忆。”   只是人还没撩车帘出去,手便被贺亭衍牵着了,“外头下雨了,别这个时候出去。”   江敬舟看了眼马车外的天,阴沉沉的,零星下了点儿毛毛雨。   其实要出去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难得贺亭衍会留人便又挨着人坐了回去。   一条腿坐没坐相的架贺亭衍腿上,道:“回去后,你少盯着我阿姐看。她虽然长得确实是一等一的漂亮,可那也已经跟你无缘了。”   贺亭衍轻笑,见江敬舟还要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忽然侧头吻住了薄唇,分开后沉声道:“男子不可成亲,我给不了你婚书。可你若是想要,等你娘他们知道了,我愿亲自写一张给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一样不少你。”   江敬舟舔了舔唇,回吻了一阵后说道:“那倒是不用,男子跟男子成亲,说出去多丢人。”   想着外头下雨怕是会冷,赶忙拿过件外袍给贺亭衍披上,“我就随口说说,想你也不可能跟我阿姐再有什么。”   其实这事儿说来也挺对不住贺亭衍的,当初他们家闹着要退婚,还不就是嫌弃这人是个瘸腿的病秧子。   如今就是看对眼后悔了也无用,不好的时候嫌弃,人好了也不可能再去说什么可惜。   “半道客栈怕是到不了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去解贺亭衍的腰封,在其耳边低声道:“回了锦州恐怕就没机会了。”   贺亭衍捉住他乱动的手,扫兴道:“别乱动。”   他抽出手,笑道:“我还就乱动了,你能拿我怎么着?干什么?害羞啊?怕驾车的马夫听见我俩闹出的那点儿动静?”   贺亭衍的耳尖开始泛红。   他趁势而上,亲吻道:“大不了你再捂着我的嘴,让我发不了声不就成了?”   “别说了。”贺亭衍受不住他这般软磨硬泡。   “还是,你想听我叫啊?那不然让车夫找处无人的山林停一停,咱俩闹完了再走,好不好?”   贺亭衍抱着他的腰反客为主,单手抓着他乱动的手腕,仰头亲吻舔咬,耳鬓厮磨。 第78章 番外 回门(三)   半道客栈未开门,马车只能经过山道继续往前走。车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山路也逐渐变得泥泞难走。   天色渐暗,贺亭衍让车夫和驾车的其余几人停靠休息。马车共有四辆,除却他跟贺亭衍,其余三辆倒是也够小厮们挡雨睡觉。   江敬舟脱力地靠坐在软凳上,自食其果的下场就是他现在这般。   贺亭衍把水壶递给他,“喝点水再睡。”   “不喝了,没力气。”   江敬舟从软凳上滑落地面,听着雨水打在马车顶噼啪作响,眼睛疲惫的下一刻便能进入梦乡。   贺亭衍放下水壶沿软凳坐到地面,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条软被帮江敬舟盖上,而后合衣躺下,胳膊习惯性地伸直给江敬舟当枕头。   马车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江敬舟侧过身抱着贺亭谈,烦闷道:“怎么跟我娘说,她老人家要是不同意怎么办?就算接受了,会不会觉得我当初去闹婚是为了故意拆散你跟我阿姐?”   虽然闹婚确实是故意的,只不过闹的本质不太一样。   贺亭衍拉过被褥将他衣衫不整的后背盖好,说道:“若是不敢,我替你说。”   “别,我怕你说了我娘更接受不了。”他把脚往贺亭衍那儿捂,闷声道:“都快头疼死了,比当初你大娘要给你说亲还烦。”   对于这件事,贺亭衍没什么能安抚的,只道:“喉咙都哑了,喝点水再睡。”   江敬舟懒散道:“你喂我我就喝,”   贺亭衍难得肯依着他,起身拿过水壶,拔了塞子扶他起来喝水。   他不禁乐道:“真喂我?是不是觉得快到我家了,想赶紧讨好我帮你多说说好话?”   贺亭衍听罢,做势便要把水壶拿开,他赶忙低头就着喝了两口,说道:“你得对我好点儿,要不然等我娘揍我的时候我就全把责任推你身上。”   江敬舟得了便宜便卖乖,重新躺下后继续说道:“就说我是被逼得,你退婚就是为了跟我在一块儿。”   说罢,忽然想起当初贺亭衍托小厮给他拒婚书帖时的情形,问道:“你当年怎么忽然就同意拒婚?是被我烦的不得不屈服,还是想早点赶我走?”   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确实挺讨人厌的,如果他是贺亭衍,估计早就被气死了。   贺亭衍没有答他,两眼一闭沉声道:“睡了。”   “睡什么睡!”江敬舟来劲了,翻身将贺亭衍压在身下,质问道:“为什么给拒婚书帖?看不上我姐还是想赶我走?”   “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退婚是为了想跟我在一块儿?”他压低了声音,往这人唇上亲了口,说道:“你到底多早之前喜欢上我的?”   贺亭衍抱着他的腰翻身而上,将两人的位置上下对调,钳制着他不规矩的手,说道:“还睡不睡?”   江敬舟刚吃过撩火之后的亏,当即告饶道:“别别,我睡,现在就睡!”   两人沉默,他佯装睡觉的眼皮睁开半边,贺亭衍仍旧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睁眼。   他心猿意马的笑了一阵,抱着贺亭衍说道:“我腰疼,你帮我按按。”   贺亭衍无奈,侧过身单手抱着他帮着揉捏。许久后等人睡着了,才想着刚才被质问的那番话应道:“朽木。”   江敬舟的娘原也是个富商家出生的大小姐,只不过跟他爹认识时正好家道中落,家里的亲戚树倒猢狲散的都走了,独剩他娘一人在家中支撑。   后来跟他爹成亲后开了镖局,生意越做越好还时常往老家寄钱,于是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便又走街串巷地回来攀亲戚。一来二去的便又重新立了蔡府。   他娘本名蔡秋蓉,后来出嫁后便跟着他爹姓江,大伙也都习惯称其一声江夫人,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知道了原本的姓氏和家境。许是因为如此,当初沙狼才没能顺藤摸瓜地找到锦州老家来。   他忽然就有点儿明白,从前他爹为什么老不让娘回去,甚至还要求改了姓氏后对于家中的事只字不提。   从前为了这事,夫妻两个时不时就得吵上一回。他还时常帮着娘说爹地不是,说什么自私之类的话。   如今想来,爹是打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若是将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也能让娘和阿姐有个平安的归宿可回。   时值第二日傍晚,马车并排地停在了蔡府门口,江敬舟下车后犹豫了半天也没敢敲门。正琢磨着要不要先翻墙进去看看,碰巧瞧见蔡府的管家带着下人出来点灯。   管家看着门前一排的华贵马车,先示意下人回府通知老爷,而后笑脸相迎地上前问道:“不知二位贵客是?”   对于锦州老家,江敬舟的印象还只停留在五岁时的记忆,草草一眼便再也没有来过。   管家不认得他也很正常,只是不知道他娘有没有改嫁,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阿姐出嫁,必然是不在府里,但如果没有先见到娘,贸然去找阿姐也不合规矩。虽说他从来不是个会讲规矩的人,可若是此举会给家里人带来麻烦,见了倒还真不如不见的好。   “我……那个……”   他支吾了半天,还是贺亭衍先开的口,规矩有度地说道:“柏穗城贺家,想来府上寻位江夫人。”   话说得一语双关,知道这人心思的江敬舟听得冷汗直冒,偷摸着往这人腿上踹了脚,佯装镇定的小声道:“找我娘就说找我娘,寻什么江夫人。”   他赶忙上前补充道:“那个,蔡秋蓉可是在府上?”   “大小姐?”管家将他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刚准备开口询问便听到府里传来了质问的女声。   蔡秋蓉对禀报的下人问了几句,前脚刚跨出门槛便僵直地愣怔在原地。她看到门外站着的人,不可置信的眼眶泛红。   江敬舟搓了搓手,叫道:“娘,儿子回来了。”   蔡秋蓉激动的浑身颤栗,一步步走向儿子,手掌抚上面颊,直到确信摸到的是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才哽咽地哭道:“敬舟,是真的敬舟吗?不是娘在做梦吧?”   江敬舟听得心酸,抓着娘的手道:“不是做梦,儿子真的回来了。”   “敬舟啊……”蔡秋蓉抱紧儿子,哭得声嘶力竭。   管家连忙吩咐下人招待,年近七十的老爷夫人拄着拐杖出来见外孙,一家人久别重逢,哭成了泪人。   直到天色渐暗,下人过来拉人劝阻才迎人进门。   “这是给娘的,这是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这是给阿姐的,还有阿姐的孩子。”   江敬舟从车上一一卸货,不多时就把正厅中央给堆满了。蔡秋蓉坐在一旁,一边欣喜地看着儿子一边抹泪相思之苦。   不多时,江瓷也抱着孩子和丈夫闻讯赶来,见着弟弟还活着,又是好一通哭诉。   等一家人在饭桌前坐下也早已过了往日的吃饭时辰,下人将菜饭热了又热,还加了七八道江敬舟平日爱吃的菜。   江瓷不停地起身给弟弟碗里夹菜,直到碗面儿快满出来了,还抑制不住此刻激动的心情。   蔡秋蓉抹着泪诉说当年被他爹赶着回来的事,本以为到了锦州过两日也会带着他一道回来,却不想等来等去,等到是一条死讯和被一把大火烧毁的四海镖局。   护送他们回来的阿白、阿树更是得了江荣远的令,说死了也不让他们回柏穗城,甚至还让他们用回本名,让江瓷也改姓蔡。   她们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一夜间家破人亡,只能在锦州苦等,等着那个他们还活着的奇迹。   可这一等就是近四年,从期盼到失望,最终不得已,为儿子和丈夫立了个空的坟冢。   江敬舟手里拿着碗筷却是吃不下去了,许久后才隐晦地说出了父亲确实被大火烧死的事实。   他没有将事情的始末说全,也没有把沙狼追杀一事说出来,只说是一夜大火出了意外。因为不记得怎么回锦州老家便一直流浪在外,直到遇上了贺亭衍才顺着路找回来。   为了给之后要说的事铺路,他可了劲的夸贺亭衍怎么帮的他。又是救命恩人,又是百般照顾,都快说成在世活菩萨了。   蔡秋蓉和江瓷哭了一阵,做势便要给贺亭衍下跪道谢。   贺亭衍赶忙抬手扶人,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这一场叙旧说了许久,等众人的情绪都缓和下来了才把目光渐渐地放到贺亭衍身上。   知道曾经和江瓷的事,蔡秋蓉更是好一阵感叹。先是说这孩子腿疾好了身体也健朗,后又说当初敬舟去闹婚实属不合规矩云云。   江敬舟听得尴尬,眼睛还时不时地往阿姐和现任姐夫的脸上瞧。果不其然,看到贺亭衍本尊的阿姐似乎透着些后悔,而现任姐夫也明显有种在看敌人的错觉。   可他娘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女人,也不怎么注意小节,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后,又问到了贺亭衍是否也已娶妻。   江敬舟无奈地打断道:“娘,你问这个做什么,贺亭衍有没有成亲也已经跟咱们没关系了。”他提醒道:“姐夫和阿姐都在呢。”   蔡秋蓉笑道:“娘就问问,毕竟人家带了这么多贵重的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提亲的。”   江敬舟无言以对,还真是来提亲的,不过人换了,女儿成了儿子。   贺亭衍礼数周全道:“尚未娶妻。”   江敬舟赶忙打岔的冲江瓷问道:“侄女几岁了?我买了好些玩意儿,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能不能玩。”   “两岁了。”江瓷笑着去牵丈夫抱着的女儿,指着敬舟道:“糯糯,快叫声舅舅。”   小孩儿被逗得高兴,可无论怎么教就是不愿喊。江瓷哄着又教了几遍,小孩儿便噘着嘴往她爹怀里埋脸。   江敬舟看得有趣,“不用喊,将来多地是机会。”   见江瓷不怎么高兴,姐夫便道:“要不抱抱吧,许是这孩子怕生,抱久了就能认人。”   江瓷应和道:“是,孩子往常也怕生,就粘着我俩。”   姐夫抱着孩子起身,只是绕过饭桌第一个对上的是贺亭衍。两人眼神对了对算是在打招呼,原想绕过贺亭衍往江敬舟这儿走,却不想怀里的孩子忽然冲贺亭衍伸手叫道:“舅舅,抱。”   江敬舟:“……”   江瓷:“……”   贺亭衍也没阻止,见孩子挥舞着小手,顺手便抱了过来。姿势有模有样,半点儿不比这位当爹的差。   江敬舟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姐夫,奈何一家子亲戚在只能表现得大度。笑了一阵后纠正道:“这是舅舅的恩人,不是舅舅。”   谁想这孩子被贺亭衍抱着后高兴得很,拽紧胸前的衣襟,颠簸着接着叫道:“舅舅,玉。”   吐字清晰连贯,比江瓷教的时候还顺畅。   江夫人甚至还打趣道:“叫舅舅也成,既是敬舟的恩人,喊声舅舅也应当。这要是当年婚事成了,如今都该叫爹了。”   一屋子人听得有趣,只有江敬舟和他姐夫觉得尴尬。   江敬舟往他娘那儿使了个眼色,奈何没看懂,还笑着说道:“亭衍这么好的孩子,没成亲真是可惜了。要不然这样,我那表姑家倒是还有位未出阁的姑娘,亭衍若是不嫌弃……”   “他有人家了。”江敬舟等不及他娘说完,连忙打断道:“高门显贵的侯爵府,哪儿需要我们家做媒。”   贺亭衍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话到嘴边戛然而止,他暂且也只能说这么多。   “有人家了?哪家的千金啊?也是柏穗城里的?”   蔡秋蓉看着如今意气风发一表人才的贺亭衍很是惋惜,极为后悔当初要拒婚一事。可木已成舟,如今再说可惜为时太晚,只能旁敲侧击地说点儿好听话。   加之贺亭衍与敬舟回来还带了这么多重礼,样样华贵。这个年纪在柏穗城中都能当两个孩子的爹了,至今未取又带礼上门,难免不让人遐想是来二次提亲的。   这任谁看着都是又心疼又可惜,会懊悔也是难免。   其实在这饭桌上这么想的不止是江敬舟的娘,就连那刚刚得知外孙女曾与其结过亲的二老也是这般想,就更别说江瓷和其丈夫了。   贺亭衍把腰间挂的玉佩送给了抱着的孩子,而后将孩子还给她亲爹,回道:“是有人家了,只是还不确定那人家愿不愿意。”   一听有人家的姐夫顿时松了口气,笑道:“那铁定愿意,贺候相貌堂堂又年轻有为,恐怕上门说亲的都能排队了。”   蔡秋蓉道:“谁家的姑娘?还能让你这样的好孩子举棋不定。难不成是个公主?”   贺亭衍半垂着眉眼,“倒也不是公主,只是这人我喜欢了多年,一直不敢对其说出口。”   江敬舟捏着筷子的手指紧握,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儿。贺亭衍从未对他说过喜欢,哪能想到,第一次开口竟是在这种状况下!   他是又高兴又害怕,拿碗的手还打滑,一碗饭很是不适时宜地翻了。   而听了这话的一家子人又开始不淡定了,喜欢多年不敢说出口,所以如今带着礼来蔡府。难不成真是来向江瓷提亲的?! 第79章 番外 回门(四)   夜半子时,江敬舟坐在屋里看着他娘来回踱步。原该是困的,可他满脑子都在想着该怎么说,倒是清醒得很。   蔡秋蓉神色难看,显然是满脸的懊悔,终是忍不住问道:“你老实跟娘说,亭衍这孩子此次跟你来锦州,不是只为了送你这么简单吧?”   江敬舟应了声,确实没那么简单……   “我就知道!哎哟……”蔡秋蓉叹息。   “我当年怎么就昏了头,多好一孩子,喜欢江瓷多年还不娶妻,如今都找上门来了,如何是好!   娘真是悔啊,当初就该听你爹的,你说我怎么就做了这棒打鸳鸯的事儿。贺亭衍这孩子,生得好,家室好,还聪明能干,不是亲家了也对我江家的人这么百般照顾。”   蔡秋蓉左一句叹息右一句夸,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江敬舟看着他娘,低喃道:“也不算……棒打鸳鸯……”   “如今瓷儿都成亲了,女婿对她也是极好,就是那婆婆烦得很,三天两头把瓷儿当外人。若是当年嫁给了亭衍,现下都不用担心这些事儿。”   蔡秋蓉越说越离谱,江敬舟不禁嫌弃道:“娘,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说什么贺家有个厉害婆婆,底下三个也不是好惹的。”   “一码事归一码事,如今亭衍当家还另立别府,这要是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别说是四个,四十个都跟咱们没关系。   我就该让瓷儿等等,这么急着嫁出去,愣是叫亭衍那孩子伤心了。”   “那还是早点儿嫁出去吧,要不然伤心的就该是你了。”江敬舟低喃嘟囔,没敢说响了让娘听见。   蔡秋蓉犯愁,“瓷儿已经成亲了,这么多贵重的礼咱们不能收。这要是收了,你姐夫得怎么想咱们,瓷儿将来在婆家也过不安生。”   江敬舟寻思着那几车东西,就算娘不收最后也是进他口袋。想着这事不能偏了中心,于是旁敲侧击地说道:“娘,我跟你说件事儿。”   蔡秋蓉这才注意到儿子满脸愁容,忙过来坐下倾听。   “那个……”江敬舟没胆直接说出来,只道:“咱柏穗城里最近有门亲事,就那个……镖局隔壁的隔壁,那三婶表兄弟的远房亲戚……跟个男的成亲了。”   蔡秋蓉被绕得已经不知道在说谁了,可还是应了声。随即忽然像是听到了个房子被炸了的消息,惊叹道:“男的跟男的成亲?”   江敬舟见他娘这幅反应便心下一颤,“啊,就两男的成亲了。”他试着问道:“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真是要了命了!男的跟男的怎么成亲,这祖上还要不要脸面儿了!”   “不是,娘,这两男的他们……”   “你甭跟我说了,这种丢脸面的事也就他们家的人能做得出来。”   蔡秋蓉起身摆摆手,“我还是想想亭衍这孩子的事吧,总不能让这痴情的好孩子空双手回去。”   说罢,像是想到了什么,“明儿个我去跟你的三姑六婶们说说,谁家有好姑娘干脆都叫来,即便这亲事说不成也不能让亭衍白来这一趟。”   “娘,你不用给他说亲!他用不着……”江敬舟没能把话说完,就看着他娘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蔡府的厅堂里坐满了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各个红光满面谈笑风生。   江敬舟黑着脸站在门口巴拉着墙,娘还真是一副要给贺亭衍说亲的架势。   他烦了一晚上没睡着,本以为不说也许还能再缓缓,多给他娘举几个例子说不定就能接受了,哪儿知道事态会变得越来越无法控制。   不只是他娘,就连阿姐跟姐夫也带了不少家中有女儿的亲戚来,甚至连说亲的媒婆都给找好了。   得知消息的他,天还未亮就去贺亭衍屋里埋怨了一通,还把门给锁了,打定主意了不让人出来。   为今之计,还是得先把这一屋子的家眷给劝退,而后再去说他跟贺亭衍的事。   也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他为了阿姐的婚事去劝退贺亭衍,如今却要为了贺亭衍的婚事来劝退家里人。   正琢磨着要不要用从前那套混混法子,忽然身后传来了贺亭衍和管家的说话声。顿时脊背一僵,忙过去阻拦道:“谁让你出来的!一屋子女眷等着要给你说亲,你赶紧躲起来!”   贺亭衍:“你不敢说,我替你说。”   “别别,哥,哥!”江敬舟急得像只猴子,死拉硬拽地拖着贺亭衍胳膊,“你留我条活路,昨晚我都试探过了。你要是说了,别说是打断腿,我怕是在家里都做不得人了。”   两人拉扯间,眼尖的蔡秋蓉在厅堂里冲他俩笑着招呼道:“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赶紧进来。”   她出了厅堂来拉贺亭衍,“伯母可是把咱蔡家顶好的姑娘都找出来了,正好今儿个都在。好孩子,你好好挑一挑,全是些好姑娘。”   “伯母……”   贺亭衍要开口,却被江敬舟连忙打断道:“他不想成亲,心里有人了!就咱们镖局隔壁七六婶家的那姑娘。”   江敬舟说罢,心虚地看了眼贺亭衍。   蔡秋蓉:“别胡说八道,七六婶压根儿就没女儿就一个外甥,你姐还没成亲的时候那孩子就成亲了。”   两孩子神色难看,她知道亭衍心系瓷儿不愿他娶,要不然也不会整今日这出。   她拉过贺亭衍的手腕,带着进厅堂后便开始介绍起这些亲戚,还顺道说了家中姑娘的年纪和才华。   期间,贺亭衍时不时地拿冷眼看江敬舟,眼看着便要说出真相,江敬舟急跳脚地大声打断道:“娘!”   蔡秋蓉正说得兴起,被这忽然的一嗓子吓了一跳。整屋子女眷安静,齐刷刷的目光看向他。   江敬舟看了眼贺亭衍,“我,那个……其实……”   捏着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架势简直比当初跟沙狼搏斗还心焦。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勇气,改了话头道:“要不把亲事说给我……贺亭衍他不用说亲……”   蔡秋蓉笑道:“瞧我,光顾着给亭衍说媒,倒是忘了自己儿子。”   一屋子人听着哄笑一堂,随即便真的谈论起敬舟也不错之类的话。   贺亭衍的脸黑了个彻底,江敬舟没敢看,只能悄摸着挨近后,牵着这人的手试图安抚。   奈何贺亭衍不买账,抽回手不让碰,显然是生气了。   他低声道:“咱们缓缓成吗,明日,不,今晚我再去说说。”   贺亭衍板着张脸,眼看着那说亲的媒人已经给江敬舟选好了三四户人家,与其母亲说笑间似乎便要定下。   没好气道:“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江敬舟死皮赖脸地紧拽着他胳膊,“去哪儿?”   “回城。”   “别啊,你这休息的假还没过完,回什么城!”   贺亭衍力气大,两人拉扯间从小动作成了明目张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不顾及旁人。   说笑得满屋子亲眷再次将目光放在两人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吵架了。   蔡秋蓉想上前劝阻,可看到贺亭衍铁青着脸要出去,便以为是自己的媒说差了让孩子不高兴,一时间也没能去拦住人。   光见着他儿子拉拽还举止亲密,嘴里直嚷着,“你就不能再等等,给我点时间不行吗?”   贺亭衍走到门口时站定,回首道:“江敬舟,我给你时间了,结果呢?让一屋子人给你说媒?之后还想如何,等你真的成亲了再说?”   “我没想成亲,我这就是缓兵之计!”   蔡秋蓉渐渐地听出了不对,上前拉着儿子,“敬舟啊,你俩到底说什么呢?什么不想成亲,你怎么能不成亲?”   江敬舟被逼得烦躁,破罐子破摔地说道:“贺亭衍不需要说亲,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蔡秋蓉大概觉摸出了话中意思,“儿子……”   “我俩好上了。”江敬舟生怕这一屋子听不见,大声道:“贺亭衍跟我了!用不着给他说亲!”   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贺亭衍,“我逼得,跟他没关系。”   蔡秋蓉愣怔,随即几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江瓷夫妇扶住后,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无法接受。   “娘!”   江敬舟要上前去扶,却被蔡秋蓉甩手打开,“我回屋休息休息,大伙儿散了吧,散了……”   江敬舟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忽然手心一暖,是贺亭衍牵着他。   “没有逼迫,是我先喜欢上的敬舟。”贺亭衍说道。   一家子女眷不好说什么,再怎么匪夷所思那也是人家家里的事,打着哈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散了。   蔡秋蓉被江瓷一路扶回住处,而后便对尾随的儿子摆手道:“先出去,娘躺会儿,迟些再说……迟些说……”   房门关上,江敬舟靠着墙蹲在墙角,难受道:“我娘要是打死我,你可得帮我多挡着点儿。”   他倾身向前,把下巴搁在陪他蹲着的贺亭衍肩上,无力道:“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太折磨人了。”   贺亭衍抚着他的头,“总要面对。”   江敬舟靠着他,转了话头道:“你刚说什么?你先喜欢上的我?什么时候,多久之前?”   当着长辈们的面儿说得顺溜,私下就剩他两反倒说不出口了。贺亭衍别过脸,耳尖透着层粉,“没有。”   “什么没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拉开跟贺亭衍挨着的距离,凑到这人面前,“是我两后来见面去饭馆吃饭那次?还是在船上过夜那次?”   贺亭衍抬手抵着他额头把他推开,起身道:“没有。”   江敬舟跟着站起身,双手环胸地绕着这人走了两圈,“不说也罢,毕竟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会被看上也在所难免。想当初看上我的人十根手指都数不完,倒也正常。”   贺亭衍皱眉,“谁?”   “什么谁?”   “十根手指数不完的,都有谁?”   江敬舟绕到他身后,忽然一蹦三尺高的跳这人背上,两胳膊抱紧脖子,掰着手指细数道:“隔壁二大爷的孙女,街头王癞子的侄女……”   他胡编乱造得还真说了十根手指的数,大言不惭道:“可惜啊,这些姑娘得不到我,谁让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说起来我这心上人可厉害了,会断案会送刀,还能把我一个大男人翻来覆去地折腾。”   贺亭衍的耳根红了个彻底,“下来。”   江敬舟胳膊收紧,“我不。” 第80章 全书完   两人闹腾半天,紧闭的房门总算是开了。   江瓷脸色凝重得出来,看了眼江敬舟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同行的丈夫叹了口气便走了。   江敬舟心里越发没底,以往有什么事阿姐都会帮他,但今日这事儿恐怕是谁也帮不了了。   照顾娘的下人礼数周全的出来,对贺亭衍行完礼说道:“侯爷这边请,大小姐想跟敬舟少爷单独说会儿话。”   完了完了,江敬舟退了两步没敢上前。把所有能帮他的人全都支开,这是要往死里打不成?   贺亭衍拍了拍他的肩膀,毫无义气地说道:“我在门口等你。”   “说好的帮我挡着点儿!”   从前他最怕的就是爹,但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毕竟回回爹揍他都有娘和阿姐护着。如今能护他的人都不在,最后根救命稻草还靠不住,他都后悔刚才说出来了。   还不如让贺亭衍生气,大不了就晚上哄两句,总比现在要面对这些强。   “敬舟,你进来。”   蔡秋蓉压着气焰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等了一阵,见江敬舟还没要进来的意思,便道:“你若不进来,以后也不必来看我了。”   江敬舟犹犹豫豫地进门,而后按他娘的意思把门关上,心力交瘁道:“娘,你听我解释……”   话还未完,一只香炉便被丢了过来。江敬舟功夫好,有“暗器”下意识地就躲开了。   香炉砸在了门框上,撒了一地香灰。   “站好了!”蔡秋蓉气急,拿过手边的茶盏、糕点盘子一一向儿子扔过去。   江敬舟这回没躲,真就这么站直了让她砸,被砸得疼了也不吭声。   蔡秋蓉看着儿子身上的茶水茶叶,红着眼说道:“娘知道贺亭衍如今的身份特殊,既是侯爷又是新帝跟前的红人。你老实说,是不是他逼得你,你要说句是,娘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让人欺负了你。”   江敬舟站得笔直,说道:“他没逼我,是我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你!”蔡秋蓉气得喘不上气,手扶着额头整个人靠坐床边。手捂着心口,哭道:“是我不好,都怪我平日太宠你。我对不起江家列祖列宗,对不起你死去的爹。”   江敬舟听得心疼,赶忙双膝跪地道:“娘,是儿子不好,跟贺亭衍没关系,跟江家也没关系。是儿子自己喜欢的人家,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你住口!”   蔡秋蓉实在接受不了,好好的儿子,铁骨铮铮的怎么就跟个男人混在了一块儿!   她始终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喜欢上男人,说道:“你打小就知道追着漂亮姑娘跑,还整日跟吕鹤去青楼看那些妓子,你怎么就……”   江敬舟低垂着头,此刻说什么解释都无用,他就是把贺亭衍夸到天上去那也是个男的!   “你让贺亭衍把那些礼都带回去,我们家不需要。”蔡秋蓉气愤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娘就趁早跟他断了,要不然这声娘也不必叫了。”   江敬舟真恨自己怎么就不能把骂人的那点儿聪明劲儿用上,此刻哑口无言,憋屈的半句解释都说不出来。   “出去。”蔡秋蓉驱赶道。   江敬舟没有马上站起身,沉默许久后才委屈道:“儿子以为,能劫后余生的活着已是最大的幸事。娶妻生子也好,喜欢的是个男人也罢,能活着再见到娘和阿姐,此生无憾。   只可惜如今是好是坏爹都瞧不见了,若是爹也能像娘这般对儿子打骂,就是让儿子滚出去上百次也心甘。”   他缓慢地起身开门,停顿片刻后抹了把脸走了。   “敬舟……”   蔡秋蓉听得心疼,儿子离开时那抹泪的背影,在这不知生死的近四年里,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梦境中。   每每做到这样的梦,她都会哭着醒来,而后茶饭不思好几日。   江敬舟垂头丧气地出来,看到站在门外等他的贺亭衍顿时泄气道:“没被打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他拍了拍身上被茶水打湿的衣服,“走吧,这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贺亭衍没有应声,沉默一阵后,忽然一撩衣袍跪在了门外的阶梯下。   江敬舟看得傻眼,贺亭衍下跪!贺亭衍居然为了他下跪?这人生来是个世子,如今又是个侯爷,抛开这些明面儿上的身份,他暗地里也是个皇子!   他赶忙上前拉人,“不必跪,我娘她吃软不吃硬,你来这套没用。”   然而贺亭衍就像拧了机关条的木桩,腰杆笔直神情坚定,拉扯半天都没能让其撼动。   江敬舟拉不动人,又舍不得贺亭衍一个人跪着,当即撩了衣袍跟着一块儿跪边上。   贺亭衍看他跪的端正,快入冬的时节还一身湿衣,顺手脱下立领外袍披在他身上,说道:“是你的长辈便也是我的长辈。”   言下之意,无论他什么身份那都能跪的。   江敬舟紧挨着他,把贺亭衍的手塞衣服里捂着,搓了搓道:“你要是冷了就说,做做样子就行了,用不着真学那古人长跪不起。”   贺亭衍轻笑,不再言语。   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日。江敬舟跪得两腿发麻眼皮打架,从前就算被爹罚跪都没今日跪得这么久。   他打了个哈欠,东倒西歪地靠在贺亭衍身上,说道:“我娘不会同意的,咱俩就是跪死了也没用,她不吃这一套。你不是看过兵书吗,对付这样儿的,必须得从软肋下手。”   他原还想着贺亭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会变通,谁想这人却道:“我就是从你娘的软肋下手。”   江敬舟听得一激灵,“什么意思?”   随即忽然意识到他娘的软肋不就是自己,眯着眼鄙夷道:“毒啊,不愧是精于算计的贺候,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我你都舍得。”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够可怜,甩手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扔地上,“那我得闹出点儿病来,这要不发个烧我娘都不知道心疼。”   贺亭衍捡起被他扔地上衣服又替他重新披上,说道:“不用真病。”   江敬舟心领神会,当即右手握拳抵着唇咳嗽,而后人一歪倒在了贺亭衍怀里。   原以为这么做他娘怎么着也会出来,却不想房门紧闭依旧是毫无动静。而贺亭衍也仍旧跪地端正笔直,手胳膊抱着他还时不时地帮他取暖。   他半睁开眼,自下而上地看着贺亭衍。他清楚娘的脾性,这么硬来根本无用,以往会宠着他那也是全靠他软磨硬泡地哄着。   贺亭衍这么会察言观色必定也清楚,那这么让他装病,难不成是想找个借口让他能躺着休息会儿?   贺亭衍把他披着的立领外袍又拉拢了几分,说道:“困了便睡会儿,明日咱们得回城,下一次再见你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江敬舟心里就像揣了个暖手炉,侧过身抱着贺亭衍,闷声道:“你是不是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用这招?我若是再早两日说出来,你难道打算从进门跪到回去?”   贺亭衍没应声。   他心疼道:“别跪了,咱们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两人这么僵持着又跪了一日,两天一夜,纵使他两身子骨再好也有些顶不住了。贺亭衍又曾是个病人,好不容易好透了总不能再留下点儿什么病根。   管家来送过几次饭菜茶水,江敬舟受不住饿,被哄骗的吃了点儿。可贺亭衍却是真的滴水未进,这拗脾气恐怕石头都能被他跪出花来。   江敬舟忽然有点儿质疑这人当初给他拒婚书帖时的心情。照这坚定不移的架势,如果认定了一个人,他当年就是把侯府拆了也不能逼迫贺亭衍退婚。   那句喜欢了多年,当真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还说什么讨厌,根本就是口是心非。   江敬舟等不住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娘不同意大不了来日再哄,总不至于真到了断绝母子关系的地步。   他搭着贺亭衍肩膀慢悠悠地站起身,就这么半跪半躺的他都觉得险些没站稳,更何况是贺亭衍。   可无论他怎么拉,就是不能把人拽起来。   他看了眼渐暗的天色,无奈道:“我现在就去整理马车,不用等明日,咱们今日就回城。我可不想让你再去坐那该死的轮椅。”   江敬舟吩咐下人搬运东西,那些个贺亭衍带来的重礼娘不收他便全带回去,大不了将来变作别的东西再一样样送回来孝敬。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就不信说服不了家里人。   他吃了顿饱饭,帮着把来时的东西搬回马车,等全部整理完再回去找贺亭衍时,发现这人竟是已经起了,还光明正大地从娘的屋子里走出来。   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好坏,也不知道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两人都说了什么。   赶忙上前道:“我娘跟你说什么了?她赶你了?”   贺亭衍没回答,只道:“走吧,回柏穗城。”   “哦……”江敬舟有些失望,十有八九是被骂了,再不然就是些分开啊对不起列祖列宗之类的话。   贺亭衍跪了这么久,可走路时却依旧身板挺直。也就他知道这人的膝盖上铁定青紫一片,怪心疼的。   上了马车后他翻箱倒柜地摸出瓶药酒,扯着贺亭衍裤腿道:“我给你上点儿药,照你这么跪,等你老了全是毛病。”   贺亭衍阻拦道:“无碍。”   “什么无碍,我都跪出两青紫了何况是你。”   拉扯间,管家忽然拿了只用布包着的食盒送过来,说道:“大小姐让我送来的。”左右看着没下人跟来,说道:“大小姐亲自做的,还让我别说出来,带着路上吃,别饿着了。”   江敬舟接过食盒打开,里面全是些他小时候爱吃的糕点,模样小巧算不上精致。   他往嘴里塞了一块,与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不禁红了眼眶,忽然就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大小姐这些年就盼着少爷能回来,整日以泪洗面。都快四年了,也就少爷在的这两日会笑。”管家苍老的手攀附着马车壁,“老爷跟夫人年纪大了,今后看一眼少一眼。少爷啊,多回来看看,别忘了咱们这些老的。不用带这么多东西,人来了就行。”   江敬舟哭红了眼,嘴里含着半块糕点,应道:“知道了。”   车轮转动,管家沧桑的身影站在蔡府门口看着他们,直至马车消失在了街道的末尾。   食盒共有三层,江敬舟抹了把眼泪一层层打开。到最底下那层时,看到了两个用红布包着的金镯子,这是娘早些年就备了准备给儿媳妇的。   江敬舟捧着镯子看向贺亭衍,“我娘同意了?”   “嗯。”   贺亭衍改了称呼,说道:“娘让我照顾你,说你脾气不好总喜欢欺负人。不过心肠不坏,会欺负人也是因为对方当着你的面儿欺凌弱小。   娘说你吃饭时总挑食,但若跟你说说那些受苦的人家没饭吃,无论什么饭菜你都会吃,绝不浪费。娘还说你睡觉爱踢被子,但若是能有个人抱着,你便能睡得安分。”   贺亭衍说了一路,江敬舟便这么静静地听了一路。   他们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无论如何,都将会是幸福、平安、相爱的一生。   番外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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